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木萧疏,树叶凋尽。郑如玉三人一路风尘仆仆,颠沛流离,经历多半月的时间,终于在这天半晌到达京城。
都市里车水马龙,人流熙攘。车夫驾着马车驶向商贸区域,从街口望去,一眼就望见 “聚宝斋”的金字匾额。
来到商铺门前,车夫扳起车闸,郑如玉与家燕下了马车,率先地走进店门。
二人迈进店铺,走近柜台的店员跟前。郑如玉礼貌地自我介绍:“店铺掌柜,我是岫岩玉器商人郑先瑞的后人郑如玉。此次从东北远来京城,想要拜见贵店的赫宝珠老板。不知道赫老板在不在柜上,请您通报一声。”
店员打量一下客人,点头回复:“请二位稍候,我到客厅转告老板一声。”说完,他转身迈进侧门的后厅。
庄润田安顿好马车之后,才走进店门。当他听见小兄弟自称是郑先瑞的后人郑如玉的时候,仿若晴天里听个响雷,怔在那里,顿时有了警觉:郑先瑞不就是自己逝去的岳丈,郑如玉不就是自己的未婚妻子吗?这位小兄弟为什么自称是郑先瑞的女儿郑如玉呢?难道此人就是来到京城假充冒替?或是与郑先瑞有什么瓜葛?或者与郑如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车夫满腹疑窦,目光审视地从后面打量过去:“郑如玉”穿着蓝色男装,头戴蓝色瓜皮小帽,脖颈后拖了一条长辫子。小兄弟形色谦和,处事大度洒脱,待人坦诚率真。无论怎么猜测和观察都找不出令人怀疑的不良迹象。
郑如玉站在柜台跟前,没有看见车夫,以为滞留在门外没有进来。随即,转身回眸一看,车夫怔怔地站在那里,痴呆呆的一副样子,好像有什么心事。郑如玉莞尔一笑,抬手招呼:“车夫兄……快过来。你在那儿发什么愣呀?快点到这边瞧瞧。”
郑如玉一个轻盈的侧身动作,身姿犹如清风拂柳,隐若地露出一种柔美的形体曲线。那种不经意的一颦一笑,非常纯稚和娇润可人。恍然之间,脑际中沉睡的某一根琴弦好像被突然地拨动起来,发出一种异常的韵律之声。车夫念头一闪,神经敏感地意识到:这位“郑如玉”肤色细腻,体态婀娜多姿,身段竟然是如此地优雅曼妙,她的面庞端庄秀气,两道细弯弯的眉毛,一双清澈动人的丹凤眼睛。特别是回眸一笑的样子,脸上的一对酒窝楚楚动人,好像盛满了少女的妩媚。此人的举止温文尔雅,浑身上下都凝透出一种令人歆羡的风姿。
庄润田想到这里,心头的阴霾被猛然地揭开……仿佛从黑暗的隧道里走近出口,见到外面的光亮,从迷茫之中醒悟过来。他慢慢地理顺头绪,思路逐渐地清晰起来:这位小弟身穿男装,难道会是一位善良婉约、灵秀聪慧的素衣少女?或许,郑如玉根本就没有死去,而是隐居在矿山老宅。难怪自己费尽苦心去到处明察暗访,却是没有找到一点点的音讯和足丝马迹呢。眼前的小兄弟,或许真的就是自己苦苦寻觅已久的郑如玉?
一直以来,特别是寻找无果的那段时间,庄润田曾经无数次地设想与心上人谋面的情景和场面,渴盼能够早日相见的幸福时刻。然而,情思梦萦的人儿,竟然如此这般地站在面前,真是意想不到,令人不知所措,身心仿佛就像重获新生一样无比兴奋!此时此刻,他的情绪无比激动,真想一步跨上前去挑明身份,将尘封的往事一幕一幕地揭开,把埋藏在心底的话儿仔细地问个明白。可是,如今身在异乡,环境和地点很不时宜。自己心旌魂荡,却是不能贸然行事,又怎么能够在陌生人的面前失去礼数呢?况且,再仔细地想一想,事情过于突然,万一认错了人就会使双方感到尴尬,就会造成不必要的误会。于是,他理智地冷静下来,把到嘴边的话强压地咽了回去。故而,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上跟前,三个人一起观赏柜台的珠宝货物。
不一会儿,店员走过来做个礼让的手势,引领几位走进侧门的客厅。
客厅里素雅整洁,桌子上摆放两盆含苞待放的水仙。
赫宝珠身穿蓝色织锦长袍,坐在里面的椅子上,正在查看一份往来账目。
三个人进了客厅,郑如玉近前鞠了一躬,自我介绍说:“晚辈郑如玉,是岫岩玉器商人郑先瑞的嫡亲后人,特此前来拜见赫前辈。”
赫老板抬起头,把账册放在一边,让坐说:“哦,郑先瑞老板的嫡亲后人,从岫岩远途而来。请坐,请几位坐下。”
郑如玉落座之后,谦和地说明来意:“父亲在世的时候,与贵方有着多年的生意往来。一定给前辈添了不少的负担和麻烦,晚辈表示衷心的感激和敬意!郑如玉远来京城,就是想了解一下,家父送来京城的玉器货物,一直存放在聚宝斋,拜托赫前辈在贵店经销。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赫老板打量一下对方,冷静地回答:“哦,郑先瑞老板在商界中是一位诚挚可靠、值得信任的朋友。他的过早离世,我们感到万分悲痛。可是,最近几年,玉器珠宝处于低谷,销售的势头不很理想,郑老板贮存的玉器货品至今没有销售出去。”
郑如玉知道事情不宜急促,谈吐很有分寸:“赫前辈,家父与贵方有着多年的生意交往,双方信赖,礼仪相帮。父亲之所以将货品贮存在贵方,托付给前辈经营销售,不仅是因为聚宝斋有着百年信誉,也是出于对待前辈的尊重和信任。玉器没有销售出去,晚辈就要遵循双方的合同规则,等待货品全部销售之后,再来与前辈洽谈协商承兑货款的后续事宜。”话到此处,她起身准备告辞。
赫老板观察来者年岁不大,举止彬彬有礼,两位随从的做派也是规矩之人。他示意地请对方坐下,询问道:“提到郑老板贮存的货物,我很想了解和提示一下;去年,一位自称是郑老板的大舅哥,名字叫‘兰得财’的人来到这里。并且,他出示我与郑老板签署的货款合约,说是郑老板派其前来京城,打算提前承兑玉器货款。”
郑如玉又落座之后,详细地解释:“赫前辈,兰得财确系家中二额娘的哥哥。兰家人为非作歹,无恶不作。父亲来京送货期间,兰家父子趁机篡夺权力,兰得财冒充工头前去管理矿山。天降暴雨,兰得财不顾矿工死活,逼迫工人下井出工,导致矿山出现重大事故,井下几十名矿工全部遇难。郑家的祖宗基业,父亲的半生心血,全部毁于一旦。父亲因此气急而逝,撒手归西。”回想起家庭遭遇,郑如玉含着泪花,哽咽地说:“父亲含恨离世之后,兰家人抢夺财产,霸占了郑家房宅,对待我们进行威胁恐吓,逼迫母亲交出聚宝斋签署的货物凭据。凭据勒索到手之后,兰得财迫不及待地赶来京城,打算窃取父亲在京城留下的这笔货银。幸亏赫前辈慧眼卓见,兰家人的阴谋才没有得逞。”
赫老板心存戒备,缜密地试探:“哦,不是我慧眼卓见,是兰得财根本不懂商往规矩。他办事的疑点太多,说话漏洞百出。如今,郑老板离世而去,要想承兑这笔玉器货款,承办人必须持有货主本人的委托字据,或者出具确凿的证物证件,而且要有相应的中间证人做出佐证。否则,就是货品销售以后,双方也是无法达成共识,不能履行兑款手续。”
郑如玉言词得体,回复说:“赫前辈睿智明察,识破兰得财的欺诈行为,没有为其承兑货款,晚辈感佩前辈的办事原则和判断能力。家父深知前辈的人格品德,处理事情秉持公正,值得同仁信赖,才将这批珍贵的玉器贮存在此,托付给贵店营销。等到货品销售之后,前辈一定是坚守诚诺,遵循商往规则,将之玉器货款承兑给郑氏家族的正宗传人。”
赫宝珠话锋一转,想探查底细:“商务往来之中,必须遵循原则,坚守诚挚和信誉。郑老板贮存的玉器货物,别说没有销售出去,就是货物销售以后,我们势必要去联系郑先瑞老板的真正传人,才能磋商货款的承兑细则和具体事宜。然而,郑公子空口无凭,就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不足为信。竟然谈论货款的兑现问题,未免还为时太早。”
随即,郑如玉掏出了信物,呈敬在对方面前:“赫前辈,这枚珍贵的珊瑚鼻烟壶,就是家父在临终之际交给母亲的。请求前辈检验查正一下,是否就是贵方赠与的商往信物。”
赫宝珠接过鼻烟壶,检查验证之后,点点头说:“这枚珊瑚鼻烟壶,正是我赠送与郑先瑞老板的商往信物。”此时,物在人非,心里感到酸楚。他把鼻烟壶退还过来,认真地表白:“就此而言,赫宝珠完全相信,郑公子就是郑先瑞的真正直系传人。可是,商往交易,必须证据确凿,手续合情合理。现在,你们虽然持有一枚证物,郑老板的货款凭据却是旁落他人之手。玉器货品就是销售出去,货款的归属问题也是未知之数。”
庄润田坐在旁边,听见郑如玉的身份得到证实,心里无比激动!可是,自己不了解情况,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能随意地插话和发表言论。
郑如玉思维敏捷,接着说:“赫前辈通过赠送的商往信物,确定郑如玉就是郑先瑞的真正传人。同时,家父的货款凭据虽然被外人截获,落入旁人之手,也是等于毫无价值、实则已废。聚宝斋乃是百年老店,一向注重信誉和坚守规则。如今,事情遇到阻碍,也会牵扯到一些方方面面的问题。在处理玉器货款的问题上,一定会给赫前辈带来很大的拖累和麻烦,甚至会感到特别棘手。晚辈十分理解前辈的坦率诚意和良苦用心,也是为此满怀感激。郑家的货物寄存在贵店,我们无比的放心和信赖。不论玉器货品何时销售出去,晚辈都会耐心等待,一切听从前辈的按排。如果时机成熟,前辈认为可以顺理成章地履行承兑手续,晚辈再来与您商谈货款的具体事宜。”
赫老板还是颇感为难,摇摇头说:“郑家少爷,玉器的货款问题节外生枝,不能简单处理,此事非同小可。上一次,兰得财来到京城期间,在窑子里鬼混,欠下近二百两银子的巨额嫖资。他没有兑出货银,没有能力偿还债务,案子被债主已经告至官府。你父亲的签约货据,因此被怡春楼的鸨婆强行截获。鸨婆掌握了货款凭证,与之刑部衙门的黄捕头相互勾结,打算在玉器货物销售之后,伺机扣押这笔货款。这伙人居心叵测,对这笔玉器货银觊觎已久,时常派人前来打探情况,询问岫岩方面的消息。你们仅仅凭借一件私人的商往信物,没有货款凭证,缺少确凿的评判依据,怎么能够轻易地承兑这笔货款呢?”
郑如玉听得忠告,恳切地讨教:“赫前辈明察秋毫,点破了其中要害,长辈的诚意使我心悦诚服。况且,本人缺少父亲的签约货据,兰得财来到京城胡作非为,事情闹的不可收拾。玉器货物就是销售之后,我们也势必得到前辈的认可和帮助,才能排除其他的干扰和阻挠。事情到了这般境地,请求前辈给晚辈拿个主意,以使双方达成共识,晚辈才能最后承兑这笔货款。”
赫宝珠全面地考虑之后,提出建议:“我在京城经商多年,知晓官场的一些利害关系。兰得财把货款之事给彻底办砸了,处理此事必须妥善圆满,做到有理有据,才能尽量避免留下后患。我看这样……等到玉器货物销售之后,你们作为货主一方,需要请来财权相当的中间证人,出面给予担保和做出佐证。双方才能名正言顺,稳妥地履行交易手续。”
郑如玉皱起了眉头,坦言地说:“赫前辈,您的这项要求……也是唯一的解决办法,却是让我甚感为难。我们若是回到岫岩去请担保证人,可以请来几十个,甚至几百个。可是,请家乡的人前来作证,也是摆脱不了与鸨婆的债务纠纷。现在,兰得财虽然离开人世,兰家的人知晓此事也会出面纠缠,从而横加干涉。再说,鸨婆也会因此抓住把柄,其贪欲的行为就会更加猖獗,还是难免一场债务官司。如果在京城里寻找担保证人,我们可是人地生疏,就连平头百姓也不曾认识一个,哪里能够请出财权相当的证人来做担保呢?”
赫老板思虑了良久,补充说:“如今,郑老板不幸逝世,令人深表痛心。兰得财已经死无对证,其中的环节就会更加复杂。这件事情,官府早已备录在案,郑公子想要最后承兑这笔货款,就要具备行之有效的措施。如果能在岫岩请来得力的担保证人,等到货物销售之后,我们可以暗中派人前去请来几位,尽量地取得一些有力支持。京城这边,我们也需要请来权势相当的担保人出面佐证,才能具备争取胜算的条件。否则,玉器货物销售出去,聚宝斋就是把货款承兑给你们,窑楼的鸨婆与黄捕头也不会放弃债务、轻意让你们走出京城的。此事若是处理不当,债主和官方就会追查货款。你我不仅要赔上银两,最终还要吃尽官司,后果将不堪设想。”
郑如玉斟酌再三,哪里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但是,她心中有坚定的信念:本人身份确凿,而且正义在身。况且,得到赫老板的支持和帮助,就是具有胜算的一席余地!在事情没有办理之前,自己不能认输,怎么能够轻意绝望了呢?因此,她点头回敬:“前辈的妥善决策,能够确使我们万无一失地兑出货款,这就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了。可是,我们能力有限,事情只能暂且搁浅。等到时机酝酿成熟,再来与前辈商议此事。”
谈到这里,郑如玉起身与赫老板告别之后,三个人从店铺里走出来……
天色将晚,郑如玉三人乘着马车,顺路找个饭店填饱肚子。然后,找了一家廉价的客栈,在京城暂时住了下来。
一路来到京城,每每入住客栈,都是开出两个房间。郑如玉和家燕住在一起,让车夫独居一处。
这个夜晚,庄润田躺在床上,心潮起伏难以成眠。回想起与郑如玉偶然邂遇,相伴来到京城的种种情景,一幕一幕地浮现眼前:在河边看见一对云雀,自己触景生情,禁不住地倾吐心声。郑如玉的表情是那般忧伤,好像怀有深深的柔情和歉意。在缝补衣服的时候,她的小拇指自然地翘了起来,明显地露出了女人痕迹。在莞尔一笑之际,脸上的两个酒窝盛满了少女的妩媚,感觉甜得醉人,令人不敢正视。她转身的动作是那般轻盈,身段是那样的优雅曼妙。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以及安静淡泊的神态,无处不隐若地凝透出一种娇柔甜美的倩女风姿。然而,多日的兄弟相处,心爱的人就在身边,自己却是稚拙愚笨,竟然没有注意和观察到郑如玉与家燕女儿身的足丝马迹。心里明白过来,对方却是蒙在鼓里。他魂系于情境之中,兴奋的几乎无法控制。好几次想要爬起身来,去敲响隔壁的房门,揭开双方的真实身份,把蕴藏在心底的话儿倾吐出来。幼年定下的亲事,本人就是郑如玉的未婚丈夫庄润田。可是,他严谨稳重,再设身处地的替对方想想:郑如玉身扮男装,一定有苦衷。爱情的这种东西真是妙不可言,且又难以令人琢磨。思来想去,还是千万遍地告诫自己:因为婚事有过变故,不知道对方的心境如何,不能简单地冒昧行事。如果盲目地打开眷恋的闸门,让她感到尴尬和窘迫,因而造成不必要的理解和误会。所以,他控制住情绪,待等时机成熟,再把情况慢慢地渗透给对方,好让她能够坦然地接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