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的贪官

“钱德，钱德！起来起来，快起来！”

    看守的大声呼叫，把正睡在梦中的钱德惊醒，眼睛还没睁开，赶紧爬起，坐在地铺上揉着睡眼，懵懵懂懂地问：“啥，啥事？”

  “你们市新任的市委书记特意来看你来啦！”看守说着，已打开了铁门，“快点，跟我去接待室！”

我这样说钱德，你或许不知道，我要提起几年前轰动全省的最大买官卖官

窝案的市委书记，你可能还记忆犹新。他因当市委书记五年，就有将近一千万元巨额财产来源不明，最后被法院认定索贿受贿四百多万，判了个死缓。进了这监狱，虽是死刑犯，却和其他死刑犯待遇不一样，没带手铐脚镣，还住着单间，有电视报纸。自从进来，以前那些前呼后拥的大官小官们都怕沾上自己

，躲瘟神似的躲避他，以前那些推不出门的亲亲友友，也没有一个来看望，正应验了那句：“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整天无事，除了吃，就是睡，本来就肥胖的身体，又增了不少膘，走路都费劲。今天一听新任市委书记来，心里立刻敲起了鼓。以前都是公安局，检察院，纪检委，法院经常来找他，除了让他交代，就是让他揭发。这市委书记来，说不定又是哪位贪官落马牵扯上自己，书记亲自找他核实，此人一定官居显位，否则……

钱德就这样揣测着跟着看守，走着走着，他就感觉有些不对，以前常去的

是犯人接待室，路非常熟，今天走的却不是那条路，看守竟把他带到贵宾接待室。一进屋，就见坐着一帮人，几乎都是他在任时身边的人，办公室主任，秘书长，组织部长，人事局长等等。新任市委书记孟庆兴首先站起，热情地伸出手和钱德握手，如见老朋友似的满脸是笑，不称钱书记，却称他钱德同志。那些原来在他手下的那些人，本来都显得十分尴尬，一见新书记如此不避人嫌，也都争先恐后上前和他握手寒暄，一个个还像以前见他那样点头哈腰，习惯的称他钱书记。

落座之后，办公室主任先打开手中皮包，拿出一条中华烟，撕开一盒，先

给孟庆兴一支，秘书长赶紧拿出打火机给点着。主任又抽出一支递给钱德，他也像孟庆兴那样先在桌上顿了顿，然后衔在嘴角，伸长脖子等着秘书长给点燃

。想不到秘书长却把他凉在那儿，没给他点。因为监狱有规定不准带打火机，他兜里也没有点火的东西，为掩饰尴尬，有意摸了一下兜，什么都没有，脸一红，不自然的呲牙一笑，只好从嘴里把香烟拿下，用手指夹着。想不到孟庆兴却微微一笑，伸手拿过秘书长手里的打火机，啪的打着，主动给钱德点着手里的烟。随后又吩咐办公室主任把他专门喝的，走哪儿都随身带到哪儿的上等好茶叶拿出来给钱德沏一杯。会见机行事的办公室主任，赶紧从皮包里拿出一盒上等茶叶，先将监狱工作人员给沏的茶水倒掉，首先给孟庆兴沏了一杯，接着给钱德沏了一杯。

钱德过去当书记时，也和孟庆兴一样，专喝好茶，品茶是他的一大嗜好。

怕本地市场上茶叶有假，办公室派人专门到杭州去购买。整个市委机关大院，就连看门的如果到杭州出差办事，回来时没有一个不给他送好茶叶的，都以此为荣，曾出现过给他送茶叶排队登记。自从进了监狱，别说喝好茶，就连矿泉水都没有，喝的自来水还不知消没消毒。今天一见办公室主任拿出的茶叶盒，再见到那被倒进茶杯，过去如数家珍般熟悉的茶叶，还有开水倒进茶杯，茶叶就像舒展的花瓣儿慢慢被浸泡开，微微发黄的茶水散发出扑鼻的清香，钱德的眼睛都直了，忘了过去当官时喝茶摆的谱儿，也不怕在众人面前丢脸，竟像一个在荒漠里跋涉的人，饥渴多日没见一滴水，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用衣袖抹了抹嘴巴，仍没喝够，眼睛直勾勾地紧盯着孟庆兴的茶杯，眼馋得不住用舌尖舔着上嘴唇。

    孟庆兴见钱德的样子，只令人不易察觉地撇嘴一笑，把嘴里的香烟掐灭放进烟灰缸，这才不慌不忙地端起面前的茶杯，拿开杯盖儿，放到嘴边，“噗噗

”吹了两口飘在上边的茶梗儿，“咝”的轻呷了一口，闭上眼，砸着嘴品尝了一会滋味儿，这才放下茶杯，“啊”的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这才言归正传

。

孟庆兴这次到监狱来看望钱德，是“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别说像钱德这样

全省挂号的的大贪官，几乎所有犯事的贪官，没听说有一个现任的大官小官敢到监狱来看望。孟庆兴自称这叫“敢为天下先”，并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说，哪个国家级贫困市还盖了天安门，哪个连教师工资都发不出去的穷县却盖了人民大会堂，日本的小泉首相还不顾全亚洲的人民反对，非去参拜靖国神社。他来监狱是为了落实国家政策，最近看到国家人事部的文件，国家干部如因贪污受贿被判处死缓的，工资照发，待遇不变，还可办理提前离退休。他今天特意把有关部门的领导都领来了，要现场办公，为钱德落实政策。钱德一听，感动得真是涕泪交流，跪在地上不住给孟庆兴磕响头。等一切手续都办完，孟庆兴又让办公室主任给钱德沏了一杯自己爱喝的茶叶水，见钱德一口喝干，因喝得太急呛得直咳漱，便关切地又用手拍着他肩头，边嘱咐钱德他的事已经过去了，给他送礼的那二百多人，二十万以上的只判了几个，二十万以下的交点罚款拉倒。现在该落实的政策也都给落实了，再没有什么后顾之忧，往后什么也不用惦记，只在狱中好好改造，自己争取立功，大家再做作工作，争取宽大处理，死缓改无期，无期改有期，有期再蹲个十年八年，说不定就可以释放。官虽不能当了，提前办了离退休，工资待遇都不少，年纪也大了，心有余而力不足，还讲什么功名利禄？在家颐养天年，享享清福，也算没白当干部一回。人有失足，马有失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毛泽东还犯错误，邓小平照顾他，才给他三七开，何况咱们一个小小的市委书记？多亏共产党好，知道咱们给他干一辈子不容易，贪污受贿个千八百万不但不枪毙，还给留条后路。这要是以前皇帝时代，早就杀了头，那个还敢贪污受贿？

孟庆兴说到这儿，见秘书长一个劲的给他使眼色，办公室主任也啊啊不断

故意咳漱用暗号提醒，这才意识到此处乃是非之地，不像市政府可以信口开河，一手遮天。这才赶紧扭转话题，告诉钱德，市委考虑他在狱里寂寞，特意

送给他一台笔记本电脑，没事看看新闻，打打游戏，聊聊天，还可在网上交友

，也可以给市委市政府提提意见，参政议政。还带来了市委市政府逢年过节分给机关干部们的乌鸡蛋，进口水果，脑白金，黄金搭档等福利用品。并承诺以后市里凡是发给干部的一切东西，都一点不少的及时派人给送到监狱。最后，

又告诉钱德，考虑到他是正初级干部，虽然犯了法，蹲了监狱，国家既然有待遇不变的政策，现在年岁大了，也应该有个人在身边服侍。通过跟监狱领导研究，决定派个犯人来照顾他。这个人钱德可能认识，让他猜猜是谁？看钱德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就故意不揭密底，让办公室主任去把那人叫来。

    人来了，钱德一看，大吃一惊，原来是以前曾被省奖励过的反贪英雄，市检察院反贪局经侦科长张大龙。钱德不但认识，还曾被他查过。这张大龙在反贪局当经侦科长十几年，像钱德这样的市委书记县长之类的大贪官他查不了，可像村支书乡长这样的小贪官他却查出一百多，全市的那些局长科长们，没有不怕他的，可谓谈张色变，送他外号“黑脸张”。当时钱德在一个县任交通局长，省里要修一条省级公路在县里通过，省里只给拨一部分钱，剩余的钱让市县自己筹措，县里便硬向职工干部和农民摊派。县委书记任总指挥，他任副总指挥，钱都归他管，便私自动用集资款一千多万元修了交通局办公楼，被人举报，张大龙便带人查了他。问题查清，他已被勒令停职，就在检察院上报市委等待批准逮捕的时候，钱德通过熟人给省里的一位大领导送了五十万元，那位大领导亲自给市委书记打招呼，市委书记出面，他虽吓尿了裤子，却保住了乌纱。还因祸得福，自从他给省里那位大领导送钱，便成了那位大领导家的常客，也就处处得到那位大领导的照顾，职位一路攀升，直到当市委书记被双规，那位大领导也被拉下马。今天钱德一见张大龙，心里直想笑。当初查他的时候，钱德也曾给张大龙送去五十万元，却被张大龙摔到门外。令人想不到的是这张大龙五十万不要，却在十五万上栽了跟头。那还是几年前张大龙在查一个县粮库被骗走一万吨玉米的案子，那个粮库主任便偷着给张大龙妻子送去十五万元。自从张大龙当上经侦科长，给他家送钱的人有的是，别说十五万，一百五十万都有，妻子从来都没有收过，不知为啥这次妻子背着他收了。那个粮库主任也给当时任市委书记的钱德送了十五万，钱德出面，这个案子也就不了了之。钱德事发，那个粮库主任也被咬了出来，粮库主任也把张大龙咬了出来。张大龙根本不知道妻子收过这笔钱，妻子不知为啥要谋害亲夫，一口咬定是张大龙让她收的，法院便以执法犯法，收受巨额贿赂判张大龙十五年有期徒刑。

这可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索贿受贿的贪官进了监狱，铁面无私的

反贪英雄也进了监狱。同是贪官，同样犯法，同在监狱，两个人的待遇却截然不同。钱德贪的钱多，却整天啥活不干，除吃就睡，被养了起来。张大龙贪的钱少，却得和其他犯人一样整天干体力活儿。他被安排在监狱自办的砖厂出窑，就是把刚烧好的红砖从窑里往外拉，是整个砖厂最苦最累的活儿，被人称

作“窑黑子”。又是刚从砖窑里被叫过来，一身的汗都没消，整个人就像从砖灰里钻出来，不光满头满身是砖灰，衣服被汗水浸透印着一层白碱，整个脸除了一口白牙，全像小河沟似的汗道道儿。刚到五十的人，腰却弯得像个大对虾，再加满头的白发，一脸的皱纹，瘦得皮包了骨的身体，简直比七十岁的人还老。

   张大龙来时，看守告诉他，是一位市委书记指名让他去照顾一个犯人，往后就不用干体力活儿。他心里还挺感激，一到这里，见到钱德并没在意，他早就知道钱德的事，因这监狱太大，他们又关在不同的监房，从没见过面，也从狱友嘴里知道钱德被关在这里。可他一见孟庆兴，不光是吃惊，简直是呆住了。张大龙以前查过孟庆兴多次，对这个人太熟悉。孟庆兴原来是市粮食局局长，这小子吃喝嫖赌，无所不好。光小老婆就有七八个，坐飞机到外边赌博，将一千多万国家储备粮基金挥霍一空。上级来检查库存储备粮，因没钱购买新储备粮，全市的粮库几乎全是空囤。为了应付上级检查，他便雇车从外市借粮，上千辆汽车排出十几里路长，运费比粮食价还高。此事被媒体曝光后，当时的国务院总理都批示彻查严办。国务院还派来了督察小组，张大龙也参加查账。查了将近一年多，问题查清，孟庆兴也被停职检查。谁知国务院督察小组一走，市委就让他异地做官，把他安排到市政协当了个闲职副主任。钱德买官卖官事情败露，牵扯全市副处级以上就超百人，几乎没有好官。孟庆兴因自己一屁股屎还没擦净，只得像缩头乌龟似的，老老实实在政协呆着，不敢轻举妄动，也就没给钱德送礼，歪打正着成了好官，被重用接了一个被判刑的县委书记的缺。他是那种在哪儿干哪儿有人告的问题官，可越告越升得快，从县委书记，到市组织部长，到市委副书记，市委书记，五年升了三级。

张大龙紧盯着孟庆兴那张因过于肥胖有些臃肿的脸，许是职业的习惯，看

到孟庆兴虽是一脸得意，却掩饰着做贼心虚，眼睛总像躲避着什么，始终不敢和张大龙的目光相碰，致使张大龙心里突然升起了疑团。张大龙是被人诬陷才进的监狱，他妻子原来是一个纺纱厂的工人，纺纱厂被市政府强行拍卖，她便下了岗，在家闲得无事，就上网聊天。网上是虚拟世界，交友，网恋，海誓山盟，天花乱坠，只能当游戏。妻子经常上网，交几个网友是正常，只为开心，当作消遣，她从来没有认真过，网友多次约她会面，她都拒绝。可就在张大龙查那个被骗走一万吨玉米的粮库主任的时候，有一个女网友几乎天天和妻子聊天，突然有一天约妻子和她见面。因为电脑上都安有摄像头，相互都能看见，妻子觉得都是女同志没有什么危险，便应约去了。谁知一到宾馆，进了房间，那女的立刻摘下假发，竟是一个男人假扮，那男人没容分说，将妻子按到在床上，扒下衣服就强奸。强奸后塞给她十五万元，告诉是那个被查的粮库主任给的，让她回家告诉张大龙，别再查那个粮库主任。妻子知道张大龙的脾气，回家也没敢吱声。事过几年，钱德事发之后，那个粮库主任被咬了出来，谁知张大龙的妻子又接到一封匿名信，打开信里边却是她被那个假扮女人在宾馆强奸的照片，并附有一个纸条，纸条上写着如果法院找她调查粮库主任给的那十五万元，让她说是张大龙让收的，否则就把她的这些照片传到网上，妻子害怕丢人，只能昧着良心，照纸条上写的一口咬定张大龙。张大龙不但丢了官，还被判了刑，妻子觉得愧对丈夫，事后服毒自杀。这些事张大龙一点都不知道，是妻子自杀时留下的遗书写清了事实真相，张大龙已判刑入狱，因他在任时铁面无私，查人太多，犯了众怒，他一入狱，几乎全市的大小干部都松了一口气，有的甚至摆宴庆贺。不用说别人，就连他工作多年的反贪局，都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他向上级写封信反映真实情况。老父亲在张大龙被公安局带走的当天晚上就得了脑出血，送进医院三天就死去了。疾病缠身的母亲为给儿子伸冤，借钱讨饭上省里去北京奔走上告。现在张大龙看到孟庆兴那始终不敢和自己相碰的眼神儿，突然想到他在查那个粮库主任的时候，孟庆兴正当市粮食局局长，那被骗走的一万吨玉米是否与他有关？那一万吨玉米到底是被外人骗走，还是粮食局内部自盗?又是不是某些人设的圈套……

想到这儿，张大龙突然像发疯似的一边拼命朝外跑，一边大声疾呼：“政

府，政府！我有问题，我要检举！我要揭发……

    在场的人几乎都惊得面无人色，特别是孟庆兴，吓得指着张大龙背影的手都直抖：“他， 他，他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