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山间小路担着光
母亲活在人世的15000多天里
至少有11000天,每天都
牵着145厘米的身影
像牵着一条牧羊犬
提着80多斤的体重
就像提着一团棉花
在崎岖的山间小路上担着
100多斤的水
100多斤的农家肥
100多斤的柴火
就像担着千年宝藏
担在肩上的星月之光
穿梭在她日益枯涩的发梢
一家人一世的梦想
都挂在她深邃的眼眶
脚下的身影悠然随行
匆匆的脚步如山顶上的流云
如期相遇的每一缕晨光
把烙在她身体里的梦想无限拉长
母亲担过的木桶
如今变成了
喷出清水的龙头
混浊的记忆
沉重的叹息
跟着清水哗啦啦流进我的心里
双手拢一掌清水捧在手心
我感觉到是母亲绽放的笑意
在山间公路鸣响的汽笛
我似乎听到了母亲
滴在路边小草的汗水声音
闻到了母亲
落在山路石阶上的喘息
回响在悬崖绝壁上的叮咛
都存在儿孙手机的抖音里
母亲当年在山林里轻轻哼唱的山歌
都保存在村民的全民k歌账号里
故乡的路
想起小时候登上故乡的后山
看崎岖陡峭的小路
它们都竭尽全力
默默地从山脚爬向山顶
携手雾霭和流岚
插入天边的七彩虹霓
在鹞鹰和布谷鸟的助威声中
把山里的执着与坚韧
蜿蜒伸向山外
把山里的童真和梦想
从漏风的木屋
跟着袅袅炊烟升腾
融进不知疲倦的悠悠白云
飞向遥远而又陌生的蓝天
想起走在这小路上
翻山越岭走过的石阶
每一块石阶都收藏了玩伴
慢慢拉长的身影
踩下的艰辛
路边的狗尾草每天都数着
滴下的渴望
苦楝树默默记在心上
石阶烙下的狂想
木棉花每年春天都倾情绽放
深埋在石缝里的淮山
至今都无法直面
被滚落的山石砸伤的同桌
嶙峋怪石中的石螺瘪小
却能安抚灰暗的童心
在与蓝天交融的山顶采三七
冒险爬树摘枇杷叶
在野猪出没的深山里烧炭
换回渴望已久的
经典小人书、印有号码的球衣
能让脚步飞起来的球鞋
一同上街吃八分钱的米粉
一同爬树掏鸟蛋
一同用弹弓射打麻雀的童趣
树上的小鸟深情与我对望
SUV奔驰在故乡的柏油路上
灰暗的记忆跟随车窗外
摇曳的竹林
随风呼呼作响的杉木
泛起阵阵绿波的甘蔗林
迎着阳光傲视万木的蚬木
一幢幢刷上标语广告的洋房
嗖嗖嗖向后退去
向着昨天退去
迎面奔来的
是童声飞扬的校车
是一辆辆货车
吼出多年瘪在山里人
心里的呐喊
是摩托车后座上的姑娘
一边戴着耳麦听王琪的歌
一边搂着小伙子喀喀地笑
那随风飘逸的棕色长发
飘荡着新时代农村人的浪漫与奔放
坐在马车上购买唢呐
我们的老祖宗
用马驮着鸡去换的不止是羊
他们想挽回更多的荣光
更多的骄傲与梦想
他们用马驮着贝壳去买牛
不止是换回更多的贝壳
他们想买回更多的牛
种更多的粮
让“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随着时光的河
流向远方
有的羊没有换到
牛没有买到
却把生命留在了羊肠小道上
他们用马驮着金银去买枪
一心只想赶走列强
结果却被枪炮打掉了回家的念想
他们用马驮着成袋成袋的钞票
驮回的不止是铃铛声声
他们驮回的
是先祖五千年的期望
如今
我的农村老大哥
坐在马车上
和城里的人一样
用手指轻点手机屏幕
就可以边吹口哨边交话费水电费
边唱山歌边网上购买去深圳
看望打工儿子的机票
还可以网购
渴望很久的铜鼓、新唢呐
和红色唐装演出服
在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时
与村里的八音队一起演唱
新时代的小放牛
“滴”的一声响
手机支付通知大哥
他卖牛的钱
他为邻村朋友办喜事
吹唢呐的佣金
他销往北京香港的水果款
为县高级中学做的课桌款
已经悉数转入他的帐户
马蹄声伴着《扬鞭催马赶粮忙》的口哨声
在蜿蜒如腰带的山村公路上
久久回响
陌生
故乡的椿树苦楝树竹木和蚬木
从我离开家的那一刻起
除了变得高大和茂盛
跟我的眼睛和脸庞一样
还是老样子
它们一左一右迎着风
迎着它熟悉的车牌号码
迎着我的笑
它们没把我当陌生人
叫我二伯的小伙子似曾相识
可我却叫不出他的乳名
叫我二叔公的小女孩
穿着有破洞的牛仔裤
笑着告诉我不要把车停在球场
引导我停在新建的停车场
我上下打量着她
怎么看都看不出叫我二叔公的理由
看着这些陌生的面孔
我突然理解了北上的象群
它们可能要像眼前的小孩一样
抑或是去寻找新的乐园
抑或是去展示
人类没见过的萌魅姿势
但我始终相信
不管它们走得多久多远
当又回到休养生息的森林时
它们一定不会感到陌生
我身上总有一只虫在蠕动
有时是独自在阳台上
望着月亮和星星的时候
有时是靠在椅子上
陷入沉思的时候
有时是走在左江边看倒影
在水里的小城夜景的时候
有时是躺在床上
胡思乱想的时候
有时是看到别人
和父母一起散步的时候
有时是在树木里
听到夜鹰鸣叫的时候
有时是在大雨过后
听到窗外阵阵蛙声的时候
有时是闻到鸡鸣狗叫的时候
我总感觉到
有一只虫在我身上蠕动
在我的头颅里蠕动时
让我整夜辗转反侧
无法入眠
在我的血管里蠕动时
我浑身瘙痒
内心狂乱不已
在我的心里蠕动时
开始有些焦虑
慢慢地
我却看到一汪静静流淌的小溪
流进我的内心深处
回到了日思夜想的故乡
看到缠绕在村庄上空的炊烟
看到满山随风摇曳的竹林
看到球场上大姐大嫂弟媳在跳舞
听到小学校教室里飞出的读书声
听到大叔喊我的乳名
那一刻我就知道
身上蠕动的这只虫
它来自这深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