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重阳节过后,夫人为女儿做好了嫁衣。她原本就身体虚弱,经不住折腾,以至心力交瘁,抑郁成疾。
近日,夫人病体消瘦,面容憔悴,恹恹瘫软地躺在床上。郑如玉为此焦虑万分,以泪洗面,日夜守护在母亲床前。
美慈端水喂药,精心地侍候主人。夫人自知病入膏肓,将会不久于人世。她不忍心亏待这个贴身丫头,一直好言相劝:“美慈,你我姐妹一场,终将生死离别。我为你准备一点银两,你就回到乡下的兄嫂身边,好好过日子吧。”
美慈心存感激,哀伤地哭泣:“我自小没爹没娘,夫人对我情深义重。我宁肯受苦受累,也不愿离开夫人半步。”
夫人心谋大略,对待后事早有安排。弥留之际,她将女儿叫到跟前,认真地嘱咐:“如儿,你与庄润田婚期在即,希望你们成婚后生活快乐,和和美美。郑家的生意和产业是你阿玛的半生心血,不能因此一败涂地。还有曹本奇、沈贵安等人的雕刻技艺,都是玉雕界出类拔萃的奇缺人才,不能就此荒废。有了庄家人作为后盾,你阿玛呕心沥血经营的产业就有希望。你与庄润田成亲之后,要赶往京城,将郑家在聚宝斋商号经销的玉器货款承兑回来。然后,要用京城的这笔兑款资金,重新开拓发展你父亲经营的玉雕事业。”
郑如玉的心里悲痛万分,询问内情:“额娘,父亲与京城聚宝斋签署的货款合同已经被兰家人强行掠夺。兰得财持有父亲的货款凭据,前往京城都没有兑出货款。我们两手空空无凭无据,如何能够承兑出聚宝斋的玉器货款呢?”
夫人从枕头底下拿出珊瑚鼻烟壶,交在女儿的手里说:“你阿玛处理事情严谨理智,一向缜密慎重。他之所以将玉器货品存放在聚宝斋商号,就是看重赫宝珠老板在生意交往中的诚挚和信誉。按照商务往来规则,非是当事人亲自承兑货款,必须持有货主本人的亲笔委托信笺,或者出具确凿可靠的人证物证。兰家人掠夺了货款凭据,却是没有你父亲的委托信笺和相应的证物证件。兰得财到达京城之后,即便拿着货款凭据,赫老板也是不会为他承兑货款的。”话到此处,她指着鼻烟壶,解释说:“这枚珊瑚鼻烟壶,就是赫老板赠与你阿玛的商业信物,此物足以证明我们才是郑先瑞的真正传人。咱们没有货款凭据,可是物证确凿。你阿玛曾经说过,赫老板为人胸襟坦诚,是一位了不起的商贾人物。京城的玉器货物销售以后,赫老板一定会信守商规,希望把货银承兑给货主的直系传人手里。”
郑如玉郑重地接过鼻烟壶,捧在手中泣不成声。
夫人启发和教导女儿:“如儿,瞧瞧鼻烟壶的图案,蕴含着什么意思?”
郑如玉擦去泪水,仔细地观赏这一信物:鼻烟壶小巧玲珑,坠圆体扁平形状。壶身红润光滑,壶颈镶嵌几颗蓝色宝石。壶身两面的浮雕图案十分精致,一幅图案是:上面一只飞鹰,下面一只大熊。另一幅图案是:太阳高照,一只大狗在下面张口狂叫。郑如玉才思敏捷,感悟地说:“额娘,这枚鼻烟壶的两幅图案具有深刻的寓意和内涵,一幅图案的语意是‘英雄斗智’,另一幅图案的寓意是‘狂犬吠日’。”
夫人露出微笑说:“如儿说得对。这枚鼻烟壶的寓意就是‘英雄斗智’‘狂犬吠日’。还记得‘大象无形’这句成语吗?你们有才能,就要用勇气和智慧去克服困难,用坚韧的毅力和信心去开拓道路。就像磨玉匠人那样,掌握精湛的技艺,具有独运匠心的设计理念,就能够雕绘出精美的玉器佳品,就能够创造出鬼斧神工的人间奇迹。我们以诚待人,要用‘心诚则灵’的诚意去感化事物。孟子主张‘养浩然之气’就是君子的高风峻节。聚宝斋能够拥有百年信誉,我相信……赫老板就是‘养浩然之气’的一位高风峻节的正人君子。他一定能够坚守商往承诺,在信誉方面舍利取义,为郑家的真正传人承兑玉器货款的。”话到此处,夫人已经奄奄一息,用尽最后的气力说:“郑家的玉器工艺不能半途而废,曹本奇、沈贵安等人都是世间稀有的人才,他们的手艺太珍贵了。发展玉雕事业的担子就落在如儿和庄润田的肩上了。”
郑如玉继承了母亲衣钵,显出坚忍不拔的一面。她把鼻烟壶揣入在贴身的内衣兜里,郑重地承诺:“请额娘放心,您的嘱托女儿铭记在心。我与庄润田成婚之后,就带着这枚商业信物,前往京城去竭见赫宝珠老板。我们将全力以赴,克服一切困难,一定要把聚宝斋的货银承兑回来,重新开拓发展父亲的玉雕事业。”
夫人交代完毕,慢慢地闭上眼睛,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
主人长辞,美慈痛不欲生,失去生活的欲望和勇气。她为逝者做完梳理之后,双手合十,跪在主人跟前默默地祈祷,泪水就像泉涌一样流淌不止。
当天夜间,美慈回到寝室,写下遗书:追随夫人,生死相依。然后,她从柜子里拿出一条白绫,悬梁自尽了。
次日早晨,郑如玉和家燕赶到房间,发现美慈尸体僵硬,已经气绝身亡。
夫人含悲离世,大权被兰氏掌控。郑如玉没有银子,只能差人为母亲和美慈买回两口薄棺。依照母亲的汉族身份,在大门上挑出一挂黄纸,在灵柩前贴上一幅挽联,以悼念内心的哀思之情:
母仪音容宛在
美德典范长存
夫人的遗体装殓之后,郑如玉跪在棂前伤痛欲绝,哭的肝肠寸断。家燕与夫人也是感情深厚,哭得如泪人一般。家中所有的下人,无不怀念夫人的仁慈和恩德,都流下了悲痛的泪水。
夫人发丧之后,兰氏一族成为郑家的主人。
当天傍晚,兰小鬼、兰氏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兰得财将冯头、孙头、孙嫂等众位家丁,通通召集到上房。
人员到齐,兰氏一向藐视下人,冷酷地宣布:“最近郑家连遭不幸,生意败落,产业损失殆尽。详细情况我不必多说,大家都一目了然。目前,家中没有经济来源,生活紧迫,已经难以维持下去。如今,我们自家人都顾之不及,那里还有闲饭养活你们这些下人。”
听到要被扫地出门,家奴们面面相觑,感到无路可走。
兰氏毫无情面可言:“现在,你们就各寻方便,打起铺盖卷赶紧走人。今天晚上,就不许你们在宅院里逗留下去。”
兰家人品质败坏,家丁都恨之入骨。可是,面对一伙禽兽,哪里还能讲出道理?大家忍气吞声,只有闭紧嘴巴等待发落。
冯头憋了半天,提出质问:“你们兰家一族,处事应当掂量掂量,拍拍良心。我们在郑家多年,近期的工钱也不给发放。临期末晚,你们总该给这些下人一点回家的盘缠钱吧?”
兰小鬼在一旁撑腰,开口回绝:“冯头,你在郑家干活,不是给兰家干活。郑家欠你的工钱,兰家没欠你的工钱。要想讨回工钱,你就该到地狱里去找郑先瑞算账。怎么,我们不给工钱,不给回家的盘缠,你还要赖在这里不走吗?”
兰得财亮出挑衅的架势,威胁说:“冯头,你这个老不死的。今天晚上,你必须给我离开郑家宅院。想跟我们讨要工钱,还要赖在这里不走?我老实告诉你,你就等着留下这份工钱给你买个花头棺材吧。”
孙头、孙嫂等人站在旁边,担心冯头会吃亏挨打,都好言相劝。
冯头气愤地扭头就走,几位家奴也随后走出上房。
冯头回到马号,收拾随身物品、裹了一个包袱。他将包裹挎在背上,走出小屋。
老汉少言寡语,心里却清楚:老爷辞世以后,夫人随之西去,大小姐有待嫁人,自己或迟或早都要离开郑家。自己孤身一人,在郑家别无牵挂。可是,心里就是舍不得离开朝夕相处的几匹马儿。
月影之中,冯头满怀忧郁,脚步沉重地走进马棚。
马棚里面,几匹马儿酣然入睡、发出“呼呲”“呼呲”的长鼾声。
老汉走近跟前,一张一张地摸摸马脸,捋捋马的耳朵,与它们一一地抚慰告别。
人畜之间相处久了,也有默契的感情交流。冯头走近枣红色的老马跟前,马儿睁开眼睛,从酣睡中清醒过来。车夫喂养这匹老马多年,对它感情深厚,尤为放心不下。老人抚摸着老马的口唇耳鼻,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与之喃喃耳语。枣红马也通些人性,它眨眨眼睛,用脖颈亲怩地贴帖主人,仿佛有种心息的传递,鼻孔里发出“噗哧噗哧”的低吟声。
分别之际,老汉与马儿难舍难分,久久地不肯离去。
夜色已深,万籁寂静。冯头恋恋不舍地离开马厩,一步一步走出了郑家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