李工头居住的村落,距离矿区八里多路。翻过一道石岭山,趟过不很宽的一条河流就能望见李家村了。
从村口望去,村落的地势像个硕大的簸箕。村子里十几户人家,家家都是石砌土垒的茅舍草房,木栅的小院。李工头的家宅座落在村口的道路旁边,是全村唯一的五间瓦房,石砌的围墙大院。
李永顺和妻子上有步履蹒跚的八旬老母,下有几个年少的子女。由于职业关系,他长年吃住在矿山,十七岁的大儿子李宝成就是家中的主要劳动力了。
李工头在家治疗脚伤,有一个多月时间了。脚部和小腿打着夹板,生活需要照顾,心里总是惦记矿山的事情。
这天清早起来,感觉伤势好转。李工头拄着双拐,在儿子宝成的陪护下要去户外遛遛腿脚。
李宝成个头不矮,身材稍瘦,穿着褪旧的粗布衣裤。他脸庞稍长,额头较宽,眉弯眼大,很有一些斯文的书生模样。
宝成搀扶着父亲走出屋子,一步一步地穿过庭院。二人迈出大门,沿着村路慢慢地朝前走去。
盛夏时节,酷暑逼人,天空没有风息。昨日的燥热经过一夜的储存和积蓄,热度仿佛有增无减,感觉呼吸有些压抑。
李工头拄着双拐很费力气,喘着粗气说:“早晨的天气如此燥热,气象似乎有些异常,矿山的情况不知道怎么样了?”
宝成体量父亲说:“爹,夏天炎热,不是异常现象。您在家里养伤,就不要惦记矿山的事情了。”
山野草木茂盛,十分静谧,路旁的庄稼有齐腰之高。蓦然间,一种唏唏嘘嘘的爬行声音隐隐地传入耳中。出于职业的敏感,李工头闻声地寻视过去:村路前面的不远处,有一种花色异样的东西在蠕动着向前爬行。
二人走近一些,仔细瞧去:一群长短不一,粗细不等的蛇,从道路的一侧爬行过来。它们横越地穿过路面,向另一侧爬行过去。
李工头顿时两眼发憷,感到焦虑和惊异,再向周围环视望去:一群群燕子几乎是接近地面,来回徘徊地低飞盘旋。心里有了警觉,他判断:这些生灵的反常现象,就是特大暴雨来临的前兆。随即,紧张地敦促儿子:“宝成,快去矿里告知兰管事,即将就有特大暴雨来临,井下出工会有危险。通知矿工赶紧返回宿地避雨歇工,封闭井口,以免造成重大损失。”
宝成仰头一望,不解地回问:“爹,天空万里无云,怎么会有特大暴雨呢?”
“咳,农耕谚语就有此一说:燕子低飞,蛇群过道,特大暴雨即将来到。”李工头指着周围情景,急切地催促:“时间紧迫,天气变化无常,你就赶快去到矿里报信吧。”
李宝成安慰说:“爹,您在家里安心地养好身体,矿里的事情已经有人接管,您就别再为此操心了。再说,您就仅凭一些自然现象、一句简单的农耕谚语,就能准确地预告阴雨天晴呀?”
李工头顾不得多说,简单地解释:“这些农耕谚语,是乡贤老农在历久的气象观测之中,根据实践的积累而总结归纳的所得经验。我以此做为依据,经过长期的观察考证,大多没有差错。矿工平安是福,矿山安全是金。叫你去到矿里送信就去送信,不要多说废话。”
李宝成关切地说:“爹,您行动不便,我把您送回家里。再去矿山送信也不迟嘛。”
李工头猛然地推开儿子,瞪起眼睛训斥:“雨汛季节,天气瞬息万变。眼看万里晴空,转眼间就可能电闪雷鸣、疾风骤雨。矿井防范不当就会造成损失,矿工躲避不及就会酿成灾难。新来的管事初来乍到,没有经验,哪里能够掌握天气的变化情况。你甭管我,矿工的生命安全要紧,必须马上到矿山送信去。”
宝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担心地说:“爹,您脚伤未愈,走路要小心。”话音未落,他撒腿就朝矿山的方向跑去……
李工头拄着双拐,弯着身子站在路口,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
李宝成趟过河流,翻过石岭山,一路呼哧呼哧地奔向矿山……
来到工房院里,找了一圈不见人影。李宝成回身朝院外奔去,要去井下通知矿工。
经过接待室门口,传出“依依呀呀”的哼唱声。李宝成从窗口往里一瞧:一位中年男子,坐在里边的长方桌前,手上拎着酒坛,面前摆着一碟酱香牛肉和一碟花生米。且是摇头晃脑,嘴里在大喝大嚼,间或地哼唱几句污秽的歌词。
瞧见情景,李宝成不由地联想到:父亲受伤以后,矿里派来一位管事,是东家的大舅哥,名字叫兰得财。观其举止做派,一定是新任的管事。他迈进门槛,顾不上客套,气吁吁地上前告急:“兰管事,我叫李宝成,是李永顺的儿子。我爹早晨观察天气,判断今天有特大暴雨,特此派我前来矿山通知一声:井下出工会有危险,必须通知矿工迅速撤回宿地,封闭井口,马上避雨歇工。”
兰得财听得来者身份,则是白眼一瞪,虚头摆脑地讽刺嘲笑:“哟,你爹就是工头李永顺呀。听说他的脚骨被矿石砸伤,成了残废,是不是还想回到矿山当工头啊。”
李宝成焦急万分,那里顾得争辩,加重了语气重复说:“兰管事,我爹早晨观察天气,判断今天即将有特大暴雨。派我前来通知一声:井下出工会有危险,必须通知矿工迅速撤回宿地,封闭井口,马上避雨歇工。”
兰得财闲来无事,很想拉嘴扯皮,耍戏地调侃:“哟,你们知道我是新来的管事,还不知道我就是东家老爷的内亲大舅哥吧。现在,我妹夫安排我来管理矿山,不会再让你爹当工头啦。你赶快回家告诉你爹,矿里的事情用不着他来咸吃萝卜淡操心喽。”
李宝成恳切地央求:“兰管事,我爹说,今天即将就有特大暴雨。现在是雨汛季节,天气说变就变。暴雨来临,井下出工会有危险,如果防备不当就会发生险情。”
兰得财好像事不关己,根本无动于衷。他拿起酒坛,仰脖把酒灌进口中,又抓起大块的牛肉塞在嘴里大吃大嚼。然后,翘起二郎腿,得意地说:“嘿嘿,你爹的脚骨被矿石砸伤,卧倒在床不能动弹。他怎么能够出外观察天气,知道今天会有特大暴雨呢?你爹的腿脚成了残疾,心思还管得挺宽,就连老天爷下不下雨他都能知道吗?”
“兰管事,今天早上,我们看见燕子低飞,蛇群过道。根据农耕的谚语经验,我爹判断,这些反常现象就是特大暴雨来临的前兆。”李宝成耐着性子,还是好言相劝:“兰管事,必须通知井下矿工,马上返回宿地避雨歇工。否则,暴雨来临,矿井一旦发生险情,矿工就有生命危险,就会造成重大损失。”
兰得财有恃无恐,还在嚼嘴磨牙:“哎哟,你们看见燕子低飞、蛇群过道啦。那我怎么就没看见呢。再说了,你爹就是凭借几句农耕谚语来判断天气呀?这简直是痴人说梦,胡诌八扯。”此时,他朝窗外瞥了一眼,面带奸笑地打趣说:“你看,外面太阳高照,还是大晴的天儿。你爹的脚骨受伤,行动不便,竟是坐在家里咒魔天气,谁会相信他的鬼话呀。”
这个时侯,天色将变,太阳被云层半遮。
李宝成心急如焚,郑重地指着窗外说:“我爹说矿工平安是福,矿山安全是金。兰管事,你现在朝外看看,南边的乌云已经阴漫过来,眼看就要变天了。你身为工头,责任重大。天气瞬息万变,你却听而不闻,对于天气变化不当回事。现在,险情在即,事情迫在眉睫,不去通知矿工撤离井下,就会酿成严重的事故。”
在此紧急关头,兰得财不听劝告,反而醉熏熏地混嚼乱骂:“李宝成,你他妈算是那一根葱,竟敢在老子面前指手画脚,胡掰瞎扯。你爹被矿石砸伤,矿主已经废除他的工头职务。现在,东家安排我来管理矿山,正式任命我为工头,矿里的事务由我说了算。李永顺就甭想再来矿山抢班夺权,占据这个工头职位了。”
一转眼的功夫,太阳被乌云遮住,天边乌云翻滚,雷声若起。
李宝成急得两眼冒火,强忍愤怒地商议:“兰管事,天色突变,暴雨即将来临。今天,您就别让矿工冒险了,等到天晴让矿工多干活计不就行了。现在,我去通知矿工,必须马上返回井上,回到宿地避雨歇工。”话音未落,他转身朝门外奔去。
“站住。”兰得财恶声喊住对方,并冲到门口挡住去路,瞪着眼珠呵斥:“现在,矿里歇不歇工你说了不算,我说了算。你他妈李家人算是老几,少来这里多管闲事,矿工横竖不是拿你家的工钱。我作为工头还没急呢,你他妈李家人还想在矿山继续装大爷呀。”
瞬息之间,天空黑云密布,大雨骤然铺天而下。
李宝成忍无可忍,与其僵持半天。情急之下,宝成奋力地推开对方、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天色昏暗,暴雨倾盆,闪电划破天空。李宝成踏着泥泞崎岖的山路,脚下一弛一滑地奔向矿井。霹雷在头顶上“轰轰”炸响,冰冷的雨水冲涮着身体,他一次一次摔倒、再一次一次地爬起来。一步一步地艰难跋涉,拼力地向山坳的井口奔去。
疾风骤雨,霹雳闪电。矿井旁边的大槐树被连根击倒,挡在井口。暴雨成河,山洪裹卷着泥石,将矿井的边沿冲开一个缺口,泥流迅速地灌进洞隧里面。
李宝成攀爬到山坳,来到矿井跟前。井口的周围,土质异常地松软,连块站稳脚的地方都没有了。洞隧之中,黑幽深邃,泥沙和石流顺着缺口往下直灌,隧道的入口已经无法通行了。
矿工们命悬一线。李宝成急得额头的青筋都要暴出来了。他手足无措,两只手紧紧地拽着树枝,拼命地朝井下呼喊:“井下危险,工人赶快上井歇工……”然而,电闪雷鸣,风卷雨急,李宝成就是喊破嗓子也是无济于事。
暴雨越下越大,山体开始滑坡,巨大的泥流迅速地冲击下来。转眼之间,李宝成手攀的树枝“咔嚓”一声、被陡然折断了。当即,他痛苦地惨叫一声,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被迅速地卷进了黑洞洞的矿井里面。
矿井的下面黑暗深邃,点燃的矿灯淡淡朦朦。矿工把抡着家什,一个一个还在铆劲地闷头干活。他们敲砸锛凿,打锤翘石,嘈杂的撞击声震耳欲聋。外面的天气暴变,井下的矿工却是一无所知。
胡文东在隧洞的前段勾头干活。他猛一抬头,隐若地看见:前面的低凹处淤积了一大滩泥水。由于没有亲身经历,感到情况异常,他朝里面喊了一嗓:“哎……你们快来看看,矿洞里怎么渗水了?”
一位老矿工听到喊声,撂下家什奔了过来。查看污水是从隧洞的外面流淌进来,而且在迅速地漫延。他预感大事不好,惊愕地大声喊出:“大家停工,井下将有危险,矿工们赶快出井。”
灾难突如其来,抡镐砸锤的声音逐渐地停了下来。得知险情在即,矿工们犹如五雷轰顶,吓得毛骨悚然、神魂俱丧。他们惊慌失措地撇下工具,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尽快逃离出去。
可是,隧洞里幽暗狭长,凹凸不平,脚下满是污泥浊水。矿工们惊恐万状,衣服都被污水打湿了,冻得浑身颤栗、瑟瑟发抖。一个一个失魂落魄,磕碰得满身是伤,一片血迹。他们摸索着方向,连滚带爬地向隧洞的出口奔去……
矿工们一个个爬过隧道,终于看见井口的一点点光亮。然而,通道被淤石堵塞,泥流顺势而下,出口已经无法通行。
几十名矿工被困在漆黑的矿井下面,攀不着边,爬不上去,惶然地乱成一团。他们急得捶胸顿足,只有绝望的挣扎和疾声呐喊。
刹那之间,井壁松软,山体抖动。只听“轰隆”一声,井口轰然地坍塌下来。在一阵崩溃般的惨叫之后,矿井里面人声灭迹,死一般地沉寂下来。
天空电闪雷鸣,暴雨越下越大,兰得财还在屋子里继续喝酒。猛然间,听到“轰隆”一声巨响。他大感情况不妙,从椅位上“腾”地一下站起身子。
随即,他披上蓑衣,奔出工房。急冲冲地牵出马匹,跨上马背,迅速地逃离矿区,赶紧遛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