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木工人生

92岁的父亲

眼里的一潭水，收藏了

他和母亲劳累的身影

养家糊口的故事

挤在眼角的

最后一滴泪水，随他

走进无病无灾的

土堆

留给家人的遗产

是躺在屋角里

噙满泪水的

木工工具

清点遗产的时候

斧头刨子手锯钢凿

直尺卷尺角尺墨斗

粘着尘土走进

我的诗

一件工具一首诗

所有的挫折与坎坷

所有的欢乐与自豪

就像律诗里的平仄

只有他会写

除了母亲

能读懂的人

不多

父亲的斧头

斧面是满头银发的诗人

阅历了无数年轮

日月的轮回，把父亲

对生活的希望

扛回家

手掌上的茧

是斧头写的哲理诗

栽树和砍树的辩证法

都写进了斧尖

在自留山

在地头田边

在屋前屋后

在池塘边

父亲种的树

每张树叶

就像诗歌中的

每一个诗句

甚至每一个标点

每一棵树

所蕴涵的深刻意象

父亲都逐棵

给予精准标注

生活

给斧头发出祈求的眼光

父亲按照事先

对每棵树的排序

砍来给村民

做风谷机

做书桌

做婚床

父亲替斧头解释

他做的风谷机

帮助村民们吹走的

是烦恼和苦难

留下的

是瑰宝与欢乐

从山里飞出去的金凤凰

录取通知书有他的汗香

人丁兴旺的床

沾了他那把斧头的光

父亲砍过的树

留下的根

与诗经里的蒹葭相连

与屈原钟爱的

若木白芷木兰秋兰的根相通

与唐宋诗词里的竹根缠绵

有一颗松树

父亲原本是留给自己做棺材

可他多次摁住斧头不给砍

已长成合抱的松树及其子女

高高矗立于家乡的

后山顶上

父亲常说他死后

要与这片松林一起

俯瞰家乡：

一台台汽车在山间公路穿梭

一间间土坯房被推倒

一间间楼房拔地而起

一张张苦瓜脸随风飘去

一张张笑脸迎风绽放

父亲的手锯

锃亮的手柄

掌控着全家老小的

诗和远方

所锯的木料

就像诗歌中的

长句和短句

父亲把它们

都写进不同的诗篇

诗篇的格调

或激越高亢

像狂风拉斜山林

或深沉低吟

像山间流淌的小溪

或是父亲淹的辣椒

又咸又辣又香

父亲常叮嘱

做人做事就像锯木

锯歪了，家具就站不稳

锯错了，那块料就废了

好人的门槛不能锯

父亲自制的刨

是诗人手中的笔

父亲像诗人

修改诗句一样

按照他的审美趣味

对家具的每块料

反复目测反复刨

不刨出诗意不停手

不刨出金句不罢休

父亲常教大哥

刨木时内心要保持专注

不但要刨平木料的凹凸

还要刨平内心的浮躁

既要刨亮每件家具

更要刨滑

为人处世的艺术

大哥说

父亲能刨平每一件课桌

能刨亮每一张婚床，却

刨不平他心中的疙瘩

刨不平他人生的沟和坎

刨不滑他疾恶如仇的性子

父亲常唠叨

做木工的人

要用好用准各种尺子

人生的路

不能用直尺量

要用卷尺量

也可以用折叠尺子量

三角尺专量

人生的转角处

心中的尺子要量准

走过的路不用再量

没有走过的路要反复量

量错了

人生的路就会偏向

父亲的钢凿

就像一首诗的立意

父亲以此凿出的榫眼

与榫头精准对接

组成了一首首诗

父亲凿的榫眼

用肉眼反复描

力求凿出精准

就像诗人

用古诗编辑器

检测诗歌是否符合平仄

检测诗歌是否押韵一样

父亲凿出的诗篇

篇篇都有建筑美

篇篇都有音乐美

父亲常自言自语

墨斗是用来

划分善恶美丑的

墨线划错了

会把好料

当柴烧

我一直不明白

父亲为什么说

在家乡

只有他才有资格

用墨斗给死人做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