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牌!”明晃晃的屋内响起一声高叫,直将旁人的哀叹声尽数压倒了去。“来来来!快些把来与我!”那笑声的主人将桌上银钱揽至身前,已然堆起了一座白花花的小山。灯烛照耀之下,直是亮的炫人眼目。
“莫老三,你且休得意!我不信你今日如此旺运!非要与你分个高下!”莫老三裂开大嘴笑道:“赌神菩萨上身,就是天王老子,也要把凌霄殿输与我了!”那人恶声道:“呸!我却信你的鬼话!”从怀中摸出一张千两的银票按在桌上叫道:“我焦大如何也与你再赌上一局!”莫老三道:“既如此,与你搏一搏便了,教你输得心服!”焦大道:“不许旁人下注,只我与你搏!”
那莫老三本就赌术不弱,虽是今日赌运甚佳,却也知焦大亦是个中好手。倘若今日不能趁着运气赢了去,来日再赌,只怕便要难上加难了。
这一局却是要庄家摇盅,赌个大小。二人谁也不可碰骰盅一碰。这是以示公平,绝无做伪了。
庄家摇了几摇道:“二位开大还是开小。”莫老三道:“我今日运气好,那么博个彩头,自然开大。”焦大道:“那么我开小便了。”一滴汗自额头流到眉心,砸落在赌桌上。
庄家揭开骰盅,三个骰子齐齐向上,均是五个鲜红的点。莫老三不等庄家唱点,高声笑道:“是豹子!焦大,你还有甚么话好讲?”焦大也不答话,抓起那张银票掷了过去。莫老三将那银票捋了捋,压得平了收在怀里道:“可还赌么?”焦大在怀中摸了半晌,摸出一颗珠子来。
赌场中若是赌客身上无钱,取出物事来赌也是有的。珍宝古董,宝剑字画那也不少的了。而田产屋契也并非是少见之事。因此上常有那败光了家产,又欠下了恶债的人在。而赌场中的人,有哪个是好相与的?赌输了的人,缺手断足或终生残废固然是可怜,却也落得一个咎由自取。可是一家老小为之所累,后患无穷,那是何其无辜?
话说那颗珠子并不甚大,光泽也是平常。众人不知这么一颗小小珠子又值得甚么钱了。焦大教灭了厅上灯烛。那颗珠子便于黑暗中荧荧发出光亮来。众人惊叫道:“夜明珠!”片刻后,厅上灯火重燃,焦大满脸得色道:“这颗珠子如何了?”莫老三笑道:“你若拿它搏,可真的舍得么?”焦大道:“便要用这珠子赢了你去!”
莫老三道:“只怕转头便送了我啦!”当下从小山中推了一堆出来。那小山便小了一大半。焦大道:“这一千两原也可与我这夜明珠搏一搏了。”说罢,将那颗夜明珠罩在手中扣在桌上。于指缝中仍是透出光亮来。
这一宝莫老三不肯改小坏了运,仍然押了大。焦大自是押了小。待揭开来看,竟然是三个一点。当真是小之极矣。莫老三脸上肌肉抖了抖道:“今日终究是输了一局。”焦大笑道:“赌神菩萨爱这宝珠,远胜于你那堆废银烂铜。”莫老三骂道:“呸!有种的不要拿你老子的这些废银烂铜!”焦大也不恼,笑嘻嘻地伸手揽过这一堆银两,道:“既然赌,便要赌直。这般臭烘烘、白花花的废银烂铜,菩萨不爱,我是爱这俗物的。岂有人拱手而送却不收取之理?”
莫老三知这一局输了,便须得收手,不该往下赌。可一来心中受了激,二来又爱焦大那夜明珠,说甚么也要赢了过来。也是莫老三艺高人胆大,仗着自己赌术不低,要赌将下去。此时旁人如何劝,他也是听不进的。何况众人都盼他多出出血,是以没一个劝他收手。
二人各展本事,接连赌了几局,也不禁旁人跟注。双方各有输赢,可莫老三许是运数到头,兀自出多进少。旁人跟注,倒是跟着焦大的赢得多。先前输了些的,也回了本,甚至赢了些来。
不多时,莫老三面前的小山所剩无多,倒是焦大面前堆了一座山。二人固无愚公之诚,亦无夸娥氏之力,而顷刻间移动了一座小山的本事,却是人力神通所不及也不屑的了。
焦大道:“你要拿甚么再赌?终不成你也有一颗夜明珠么?”莫老三上牙咬着下唇,皱着的眉头颤了几颤,终究一咬牙,从怀里摸出那张焦大输与他的银票。“啪”地一声拍在桌上,道:“这一千两分两次下注,一次五百两。”焦大笑道:“你先前何等豪阔,却怎么小家子气了?连五百两也拿的出手?我这颗珠子可不肯剖开了两半赌。”莫老三道:“我便是如此赌,又如何?”并不受他激。焦大也不答话,只是嘿嘿冷笑。
往往赌桌上,输家自是没了底气,再要赌时,那便已输了一半。可若是受人一激,头脑一热,孤注一掷,那定然有输无赢了。莫老三深谙此道,并不在这一节上套。可不上此套,不过晚些输光全部身家而已了。
果不其然,莫老三此局又输了。焦大道:“你还有五百两,赌么?”莫老三咬着牙道:“赌!”这一声好生有力,抖落了两颊边上的汗水。
旁人此时也知莫老三气数全尽,是绝对不可能翻盘了,遂全跟了焦大下注。而这一搏,既是莫老三与焦大的最后一局,也是这干人可赢钱的最后一局。于是将全部身家扔在赌桌上,只盼多押一分便多得一分。
庄家也知这一局干系实在不小,故弄玄虚一般,将骰盅摇了又摇,便是不肯落下。诸人心中焦躁,却无一人出声。莫老三是盼望骰盅不要停,众人却要这骰盅快些落下。除开焦大并摇盅的庄家,个个汗流夹面,咬了牙,捏了拳,弓了身。一双双红眼盯死了那迟迟不落的骰盅。
那骰盅终于落下,赢家却是莫老三。莫老三喉头发干,“咕噜”一声咽下一口唾沫。这一声人人听在耳中,却恍若不闻。
这一局输定,莫老三固然是喜,焦大却不过输了些钱。而跟注的众人,已经是倾家荡产,再无可赌了。不少人见此,只得苦了脸回家去,盼望有些机会,赚些盘费,然日子往后只会更苦,念及于此,心头如一块大石压下。死灰是不可复燃的了。
有那几个剩下的,妄图跟了注翻盘。庄家冷笑道:“你几位还有甚么可下注的?”那几人发了狠,起了性,道:“我家中还有田产房屋!”“我有妻儿!”“我拿这条命!”那庄家闻言道:“那么请签字画押罢。”掏出几张字据放在桌上。那几人取过笔,在纸上画了几个圈,叫道:“开赌开赌!”庄家不急不忙,收起字据。于是几人又赌了起来。
天将亮时,这赌场中只剩了桌上的成山的银钱与莫老三、焦大并庄家三人。而赌场之外,家徒四壁,难以为继,妻子沦落风尘,儿女为奴为婢。一夜之间,平添了数条人命,更多了尘世间的苦人。
那庄家笑道:“今日赚了好多!”焦大取出那夜明珠交在庄家手里,道:“且收好了。如此一台戏,偏生有人信的真。教我也好生耍了一回。”莫老三道:“耍便耍了,我等也不是那不直的人。这般光明正大日进斗金,当真是钱也来得太轻易了。不过多饶上几个蠢蛋穷鬼罢了。”庄家笑道:“甚么赌直与不直了?既然赌直,那上了桌,要他生便生,要他死便死。那全身而退的才是赌得不直。讲赌直的冤大头可没少了去。”
焦大从桌上的山中取了一锭银子道:“这么一锭却抵得常人家中多少用度?既然送上了血肉与赌神菩萨吃,我等若不呷上一呷,可不是亏了这一份孝顺之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