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 文
适 者 生 存
骁 徐
闲时,不幸沦为家庭主“夫”,饱尝刀耕火煮煎炒油烟之苦乐,主理上至五官下至六腑肠道排泄等一干流通领域。如此自慰拈指算来,古时或可官封大臣,现下则贵尊部长;若巧遇比我还闲的闲人将其移花接木,便是厨房官房长官君,国语俗称厨子,责任重大的干活。
为厨者,上街买菜是免不掉的。过去中国人远比如今环保,买菜时人人自觉挎一篮子,炒出的菜溢着满口的竹篮香,那叫一原生原味。现今不但各种新鲜蔬果原生态美味荡尽,菜篮子也早已香消玉陨,代之以五颜六色的塑料袋粉墨登场,绝杀老百姓的味蕾与口福。这算是一种饮食文明的倒退吗?亦或是派生出的现代生活毒瘤?其实羊毛出在羊身上,所谓的塑料袋方便文化置换来的却是腰包的亏空,最终成本总要摊在商品上,由老百姓买单。岂不知,由此而引发的全社会环境污染问题,令洪水猛兽也自叹莫如。
菜市场外的街边一般约定俗成地屯扎着两两三三的地摊儿,菜摊居多,间或有鱼摊、蛋摊、杂货摊不等。这又是颇具中国特色的一景观,人口多,卖菜的自然也就多,正是所谓水满则溢,摊满即涨的产物。菜市场里面容身不下,外面天高地阔空气畅流的更不错,且不必花费摊位租金成本即可实现纯盈利,且价格弹性灵活可高可低可居中,且来去自由不受时间约束。爽哉!惟一不够爽的便是要时常受到城管部门的骚扰,被迫清理门户。
那鱼贩极具海腥味的叫卖声将我的目与足网定,唤醒我深植骨髓的恋水与恋鱼情结,逐踅步近前,观鱼。
鱼者,被人者主宰,按品种分割成若干堆,有鲤鱼、草鱼、鲫鱼不等,10块钱一堆,每堆3、5条,远比市场里卖的要便宜。且大多还在鳃动,残喘,无言而无奈地忍受着死神缓慢的窒息性蹂躏,连呜咽和眼泪都省略了。生命一旦被列入商品的黑名单,便具有了明确的市场价值,被贴上死亡的标签。至于何时沦于刀咀,则完全取决于食者的欲望与时间罢了。
当人性面对鱼性,人命面对鱼命时,这个生物共存的世界便会暴露出弱肉强食的破绽,本无绝对的公平可言的。所谓的公平,那只是人类之间自我行为约束的菜单罢了。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和蒙太奇般烹调美味状态的想象与筛选,我买下4条不足尺长鱼鳃翕张的草鱼,装在塑料袋里一拎,形如死物,直担心它们会被憋死。我不敢怠慢,竞走一般往家赶,只恨生腿不如生翅膀来得更快捷并时尚梦幻。
回到家,找出一个超大钢盆,放满水,将鱼袋倾囊往里一倒,嘿,4条鱼全部被激活立刻畅游其中,一条也没让我提前致悼词。
我切肤体验到如鱼得水的生存哲理。
从此,家有一盆清水,养数条活鱼,不亦乐乎!
吾乃一清贫居士,无豪华宅邸,自然豢养不起那些珍贵的热带观赏花斑鱼类。然而,这些食用草介之鱼亦能将鱼悦移情于人,赏心夺目,岂不快哉!
每天观鱼,赏鱼,成为我无法回避的闲情雅趣。
说老实话,我平生从未如此近距离仔细认真地观察过鱼,尽管曾经食之无数。人类往往就是这样可笑,越是对自己身边熟悉的事物却越是说不清道不明。我发现鱼的外形结构简直可以用“完美”来定义,它拥有水生动物最靓丽的曲线,全身光滑如玉,那一片片菱形的鱼鳞排列齐整犹如鬼斧神工一般。我想,再高明的画家笔墨在真实的自然面前也皆为赝品和模仿秀。从这个意义上说,作画不如写字。画为虚,字为实;画写意,字言志;画法天地,字源胸意。字画、书画,无论怎么叫,均是字在前,画在后;字为主,画为辅。从古至今,泱泱几千年,一路就这么沿袭传承下来,顺口自不必说,重要的是顺应文化戒律。
鱼外观无耳,故“五官科”之类的词儿用不到它身上。但椐懂鱼的人说,鱼本有耳,且异常灵敏,只不过鱼耳与头骨串连一体,故人类无法用肉眼看穿。鱼呼吸全靠两鳃,其鳃下的两片鱼翅似乎是呼吸功能的伴奏而永不停歇地摆动,或慢板,或快板,或舒缓,或急骤,其协调性与组合堪称无双。
草鱼的身体一共有6片鱼鳍,也就是老百姓念白了的“鱼翅”。鱼鳃下2片最大,学名叫胸鳍,也最重要,形同左膀右臂,具有维持其身体平衡及辅助游泳的功能;鱼腹下2片相对较小,其功能大致同上;靠近鱼尾的下部有1片最小的臀鳍,轻易看不见,偶尔探头探脑的鼠相一般;鱼背上同样生有1片长而矮的鳍,平时总是闭合的,只在它游动时舒张开来招摇地摆动,恰似一张鼓动的鱼帆。惟此,似乎鱼才可被称做鱼。惟此,鱼也是我们所能见到的生有最多翅膀的动物。鱼尾亦由2片连体的丰厚鱼鳍构成,鱼之所具备的游泳、加速、爆发、折转跑能力大多源于此,是实至名归的发动机和运动策源地。鱼儿泳动时,全身的鳍都扎撒开轻盈欢快地来回摇摆,煞是好看。
还有更绝的。鱼儿虽全身赤裸,无一丝半缕挡羞遮丑的物件,却无法查看生殖器之所在。那鱼儿的繁殖怎样进行呢?难道全都是体外受精吗?有关专家或可指点迷津。这几乎就是动物界里最善于展示其美,掩饰其丑的美学尤物。美哉!
鱼肉富含一种丰富的奥米加三脂肪酸(ω——3 Fatty Acids)及其演变物EPA及DHA,较其它肉类而言,这些元素可以有效降低人体血液胆固醇和甘油三脂,亦可减低血液凝固的机会,防止血管闭塞,降低患心脏病的机率。
鱼是水的孩子,它因水而生,因水而终。它可以不吃,但不能不喝,只要有水拥偎,足以畅快鱼生。有时,我担心鱼儿们也会被饿坏,就撒一些饭粒喂之。它们对此的反应犹如做食品检验,总是用嘴先触碰一番,嗅其味,然后吞咽,俄顷吐出;再吞食,再吐出……如此反复吐纳,戏如猫玩老鼠。过半天再来观瞧,鱼盆里皆无饭粒之踪影,盆底散浮着十几条颜色发绿、规格型号相同的条状遗物,想必是鱼儿的排泄物了。
鱼儿的胆子有时小到无量,不经意间的一举手或一投足,会令它们瞬间炸了锅般的翻江倒海四散奔逃,只苦于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看来鱼儿也不是神,是鱼,也有七情六欲,也难免食人间烟火。
世上本无神。
如此这般,人鱼和谐地过了些时日。食鱼之欲,业已被莫名滋生的人鱼情感所淡化。
忽一日,意想不到的问题出现了。有两条鱼相继翻起白肚,在水中跳起了肚皮舞,其侧躺鼓鳃艰难呼吸的样子令人想到恐怖主义。这不是大难临头的征兆吗!何故?
经高人指点,我幡然醒悟,原来病因是鱼们缺氧窒息所致。难怪大凡养鱼者均在鱼缸里通电造氧,所激起的一串串水泡即能够源源不断地提供氧气。如此说来,活水生氧,死水灭氧。类似于市场经济造钱,计划经济没钱;素质教育培养天才,应试教育扼杀人才……用小学生都会演算的公式来表示就是:计划经济 + 应试教育 + …… = 死水一潭。只可惜,如此简单近乎白痴的道理至今有些大人物、众多教育者及受教育者仍懵懵懂懂不辨东西,实乃误国殃民,国之大殇。
可是,我这种简易到老土的盆养鱼方式无法进入上流社会为其安装制氧设备,又总不至于打开水龙头为它们注入长流水吧?俗话说水滴石穿,一天24小时的穿石之水会无情地淹没存折上那几位脆弱的数字防线。况且,北京本身就是一座水资源极度匮乏的城市,节水意识早已经深入民心,断不可为区区几条食鱼而浪费如此宝贵的生命水资源。经济和道德法庭警告我不得胡来!又可是,眼睁睁地看着前几分钟还活蹦乱跳的鱼儿瞬间遭遇如此不幸还真就有些于心不忍。人有人性,鱼也应存鱼性啊!
就在我左右为难苦无良策之际,3条鱼不打招呼相继折鳍归西,走完了它们新鲜而短暂的余生之旅,弃下一条命大的同伴孑然独行。我的心境也随之怆然而惋惜。
刚刚搞起的养殖业遭遇如此挫败,我心揣不甘,也不落忍一条孤零零的草鱼缺伴少趣,便啾空又去了一趟菜市场买回4条草鱼一块儿续养。吃一堑,长一智。这回我注意经常将一些无污染的生活用水如洗菜和淘米水注入鱼盆内,为鱼们的呼吸加氧,为鱼们的生命力加油。每逢这时,便是鱼儿过年一般享受最惬意的欢快时光,其摇头摆尾的样子恰似翩翩舞动的龙狮阵,极具运动的旋律与美感,入眼入耳亦入味,入诗入画亦入品。然,活水毕竟有限,而死水无限。鱼儿更多的时间是要与缺氧的一盆死水挣命,表现的方式就是齐刷刷全部浮上水面,用露出水面的半张嘴直接向空气中索取氧气。而当窒息严重侵袭时,它们甚至不顾一切地跃出水面,在比死水更死的瓷砖地上一次又一次地奋力跳跃、挣扎,自虐般地反复摔打自己的身体,以致有些部位迅即充血,鳞片纷纷脱落迸溅,其顽强的求生本能及壮怀激烈的场面如歌如泣,如命运狂想曲之宣言。
如此养鱼模式持续了不足半月,新买来的第二代4条草鱼又相继溘难,独遗第一代那条命硬之鱼。我无奈,却又不想被无奈,我的基因里缺少无奈的元素。我揣测草鱼是否抗缺氧能力相对比较差,不仿换一种思路,另换一种鱼类试试看。
这般想着,第三代鲫鱼和第四代鲤鱼便先后光临寒舍。尤其是鲤鱼,块头大,体态丰腴,活力四射,无疑是最具潜质选手,给人以非常出色的印象分。相形之下,那条侥幸存活的草鱼俨如一耄耋老者,行动不但迟缓,鱼头靠近鱼颈处业已形成几点明显的不规则黑斑,极像饱经风霜者面部的老年斑。那分明是长期缺氧导致的局部细胞坏死,且前几代志士同仁中已有相同的死亡病例。看来,这条元老级的鱼也应是英雄迟暮,来日无多了。
我用心良苦,将洗菜池的下水管直接通进鱼盆,大大减轻了因缺氧给鱼们所带来的杀伤力。每逢有新水流入时,鲤鱼们一条条全都奋勇挣先地围聚在出水口处或掠夺氧气,或瓜分食物。只有那条草鱼离群独处,从不去挣风头,抢镜头,默默地坚守着自己的生存信条和某种道德规范。
每当鱼水浑浊之际,我就会及时更换一盆清水。大江大河水混才有鱼,水至清则无鱼。而家养鱼盆恰恰相反,水清则鱼悦,水混了鱼儿们呼吸困难,不迅速改善其环境就跳出鱼盆示威,自杀倾向严重。伸手逮鱼时,欢蹦乱跳的鲤鱼往往最难以就范,必须两只手齐下,溅起一身一脸的水花才能迫使其勉强伏法。而那条草鱼基本只需一只手轻轻掳起,便顺顺从从地乔迁新居,省心省力。
另外,我发现一个特别有趣的现象。人们通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新鲤鱼来到后,鱼盆里明显出现了两极世界。鲤鱼们通常动作协调一致,连头尾的方向都是保持统一集团化的。而那条草鱼的行动却与鲤鱼们格格不入,陌路而孤凄,犹一风景独在。难道鱼类之间也存有种族歧视吗?
有一天女儿突然说,她觉得鲤鱼很丑。我颇感讶异,逐注意观察鲤鱼的一举一动。渐渐,我终于发现问题出在鲤鱼的嘴部。跟草鱼嘴部那圆润的标准曲线比较起来,鲤鱼的嘴长得是有点过分,线条粗旷了些,呼吸起来也嫌煽情了些。尤其是当它们浮上水面大口大口地呼吸时,所发出“吧哒!吧哒!”的音响令人惊悸而不安,似乎是在贪婪地噬咬着空气,跟绅士、淑女之类的词汇一点儿边都不沾。距文明较远,离粗俗很近。然,自古英雄有短,如手大逼扇,脚长似船,黑赛猩猿的那些叱咤N B A 的明星们。对鱼对我而言,其实再简单不过,只要能够坚持活下来,有呼吸,不轻易拿肚皮做文章开玩笑,便是鱼中之佼佼,我之圆梦了。
谁料,故事的结局大大出乎我的期冀。我最寄予厚望的鲤鱼们在极尽表演与竞争才华之后,纷纷翻出压箱底似的白肚,装死似的真的死去了。惟一幸存者,竟还是那条默默无闻的草鱼!
我万分惊愕之余,不禁对它刮目相看。我忽然发现它较其它鱼的个性更沉静一些,当那些鱼们心有旁骛难抑燥动时,它却常常鱼翔潜底,修心养性。它是天性愚钝吗?亦或是节能产品?个性使然?
草鱼者,一介草民也。它没有高贵的出身,也曾经不被看好。
它实则是活得超然的,性情随和,温文尔雅,不偏激,不浮躁,宛若江南水乡静若处子的少女,虽然无法辨别其真实性别。
偶而,它也会宣示一下反叛的个性,当水质浑浊时,当感觉不爽时,它就会奋不顾身地跃出鱼盆折腾一番,留下累累伤痕。
如果新换一盆清水,它就会格外安祥地潜入水底一动不动,连呼吸也不易察觉似的,幸福得跟熟睡了的婴儿一般。
它终于顽强地活了下来,战胜一切恶劣的生存环境、怀疑、不信任、流言和蜚语。一晃,已经半年多了。
半年多来,它的体形竟没增长一分一毫,似已进入一种永恒。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又是保持美体瘦身的专家,羡煞几多少女的眼球。
半年多来,它全身的颜色逐渐由深变浅,又慢慢由浅变深,似乎在历炼着意志与生命的轮回。
半年多来,我对再买鱼养鱼之类的勾当兴趣哑然。因为它的存在,我对一切之鱼,鱼之一切已经秋毫不犯。
一次出差回来,刚一进门,女儿就冲我告状说:这几天鱼跳出来好几次,满地乱蹦,抓都抓不住。是吗?我惊讶。如此现象和频率过去好象从未发生过,是它感觉到我的缺失吗?难道我和它彼此之间业已形成某种程度的生物联系和默契吗?如不是,为何自打我回来以后,它就规规矩矩活象一个听话的乖孩子?
其实,它更像一个智者,虽经磕磕绊绊却始终把握着某种生命的平衡。
它在坚持着,不断改变着自我,无意间塑造着一个从远古静静游来的图腾。
它是乐观的,超脱的,对未卜前途怀有无限的憧憬。
人在顺境中保持一种乐观的心态尚且不易,在逆境中便更显难能可贵。何况鱼乎?离开大自然,远离江河湖海的鱼,犹遭贬至背井离乡,命蹇时乖。
然而,它正在逆境中创造着一个奇迹,一段神话。
它有望成为一具最新品牌的活化石吗?
它的价值已经远远超出其生存本身。
它是真正的王者!
2005年6月于北京中关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