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南方某市的火车站的晚上,天上下着小雨,车站里人来车往,万头攒动。进出闸口上下车的人们,在车站工作人员的管理下拥挤却有序。广场上临时搭起的无数帐篷里也人满为患,提着大包小包的人们还像潮水般从四处向车站里汇聚。
候车室大楼外顶端拱形装饰墙上的电子表时针指向二十二点。
车站播音室正在播送中央电视台的晚间新闻,女播音员的声音通
过广播喇叭响彻整个广场:“各位观众,现在播送晚间新闻。今天是春运的第三天,全国各地都迎来第一次客运高峰……”
一辆出租车停下,一个小伙子从车里下来,小伙子二十左右岁,
瘦高个儿,身穿牛仔服,眼戴墨镜,头发染成黄色,脑门上却是一撮绿毛。他叫刘冬冬,是从北方来到南方打工的农民,春节想回家,车票难买,就晚上提前来排队。只见先从车里拿出一个拆开的空纸箱顶在头上用来防雨,又搬出一箱易拉罐啤酒扛在肩上,再拿出两个装得满满的大纸袋分别用手拎着,对司机客气的点头说了声“谢谢”,离开出租车,费力的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过,朝着车站悬挂着“临时售票大厅”的楼中走去。
刘冬冬走进售票大厅,大厅内几十个售票窗口没营业,窗口玻璃上用红字显示“早8点——晚9点30分。”虽没到售票时间,各个窗口前却挤满了吵吵嚷嚷的人,人们排着长队在等候,而且越聚越多,队伍越排越长。
室内人多混乱,十几个警察在维持秩序。警察室里,一个三十多
岁的壮汉子正在电脑前看监控录像,监视着整个车站动向。他叫铁路生,是车站派出所长。
刘冬冬进屋,把头顶肩扛手拎和胳膊窝夹的东西都放在地上,先
摘下墨镜用衣袖擦擦,揣进上衣口袋里,随后晃膀摇头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接着又跺跺脚上的泥浆,骂了句“妈的,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该死的老天爷也他妈的不可怜咱们穷人!”这才又把那些东西重新拿起,嘴里不断的喊着“借光,借光,”从挤得满满的人群中费力的挪到一支长队的后面再放下,长喘几口粗气,甩了甩头,用手梳理几下凌乱的头发,撩起衣襟擦了擦脸,把拆开的空纸箱平铺在地上,嘴里哼着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的小曲儿,盘腿坐在空纸箱上,从两个大纸袋里拿出黄瓜、辣椒、香其酱,再打开啤酒箱,拿出一汀啤酒,打开后边摇头晃脑的哼着小曲儿喝啤酒,边用手拿着黄瓜辣椒沾着香其酱吃。
铁路生许是凭着一个多年当警察的敏感,看出了什么倪端,关闭
了电脑,随手拿起一个警棍,起身从警察室走出来,绕过人群,来到刘冬冬跟前,用警棍轻轻碰了他一下:“喂,怎么坐在这喝上啦?”
刘冬冬不屑一顾的瞥了铁路生一眼:“怎么,警察叔叔,你们这
儿规定吸烟罚款,吐痰罚款,又加上喝酒罚款啦?”
铁路生被刘冬冬气乐了,又用警棍碰了刘冬冬一下:“喝酒不罚
款,我看你连喝带唱挺逍遥自在吗。”
刘冬冬不乐意了,脸当时拉得老长:“警察叔叔,你真是站着说
话不腰疼?你没听老人古语说‘男愁唱,女愁哭’吗?我这是愁的。”
铁路生又嘿嘿一笑,再次用警棍碰了刘冬冬一下:“你这是愁吗?
我看你想得挺周到哇,这空纸箱铺在地上,整箱的啤酒摆在这儿,还有这么多下酒菜,你是想把这儿当旅店住着,省了住店钱。”
刘冬冬用手挠了挠后脑勺儿,得意的嘿嘿一笑:“警察叔叔,老
人古语说‘没有长虑,必有近忧’。用毛主席的话说叫‘持久战’。当年打日本鬼子用了八年半,我今天买火车票也打算用二年。”
铁路生的脸像挨了巴掌打,立刻红了:“小伙子,你说这话太夸
张了吧?年年春运期间火车票都难买,再难买也用不了二年哪?”
刘冬冬一脸调皮的怪笑着:“警察叔叔,我怕二年都买不上。警
察叔叔,今天是腊月初几啦?”
铁路生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机械的回答:“腊月二
十五。”
刘冬冬嘿嘿一笑:“警察叔叔,腊月二十五,再过五天就是大年
初一,我如果在这五天之内买不到火车票,那不就二年了吗?警察叔叔,现在咱们中国有四大难,你听说没有?”
铁路生一脸迷茫的摇头:“不知道。”
刘冬冬扳着手指头边数边振振有词:“警察叔叔,我告诉你吧。
这一足球,二城管,三春节回家买火车票,四中央电视台年年办春晚。警察叔叔,我就想不明白,你说咱们国家南方冰冻,四川地震,举世罕见的困难都能战胜;召开奥运,百年的梦都能圆;神七上天,千年理想都能实现,可这春节回家难买火车票却始终解决不了。警察叔叔,你是管铁路的,你能不能告诉我,啥时候春节回家买火车票才能不难?我们老百姓还得等多久?百年,还是千年?”
铁路生一脸尴尬,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四周那些各式各样目光的
窥视,早已感觉到自己已成了众矢之的。面对这样尖锐的问题,他不但无法回答,也不敢回答。为了不在众人面前失去尊严,只好转移话题:“小伙子,我不想回答你的问题,我想请你把身份证拿出来看看。”
刘冬冬先是一愣,接着不满的又瞥了一眼铁路生,随后又显出非
常高兴的样子:“警察叔叔,是不是真的要实行买票实名制啦?我在网上看有许多人呼吁,你们铁道部的领导讲话可说不实行啊?”见铁路生板着脸没吭声,眼睛眨了眨,两手故意乱翻衣兜,把衣兜都翻个遍,也没找到身份证。低着头又在地上找了一圈儿,终于想起什么,用手一拍脑袋,冲着铁路生嘿嘿一笑,猫下腰,解开鞋带,脱下鞋,伸手从鞋里摸出一个手绢儿包,打开包后从一堆零钱里找出身份证,递给铁路生 ,调皮地说:“警察叔叔,对不起,喝得有点高,忘记放在哪儿,让你久等了。警察叔叔,你仔细看看,如假包换!”
铁路生翻看着身份证:“你叫刘冬冬,是黑龙江人?一九八八年
生,刚满二十岁?黑龙江是咱们国家的最北边,我们这是国家的最南边,真是天南地北,不远万里,你小小年纪一个人出来打工,真不容易啊!出来几年啦?有没有同伙?”
刘冬冬立刻变了脸,伸手夺下身份证:“警察叔叔,你什么意思?
你问我有没有同伙,是不是把我当成犯罪分子啦?”
铁路生被问中要害,知道自己说错话被人抓住把柄,为了掩饰自
己,赶紧连摆手带解释:“不是不是,你误会啦,我是担心你年纪小,一个人在外上当受骗,问你有没有同伴?”
刘冬冬却显得十分大度的嘿嘿一笑:“警察叔叔,不瞒你说,我
十四岁就到你们这儿来打工,就因为离家太远,春节工厂放假时间又短,再加上火车票难买,整整五个春节都没回家。今年金融危机,厂里的韩国老板偷着跑啦,欠了我们半年的工资,多亏咱们这的地方政府好,答应给我们,直到今天才把工资发到手。本来想在这儿再找份工作,工厂倒闭的太多,大批工人失业,找工作太困难,想回去和家人团聚,这火车票……”说到这儿,偷瞥了铁路生一眼,假装哭泣,用衣袖抹眼泪。
铁路生用手拍着刘冬冬的肩头:“好啦好啦,小同志,听你说话
是个无忧无虑的乐天派,五年没回家都没哭鼻子,马上就要回去和家人团聚,应该高兴。”
刘冬冬又上来调皮劲儿,连拱手带鞠躬:“谢谢警察叔叔,谢谢
警察叔叔!”
铁路生又用手用力往下一按刘冬冬的肩头:“不谢不谢。小伙子,
警察叔叔再劝你一句,少喝酒,喝多了会误事。好啦,刘冬冬同志,你继续喝,我不打扰啦。”
铁路生转身离开,刘冬冬冲着他的背影一努嘴,做了个鬼脸。铁
路生走出几步,伏在身边一个警察耳边低声说:“这小子油嘴滑舌,像是个混混,盯着他点儿,说不定是个窃贼或是票贩子!”
二
售票厅的夜里,墙上的电子钟指向二十三点。
刘冬冬嘴里仍哼着“有钱没钱,回家过年”的小曲儿继续喝酒,
已经喝醉,摇摇晃晃,眼皮睁不开,口水往外流。
窃贼张快手表面上好像漫不经心,两只贼眼却像狼一样滴溜溜乱
转,四处寻觅猎物。走到刘冬冬跟前,不知是发现什么,还是好奇,停住脚步,有意搭讪着:“哟,兄弟,喝上啦?”
刘冬冬把半汀啤酒一口喝下,咬了一口辣椒,辣得直咧嘴,抬头
看了张快手一眼,因为热情好客,又拿出一汀啤酒打开,举给张快手:“唉!借酒浇愁吗!大哥,来两口?”
张快手摆手摇头:“不不不,兄弟,你喝,你喝。兄弟,你想得
挺周到哇?把这纸壳箱铺在地上,往上一坐,省得水泥地凉。喝点啤酒消磨时间,长夜难熬哇。唉!春节回家,咱百姓买张火车票可真难那!明天早晨八点半卖票,咱得提前在这儿排一宿队,到卖票时还不知道能不能买到。听说有人买票排队都死在售票厅。”
刘冬冬喝口啤酒,吃口黄瓜:“唉!有钱没钱,回家过年。一到
这个时候,为了回家过个年,小命搭上的人不少哇!大哥,听你说话口音也是北方人,家在什么地方?”
张快手故意叹口气:“唉!一票难求哇!我呀,家在黑龙江绥化。”
刘冬冬一惊一喜:“哟!大哥,咱们是老乡啊!我是绥棱,归你
们绥化管。”站起身,扯着张快手的胳膊硬拉着坐下:“哎哟,老人古语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我在这儿四五年,没有遇上一个老家的人,今天遇上大哥——”学着范伟的腔调:“缘分呐,缘分。来来来,大哥,坐下,坐下,咱哥俩喝两杯,唠唠家乡嗑儿。”
张快手半推半就的坐下:“好好好,大哥我不会喝酒,兄弟这么
说了,我就舍命陪君子,陪兄弟喝两杯!”
刘冬冬更加高兴,脱掉外衣,从啤酒箱里拿出两汀啤酒,打开后
一汀塞到张快手手里,自己举起一汀:“来,大哥,咱们先干一杯!”
两个人碰了一下,同时喝了一口。
绰号老腊梅的票贩子走过来,为了掩人耳目,装扮成卖矿泉水火
腿肠。她看外表有六七十岁,满头白发,却描眉化妆,还抹了两个大红脸蛋儿。破旧衣衫为了防寒,穿了好几件,长短不齐,颜色不一。走路有点坡脚,手里柱根木棍,右肩上挎着一个塑料箱,左肩上背着一个花布包。许是防备警察或什么人,边走边小心的回头回脑看着,同时小声的挨个问那些排队的人:“买矿泉水不,买火腿肠不?”
张快手放下手里的啤酒,从衣袋里边掏钱边对老腊梅说:“老太
太,给我来两袋脆脆肠。”
刘冬冬也放下手里的啤酒,边站起身边阻拦:“别别别,大哥,
我来我来。”
张快手把刘冬冬拉坐下:“兄弟,你这就见外啦,大哥我虽然也
是外出打工,条件比你好。再说你管我叫大哥,我怎么能让你这个小弟花钱。”
刘冬冬不再坚持,拿起喝剩的啤酒:“那就谢谢大哥!大哥,来,
咱哥俩把这杯干啦!”
张快手付完钱,把两袋火腿肠扔给刘冬冬一袋,随后拿起自己喝
剩的啤酒,又和刘冬冬碰了一下:“好,兄弟干。”
站在旁边的老辣梅假装要走,一迈步故意被脚下的空纸箱一拌,
打了个趔趄,手中的木棍碰了刘冬冬一下。就在刘冬冬抬头看她的一瞬间,只见她伸出食指和拇指,冲着自己的衣兜上下动了动,做了个剪的姿势,同时冲着刘冬冬递了个颜色,这才离开。
刘冬冬若有所思,似乎明白了什么,笑着点点头,同时用手指指
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