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24岁了,年底就该满25岁了。
已近而立之年,往事不堪回首,却历历在目。我从未生出韶华易逝,不可辜负的感慨,只恨时光无法再快点。年年岁岁,岁岁年年,竟没有比这更无聊的了。时光还未磨平我的棱角,我时常生出一种羞耻感,无边无际,漫天席卷而来,心中满是痒痒恨意,我仿佛背负着一只记忆的海马,恐惧的,可怕的,快乐的,苦涩的感觉汹涌来袭,一波一波撞得我心口发紧。
近几年眼泪也很少了,路走的却多了,我不爱买鞋,磨脚也不换,而且总是磨一只脚,偶尔生气,任凭它血淋淋的,可是我心疼男朋友磨破的脚,看着它们红肿,出血,我又不由自主地心口收紧,买来创可贴,仔细地贴好。我恨不能背着他走路,男朋友笑了,说我傻,我愣愣地看着他,暗自叹息:“可惜我偏不傻”。
人一旦活得太明白,痛苦就会成为最虔诚的门徒,一路追随。一路跌倒再爬起来就算了,偏偏尝过别人拉一把的滋味,就再也不能忘怀。如果遇见一个同样跌倒再自己站起来的人,人生或许就不苦了。
可是,人生是很苦的,苦中作乐才显得有价值。
小时候我也想过自己将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有一段时间我迷上了看电视,每天放学回家,撂下书包,连鞋也来不及换,一屁股坐在地上,眼里心里满是电视,那些跳动的画面简直要跳进我的心底,那时立志要做个演员,演电视给自己看。后来成绩下滑,母亲下定决心要揍我,我便再也不敢看电视了。长大以后,偶尔还会记得当初的演员梦,只是心里再也掀不起波澜,那些过往仿佛久得不能再久,一碰就要碎成粉末,随风飞散。
或许那是我第一次对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关系有个模糊的概念,同时有一个奇妙的想象:理想是现实变出来的魔术。理想是沙漠里的玫瑰花,在风沙干旱中,渴望春花秋月,一次次得不到,便周身长满了刺。即便如此,依旧不能掩埋她高贵的事实,她一路筑成人的血脉,与他们的灵魂共鸣。
我经常做梦梦见老屋,小时候零星的片段在梦里像屋后夜晚的繁星串联起来,我在里面流连忘返,每每试探,皆是一番欢喜。每次梦醒,我都渴望讲给谁听,连院子里飞舞着几只蜻蜓我都想数给别人知道。
一睁眼,只有夜,不胜其烦陪我玩庄周梦蝶的把戏。
再后来啊,遇见了一群少年,夜里亮起了星星。
那个时候,不过才十五六岁吧,两团婴儿肥将尚未长开的脸衬托得更加稚嫩青涩。后来看照片才发现,眼睛才是这张仿佛永远也长不大的脸的点睛之笔,那是一双浣熊似的眼睛,眼尾微微向下倾斜,眼珠乌黑圆滚,眼角隐隐还有蓄势待发的张力。只是可惜,眼镜遮住了脸上唯一一抹俏皮,黑色的镜框牢牢地夹在鼻梁两侧,看起来笨重又古板,那是眼睛的一道枷锁。记得九岁的时候,一年夏天,知了在校园里拼命嘶喊,烈日当空,金色的阳光铺满大地,角落空地上还晒有农民刚收割下来的麦子,不时听见麦粒爆破弹飞的声响。我正打扫卫生,刚把教室门前洒上了水,顿时一阵清凉,我转身眺望,火辣辣的阳光炙热又强势,脸上烤得烘热,眼睛不由自主眯起来,我看见远处一波波热浪此起彼伏,我突然就仰头迎上太阳,眼睛稍稍睁大,我只看见一团白光,刺得眼睛酸涩难受,继而只剩黑点,直到再次眨眼,我才把目光收回。
太阳果真耀眼夺目。
这副外表倒是赚足了老人家们的怜惜,可我总是觉得他们在可怜我的眼睛。记得有一次放学回家,在电梯里遇见一个老婆婆,她问我是不是放学了,我嗯了一声,她又问几年级了,我哭笑不得,面上却沉静地应了一声:“在读高二。”她一脸不可置信,睁着满是皱纹的眼睛,仰头看我,不无心疼地说:“可怜见儿的,小姑娘真有本事呀,小小年纪已经读高中啦?”,我猜她还想问我多大了,电梯开了,我赶紧走了。我想起了曾在我耳边喋喋不休,吵吵嚷嚷的少男少女,他们多半也戴着眼镜,只是不知是何年月开始戴的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想来也怪,世上相遇,大多离奇,天地知,万物知,只自己不知,所谓难得糊涂,大抵如此,究竟真真假假,实在模糊难辨,不若装疯卖傻,一路疯癫,一路潇洒而去,一壶浊酒才真正称了心意。
高中的夏天就如一壶浊酒,性烈味苦,百般缠绵,易醉也易疯,至今未有苦尽甘来的酣畅淋漓。
我骑自行车穿梭在公园里的小路上,听午后灼热的风扑打着绿叶,簌簌作响,感受着一波波热浪扑面而来,夏天一定是一个身着红衣,热情洋溢的少女,我想此刻我拥有无与伦比的快乐,我突然就想留长头发了,像阿雅一样,不过她总是把头发扎起来,堆得高高的,五官全部露出来,两只眼睛像会说话一般,笑起来像弯弯的月亮,里面还有炙热的光,两团婴儿肥让她看上去俏皮不少,第一次见到她笑的时候,我以为看见了沙漠里的小狐狸,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发现她也确实如此。
刚军训那会,我谁也不认识,沉闷的性格吸引不到任何人,我总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就在这时,阿雅和梁梦来了,我讷讷地看着她们,军训站在我后面的一个女生上前来跟我搭讪,她说她叫李敏,我这时才意识到,别人早就趁着军训这会儿拉帮结派交朋友了,我抬眼,果然大家都三五成群地挤在一起。我有点紧张,李敏笑呵呵地跟我介绍阿雅和梁梦,她们军训站在李敏后面,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们一定不知道此刻我心如擂鼓,就要跳出来了,幸好这时教官命令下课了。
回到教室,我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旁边的座位却久久没有人烟的样子,我有点窘迫,又有点期待,假装看向窗外。班长在讲台上啰啰嗦嗦说着话,我很羡慕他,尽管我感觉到他也有点紧张。这是同班同学第一次见面,彼此都藏着各自的小心思,我正思忖着,冷不丁旁边一句“我可以坐这儿吗?”飘进我的脑海,我慌忙扭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稚嫩,红扑扑的脸蛋,眼神清澈如水,长睫毛和鼻子上的雀斑都很灵动。我朝她点点头,她欢喜地坐下了,又问我:“我叫陆离,你是李信吧?”,我分不清这算不算问话,心想你肯定知道我的名字,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明知故问,果然她也被我害羞的外表蒙骗过去了,只微微一笑,就掏出书本准备看书了,“陆离陆离”,我心里默念着她的名字,今天一口气交了这么多朋友,不能把名字串了,窗外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叫着,我竟听出一丝欢脱的意味。
阿雅身材瘦高,两条腿玉琢似的,笔直修长,马尾高高悬起,穿着军训服,英姿飒爽。阿敏就不一样了,身材跟我差不多,略丰满一些,大大的眼睛,目光炯炯有神,齐刘海遮住了眉毛,至今为止我都不知道她的眉毛到底长什么样子,我只知道她一撒娇,阿雅就无可奈何了。梁梦似乎是阿敏的同村好友,巴掌脸,小巧精致,眼神里写满了无欲无求,背影却显得有点倔强。
军训期间,天上的太阳就像是钉在我头顶上似的,烤的我口干舌燥,偏偏我是不易流汗的体质,只觉得自己身处太上老君八卦炉内。好不容易到点下课,我脱掉军训上衣,只穿一件白色T恤,顿时感到凉快许多,我一边手摇着帽子给自己扇风,一边推着自行车朝大门口走去,天气有点闷闷的,远处隐约有雷声响起,要下雨了,我把帽子丢进车篮里,加快了脚步。
一路上车鸣个不停,大货车发出轰隆隆的声响,扬起一阵阵灰尘,我脚下加速,穿过公园,来到广场,看见不远处阿雅坐在一位妇女的电动车后面,停在花圃边上。最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活动,广场上布满了花盆,花花绿绿的,也煞是好看,只是不知阿雅在这干什么。我故意放慢速度,只盯着她看,两个花盆被阿雅带走了。我突然又想起沙漠里的小狐狸。
中间又下了几场暴雨,等雨过天晴,军训也面临尾声。
时光在身旁同学们的嬉笑打闹中溜走,军训已结束地无影无踪,被太阳晒黑的皮肤也在慢慢白回来,我这才发现,原来大家都这么稚嫩,像还没脱离父母怀抱的雏鹰,又像一张张白纸,等着渲染,一颦一笑都让人沉醉,我喜欢他们的笑容。
“信儿,出去玩吧?”,阿敏在教室外面喊我,阿雅和梁梦在她身后阳台上讲话,我瞥见了蓝天,一口答应了。我问陆离去不去,她踯躅了一会,像是在顾虑什么一般,最终对我摇摇头,我有一瞬间的不忍,想了想,还是利落地离开了座位。
很久很久以后,我一直认为教室外的蓝天是最美的,最广阔的,最让人迷恋的,因为它像我小时候窗外的蓝天,我经常静静地坐在书桌前,打开一扇窗,看窗外云卷云舒,夏天温热的风拂在脸上,混合不远处林子的气息,让我沉醉不已。
小时候已经回不去了,毕竟房子都卖了,左邻右舍,人情世故,从来就不与我相干,我只是一个在那里寄居过15年的孩子,可又与谁有关呢?父亲?还是母亲?在我印象里,别人都不喜欢她,妈妈总是告诉我:“别人都嫉妒我,就因为我有一份工作,而他们没有。”而别人又格外喜欢父亲,可是我不喜欢他,他每次对母亲说话的眼神都是那么冷漠,眼里仿佛溺着一潭死水,看得我颤栗不已。当时小小年纪的我无法理解,至今也是糊涂的。
我们来到教学楼通向公共厕所的一段小路上,两旁是低矮的灌木丛,四季长青,中间是青石子铺成的路,高低起伏,石头很光滑,长相和质感都类似于河里的鹅卵石,下雨下雪时都得留着一根神经防止滑倒。我们在灌木丛后面的银杏树下面寻了个地方,坐下聊天。阿敏又在责怪我每天吝啬微笑,我说我不会笑,她不相信,每次都因为这个非要扯我的脸皮。
我被她捏得痛了,急道:“我笑起来能把你吓死你信不信?”
阿敏还不打算放过我,眼睛直直地盯着我:“那你笑一个,我看看能不能把我吓死。”说着伸手又要来掐我的脸。
梁梦看不下去了,一把拉住阿敏,说:“别闹了,你干什么非要让她笑呢?”
阿雅出来打趣道:“不若你给爷笑一个?”说完亮晶晶的眼睛狡黠地笑了
梁梦没有阿敏那么活泼的性子,但是也藏不住笑意,脸颊微红,啐道:“没个正经姑娘家的样子”
我被解了围,松了一口气,又暗自奇怪,梁梦一直都无悲无喜的样子,今天眼里竟有一丝愠怒。没来得及细想,上课铃跟雷一样炸了,我们一窝蜂跑进了教室。
高中生活跟我以前所经历的小学、初中都不一样,当然我也应该承认初中生活与小学也是不一样的,仿佛在攀登一座山,每上一层台阶,便能领阅一番风景,越往上,视野越开阔,中途偶尔会有迷雾缭绕盘旋,我总觉得迷茫似乎才天经地义。
不得不承认,读高中之前,我是一只井底之蛙,宥于乡村里的一寸之地,连寄宿和食堂两个词都从未听过,更不曾知晓晚自习的含义,那时只知读书对我来说是简单的。渐渐地,读书的态度从一丝不苟变成漫不经心,我每天腾出大把时间思考我从前的人生,从头到尾,从里至外,仔仔细细,一遍一遍捋过,只觉得糟糕极了。可是我引以为傲的,值得坚持的从来只有学习和学习成绩,没有人教我除此之外,应该怎样生活,如果放弃它们,我一时不知如何选择,假面已经在我脸上贴得太久,撕不下来,早已与我融为一体,除非抽皮扒骨。
我突然感到不知所措,仿佛是在提醒我,从前的生活是错误的,我从一开始就已经偏离了轨道,我与周遭环境是如此格格不入。
这种格格不入,仔细想来,该早就初现端倪了。小时候,母亲一边教育我们谦虚忍让,一边又因我们在与别人交往过程中吃亏而数落我们过于老实,我似乎从来不曾了解过她,我在母亲一次次变脸中彷徨,颤抖,我后来想到一个办法,我拼命看书,一本又一本,我想从里面找到答案。后来书籍成为我唯一的慰藉,我没有找到答案,但是我从中窥伺到了别人的答案,我开始在别人的痛苦中感到安慰,在别人的人生中寻找蛛丝马迹,我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坏蛋。
我为什么不笑呢?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思考这个问题。也许是因为小学的时候,我回答出来老师的问题,而笑嘻嘻朝她吐舌头的时候,她满脸嫌弃地勒令我不要没事吐舌头。也许是因为初中的时候,我第一次被别人谩骂,那句话可一点儿都不好笑啊。也许是因为父母吵架的时候,我不敢笑,也许只是因为我笑起来很难看。
我丧失了微笑的权利。
我不住宿,老屋卖掉以后,家搬到了县城里,分别距离我跟二姐的学校都挺近的,但晚饭是要在食堂里吃的。晚自习倒是让我新鲜了一阵子,可不多久,便觉出枯燥来了,我不喜欢头顶上的白炽灯,那么亮,照在书上,只觉得刺眼,盯久了,又生出一股莫名的烦躁来,总是感到闷得慌。
班主任姓吕,是一位先生,教英语,四十多岁,老成但不迂腐,经常会跟我们开玩笑,晚自习总是抱着一摞报纸进来,那是统一订的英语报纸,大大的一张能占大半张课桌,有很浓的墨水味道,我喜欢闻,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英语作业,又新鲜了一阵,不过里面题目也是规规矩矩的老一套,无非是听力,选择题,阅读理解,作文之类的。得过几次高分以后,班主任就让我担任英语课代表一职。
过了一段时间,临近月考,阿敏她们也不找我出去玩了,阿雅跟梁梦学习都很认真,非常自觉,记笔记的手一节课下来都不见的停,常常让我想起刚学过不久的物理概念--惯性。下课的时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座位上,跟前后左右瞎聊,于是我注意到我后面一个男同学,叫陈放,他一脸放荡不羁的样子,眉眼都是遮不住的狂妄,最妙的是他的嘴巴,仿佛是特地为了坐实他的不羁似的,嘴角微微上翘,倒平白添了一丝暧昧不明之意,一说话就不自觉上扬,偏偏每次都不说什么好话,我在心里就把他归类为不能惹的人。
可是他总喜欢跟我说话,他问我:“你英语那么好,怎么学的呀?”
我面无表情,一本正经道:“多看多听多写,不能偷懒。”
我确实是这么做的,但是我没告诉他还有关键的一步,那就是有目的性的学习。我的英语是初中才开始学的,零基础,当时班里有一个上海转学回来的女生,说起来她勉强算是我的亲戚,只是不知中间隔了几代亲,异常顽皮,被退学回来,短短时间内,却在班里混的风生水起。她英语很好,每天不怎么学都能考个好成绩,帅气的英语老师很喜欢她,我一咬牙,下定决心一定要考过她,但是后来我虽然在英语成绩上赢了她,老师对她的喜爱却并未减少,只是对我多了一份关注,然而我明白英语老师喜欢她的古灵精怪,几乎是本能的,他愿意因此亲近她,却不愿因为我成绩好而亲近我,这种疏离,我早已食髓知味。
熟悉的烦躁感又一次袭来,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在陈放盯着我的专注的眼神中,快速转过头,假装看书去了,依稀还能听见后面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声音:“你说的不是废话吗?”
第一次月考后,学校要开家长会,班主任迫不及待要告诉家长如何督促孩子学习,如何让孩子热爱学习。
阿雅这时提议道:“明天家长会,好不容易放个假,我们去操场拍照怎么样?”
阿敏第一个赞同,梁梦笑着说好,我却有点犹豫,但是我又不想让父亲看见她们。
阿雅又说:“我明天带照相机,你们都穿好看点。”我们都笑了。
第二天我第一次穿了一件淡黄色的连衣裙,是大姐高中时期留下来的,她现在读了大学,已经不穿了。但她骨架小,而我偏胖,衣服穿在我身上有点紧,总算还凑合。临出门前,我对父亲说:“等会家长会九点开始,你别忘了,进门你找高一九班就行了。”
我蹬着自行车飞快地赶到了学校,班里已经陆陆续续到了好多家长,他们似乎对高中的第一次家长会很有兴趣,不停地翻着孩子的书,跟旁边的家长聊得不亦乐乎,我看见班长叶明站在书桌旁,两条手臂垂在身侧,不时弯腰跟座位上的老人说话,看年纪,应该是他的爷爷吧。
其他同学都忙着牵引爸妈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我跟阿雅她们出来了,在外面说着话,看她的照相机,小小的一只,挂在她的脖子上。她穿了一件格子短袖,领子是立起来的,蓝色牛仔裤衬得双腿更加修长了。阿敏一身白色连衣裙,脚着黑色小皮鞋,头发半披下来,颇有点淑女的味道,端庄又稳重,她就适合这样打扮。我看向梁梦,她也正看我,我们相视一笑,她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只是头发梳得更平整了。
说话间快九点了,我不放心,去教室看了一眼,父亲显然是刚到,跟班主任打了个照面,班主任忙着打电话,只略一点头,父亲随便找个位置坐下,他竟坐在我的位置上,我愣了愣,转身走了,大脑却自动搜寻到相关记忆,我想起小时候有一年冬天,天寒地冻的早晨,我又赖床了,手忙脚乱收拾好了,准备去上学,刚出门口,妈妈在楼上喊我,我抬头看着她,她大声对我说:“外面风太大,戴围巾。”我不喜欢她命令般的口吻,但是我真的没找到昨天戴的围巾,我不记得搁哪了,我说我找不到了,妈妈仿佛没听见,转身拿了一条围巾扔给我,那是我昨天戴的,在寒风凛凛的早晨,妈妈一找就找到了吗?我很想问她是不是把我的围巾收起来了,最终还是没问,那天走在路上,我裹着围巾,觉得格外温暖。
想来我跟父母之间还是有缘分的吧。漫漫人生路,和父母之间的交往是第一步,可我至今仍缺乏与人交往的能力。他们是爱我的,可是我没有学会爱人,很长一段时间里,爱这个字让我难堪。我从来都不恨母亲打我,那只是因为父亲打了她而已,我的满腔怒意是朝着父亲的,可是当有一天,父亲又喝得酩酊大醉,他把一条腿搭在阳台上,半个身子都趴在上面,醉醺醺地问我:“乖女儿,你要爸爸跳下去吗?老爸都听你的。”小时候的我或许是愣住了,我就那么看着他,我的眼里还是含满了泪水,我摇了摇头,然后拔腿跑了。也许小小年纪的我还不明白死亡的含义,只知道可能再也看不见他,摔在地上会痛,二姐会伤心,母亲也不会再打我,可是我不忍心。
于是我就这样痛苦着,挣扎着,心里驻扎的孤独夜以继日地呐喊,我快喘不过气来。
也不知拍照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心头烦闷,恍恍惚惚结束了。
月考结束以后,班里成天闹哄哄的,今天是发放成绩的日子,我早早来到教室,刚坐下,陆离便凑到我旁边,悄声说:“你知道我们班有个同学物理考了满分吗?”
我有点惊讶地看着她,问道:“是谁?”
“还是一个女生哦,你看就是她。”陆离边说边指着第一排靠窗的那个位置,我抬头望去,好几个同学围在一个穿蓝色牛仔褂的女生座位旁边。
“她是谁啊?我记得好像姓徐吧?”我问。
陆离点点头:“徐旻。”
我总觉得这个名字是男生的,既然有那么多人注意她,我也就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垂直的头发,斜刘海,小巧的鼻子上架着一个黑框眼镜,看不清眼底的波纹,眉毛弯弯的,嘴巴略显单薄了点,瓜子脸,是一个美人。在人群中,她显得遗世独立,清高寡淡,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可是她不怕生,跟谁又好像都聊的来,若隐若现的笑容浮在脸上,是一个无比自信的人啊。我的心又开始不好受了。
上课的时候,物理老师专门点到了徐旻,毫不吝惜赞美的言辞,她站起来的时候,从容又自信,她提到自己暑假报了物理补习班,以后还会继续努力的。于是从那天起,她就是大神一般的存在。但是从那天起,我越发讨厌学习了,从前学习让我感到充实,现在学习让我烦闷,我隐隐觉得我或许从来就不喜欢学习,我只是不想让母亲失望。后面的男生一如既往地缠着我给他讲英语习题,我说你找徐旻去,他不以为然,看了她那个方向一眼,哼道:“她那个小丫头性格太烈了,而且她英语没你好。”我有点惆怅,不理他。
中午放学回家,吃完饭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睡不着,于是我早早地出了门,骑着自行车,径直来到公园。在这个小县城里,中午外面的天气像江南午后的风,吹得人昏昏欲睡,周围安静极了,连公园里的鸟叫声都闻不见。
又是一阵温热的风浪扑过来,身上暖烘烘的,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曲径两旁的树木如山如峰,向着我走来。我坐在长廊里的凳子上,靠着木桩,左右看了看,打算眯一会再去学校。
算了,我睁开眼,去剪个头发吧,好久没打理了,头发有点长了。我骑着自行车拐进了理发店。
理发店老板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大叔,说起话来吐沫横飞,我以此认为他是一个健谈的人,对于这种人,我总是既兴奋又害怕,因为我本身不是一个健谈的人,但我渴望别人跟我说话,最好不要顾及我,别要求我的回应,自己说痛快了就好。可事实证明,这只是我一厢情愿,老板除了一开始的几句交流,大多数时候也不理我,安安静静剪短我的头发,却跟店里其他客人聊得起劲,所幸我近视,摘掉眼镜,盯着面前的镜子也不觉得尴尬。
仿佛过了一个夏天那么长,理发师终于对我又说了一句话:“后面剪多短?”
我一愣,嘴里说着:“我想想。”
思绪又飘远了,我想起自己是从初中开始剪短发的,因为学习努力,成绩好,在考了一个不错的成绩以后,我跟母亲提出了人生里的第一个要求:“我想剪短发。”没想到妈妈一口就答应了,还亲自带我到理发店,那天去理发店的路上,我心里像是吃到了金丝猴糖果那样甜蜜。后来剪了一个波波头,我很满意,妈妈问我如何,我只硬着头皮说还行。
“推上去吧。”我对吐沫横飞的理发师说,他说你确定吗。
我笑了笑:“夏天太热了,学习忙,没时间剪头发了。”
剪完后,我付了十块钱,走了出去,抬头看看天,眯起了眼睛,只觉得剪了头发还是很热啊。
这次月考,我考得还算让别人满意,中上游程度吧。阿雅考得最好,因为她不偏科,下课的时候,我溜到她旁边的座位坐下,拽出她压在书本里的试卷,一张语文试卷,被阿雅叠得整整齐齐,试卷已经讲解完了,边角却连一丝褶皱都看不见,我轻轻啧了一声,把它展开。
阿雅有点好笑地看着我:“怎么,不服啊?”我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就问你服不服。”阿雅伸手要夺试卷。我往后躲了躲,点点头。
阿雅也跟我一块看,“你的试卷也太整洁了吧,我每次还没开始答卷,就能把上面的墨汁闻得晕开。”我说。
阿雅笑起来:“那还是你厉害,我不喜欢闻墨水的味道。”
我想了半天,也没什么话可聊了,于是又按照折痕,把试卷叠好,“快上课了,我走了。”我站起来。
“哎,这就走啊,才来多会儿,时间长着呢。”阿雅有点惊讶。
我盯着她的脸,两团婴儿肥,再配合她惊疑不定的表情,我鼓起腮帮,每次忍笑的时候,我都这样做。
“卖萌啊?”阿雅又笑了起来。
我坐下,趴在桌子上,盯着前桌的人的背影看,“你同桌快来了吧?她叫什么来着?”我问。
“出去玩了,上课才回。”阿雅开始收拾课本,把下节课需要的拿出来,然后转头看我:“你连我同桌名儿都不记得?”
我转过来,冷冷地说:“我为什么要知道?”
阿雅白了我一眼:“张黎,她的名儿。”又继续说道:“少年啊,你怎么每次跟我待一块都暮气沉沉的,我这么一活泼可爱大姑娘,就不能感染点儿你吗?”
“我看见了。”半晌,我挤出来几个字。
“什么?”阿雅不解地问道。
“花儿。”
“什么花?你在说什么?”阿雅拧我的耳朵。
我竖起衣领,遮住耳朵:“嗯,就是军训那会儿,我看见你从广场上拿了几盆花儿,车上那是你妈妈吧?”我看着她的眼睛。
阿雅愣了半天,手支着下巴,闭上眼睛,又睁开,懒懒地说道:“嗯,好多人都拿,我妈喜欢花儿。”我不说话了。
“你回吧。”阿雅对我说。
“好。”我刚离开座位,铃声就响了。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也看着我,下一秒她就笑了。
春去秋又来,我们的衣服从短袖换到长袖,中间经过了三次月考,我的成绩一直上不来,也下不去,阿雅跟梁梦在学习上是相似的,勤勤恳恳,兢兢业业。阿敏跟我的情况相差无几。
在这燥的烦闷的时光下,圣诞节来临。我坐在教室里,呆呆地看着窗外,夜还没深,操场上微弱的灯光照亮了一隅天地,我想起初中这个时候,别人都在教室里互相赠送卡片,四散的热情把玻璃窗都熏花了,我躲在人群之外,没被别人忘记,可也没被他们想起。我感到喉咙里一阵苦涩,翻开物理课本,那些文字却像跳动的字符,乱了我的视线,等到回过神,一行清泪流了下来,喉咙里越发苦涩了,我转身去了卫生间。
其实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愿意引起别人的注意,那些目光总是叫我很难堪,我不得不把脊背挺得僵直,浑身跟绷了弦一样僵硬。
可是从前不是这样的。我站在厕所镜子前,盯着自己。
“下节课我有点事儿,班长检查背书,李信?”小时候班主任如此吩咐道。
我听见喊我的名字,立马兴奋地回答:“知道了,老师。”
我小学一直都是班长,可能是学习好吧,也可能是因为我母亲是他同事,但自从读六年级以来,我心底的某些东西被唤醒,我不希望别人认为我是依靠母亲的关系才当了班长,也不想让别人感到我因为母亲是老师就对他们吆五喝六,或许是聪明过了头,我希望他们意识到一些品质,类似于公平,也许还有诚实,我只隐隐觉得我要拥有这些品质才行,我希望他们看到。
铃声很快再次响起,说实话我有点紧张,我对同桌说:“怎么办,我有点紧张?别人会不会不听我的?”
同桌温柔地安慰道:“没事儿,老师吩咐的,谁敢不听。”
我深呼吸一口,慢慢站了起来:“现在上课了,大家分组背书吧。”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半晌,教室里没有回应,我有点紧张又尴尬,正准备再次开口,班里的山大王说话了:“那也应该班长先背啊。”
班里很快有他的狐朋狗友回应了,我仿佛被推上了浪尖口,我一阵眩晕,我的手开始发抖,我突然不知如何是好。
同桌大声说:“老师是让班长检查你们背书的。”
“你是谁啊,少废话,班长不背,凭什么让我们背?”山大王开始威胁了。
我拉拉同桌的袖子,意思是让她别管。我依旧站在那儿,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向我看过来,我觉得他说得对,我应该以身作则,我需要一个理由,眼下就是我树立威信的时候,我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
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因为颤抖而变了声,我结结巴巴地背诵着,我突然感到愤怒,我被一个成天不务正业的坏学生牵着鼻子走,我像一只猴子被人围观,始作俑者却泰然处之。我的脑海里没有熟悉的字句,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关于两页纸的印象,背诵的课文是全篇内容。我两只手紧紧攥着,我越想赶紧背完,声音越是低不可闻,我感觉自己被所有人围观着,被所有人同情,被所有人嘲笑,被所有人背叛,他们的目光就要烧穿我,我赤脚走在刀刃上,我无力抵抗。可是明明不是这样的,我昨晚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我跟二姐相互抽背课文,我都背出来了,为什么我要忍受这样的屈辱。我突然想到那个山大王是纪律委员的事实,我再也背不下去。
人生是很苦的。
又一次响起的铃声把我拉回了现实,只觉得浑身没劲儿。
我慢慢踱回教室,还没到门口,就看见阿敏她们向我招手,恍恍惚惚我似乎看见了小时候班里的那些玩伴向我走来,她们每天都会给我带好吃的,好玩的,每天上课和我说话,下课和我玩耍,只是不知为什么他们放假的时候从不来找我玩,但是突然有一天他们都不见了,因为我们长大了。我一直无法接受长大的事实,实在无法忍受眼睁睁看着她们一个个离我而去。她们都像是神仙,来去都潇洒利落,放不下的就只有我这个俗人。
我的眼睛落到实处,盯着阿敏手里的卡片,她笑嘻嘻地说这是给我的,阿雅也给了我一张,我发现阿雅身边还有一个人,是徐旻,她笑了一下,把手里的卡片递给我,我调皮地眨眨眼睛,道了声谢,扯了一下嘴角,希望笑得不要太难看。
过几天趁着大课间,我在食堂请她们吃了一顿饭。
吃到一半,我突然发问:“梁梦,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梁梦一顿,显然没料到我会盯上她,我又看阿敏她们,她们都笑而不语,我有点生气,她们都知道,就我一人蒙在鼓里,我赌气不说话了。
梁梦支支吾吾的不肯回答,只轻声问道:“你怎么会这么问?”
阿雅笑道:“咱们的信儿脑袋开窍了。”
“是啊,榆木疙瘩也有开窍的时候。”阿敏给我夹了一片肉。
我默默地又把那片肉夹回她碗里:“我不吃肥肉。”
阿敏认真地说:“我也不吃。”
“你!”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阿敏笑嘻嘻地说:“那你怎么知道梁梦谈恋爱啦?我们都不打算告诉你的。”
我瞪着她:“为什么不告诉我?这有什么好瞒的,真无聊。”
阿敏说:“这事儿吧,跟谁说都可以,但是跟你说的话,总感觉怪怪的。你还是当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公主吧。”
吃完饭,徐旻跟我说梁梦喜欢上了军训时教她的教官,我一惊,慢慢回过味来,原来如此。又说了会儿话,梁梦沉默不语,只微微笑着,我认真地看着她,浓眉大眼,却自有一股风流态度,笑起来会露出两颗小虎牙,身子小小的一只,却仿佛坚不可摧。我又想起那个教官,隐约记得挺俊俏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如此一来,大家似乎过的都挺有滋有味的。
阿敏穷追不舍,搂着我的胳膊:“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我挣了一下,没挣脱,抿抿嘴巴:“这就是直觉的力量,你们一个个的都别想骗我。”
阿雅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假装没看见:“看她不时地傻笑就知道了,平常可不这样。”
梁梦终于忍不住了,蹙眉道:“我哪有傻笑。”
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只有高一有,等升了高二再没机会了,上课铃一响我们就跑得没影了。我最喜欢逛学校里的书店了,与往常一样,我一踏进书店,熟悉的纸本味道扑面而来,甜甜的,又有点墨水的味道,很好闻。我挑挑捡捡,在笔记本处停了下来,这些本子干净得一尘不染,清新扑鼻,手中的笔不自觉落了下来,我想写点什么在上面,旁边有人走过来了,我只得作罢,又暗自庆幸。我最后什么也没买,跨出书店,遇见刚从超市出来的阿敏和梁梦,我们一起朝操场走去。
操场最近在整修,地上放着一把锯子,尺寸挺大,看样子是要锯什么大家伙,我们盯着它那锋利的锯齿,我第一个想到的是狮子的牙齿,不知道阿雅想到了什么,我看向她。
她又对我展开那张狡黠得像只狐狸,仿佛百毒不侵的笑容,映着身后的蓝天笑得张牙舞爪:“说不定哪一天我趁你不注意,把你的胳膊塞进去。”
我一愣,然后迎着她的眸子,眯起眼睛:“怎么,刺猬要发火了?”
阿雅收起笑容:“我是刺猬?那你是什么?”
我:“玫瑰。”
阿雅:“带刺的?”
“嗯。”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阿敏像看两个外星人交流一样目瞪口呆,她转头对梁梦说:“她们俩在对暗号吗?”
梁梦只笑而不语,我却知道她是向着阿雅的,一想到这里,我又不痛快了。浑浑噩噩度过了一节课,站起来只觉头晕眼花,眼前黑漆漆的,眼睛涩得难受。
阿敏扶着我,对我说:“你贫血了,回家多吃点补血的。”
我叹了一口气:“咱们回家也不顺路,你跟徐旻先回吧。”
阿敏不放心地看了我一眼:“那你路上小心点。”我点点头。
我又对徐旻摆摆手,等眩晕感过去,我才去取自行车。
下雨了。
一开始是淅沥淅沥的小雨,哪知越下越收不住势了,眼睛被雨水拍打得睁不开,我一路淋回家,换了衣服,随便擦擦头发,开始洗昨晚换下来的内衣裤。母亲周末才会来,父亲只会做饭,说实话不好吃,每天就是大杂烩一锅煮。我把水一泼,晾起了衣服。二姐也回来了,一进门就嗷嗷叫,嘴里说着学校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我嘴里应着,心走了神,想到了什么,我对二姐说:“下午记得坐公交车去学校。”
二姐说:“那当然了,今天下好大雨呢,小胖你没淋着吧?”一边说一边揉我的脸,二姐总爱叫我小胖,因为她说我脸胖,我从来不觉得自己脸胖,虽然高中是我最胖的时候,有108斤,但是肉大部分长在腿上了,所以我很羡慕阿雅的竹竿腿。
我掏出书,把她赶走了。每次一进家门,心就静不下来。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陷入长久的沉默中。桌沿硌得我膝盖疼,可也不想动,我出神地盯着书页,什么也看不到。我又想起了阿敏她们,都说人人家里有一本难念的经,她们会有什么苦衷吗?我知道此刻埋藏在心底的阴暗又在肆意扩散,这不好,可是我不受控制地不愿停下,我迫切地需要一个出气口,我就要窒息。
第二天,头疼得没爬起来。我淋了一场雨,生了病,我愿意父母这样想。我熬夜学习,没照顾好自己,生了病,我愿意老师这样想,我跟老师请了假。阿敏中午饭都没吃就拉上徐旻来看我。
我叹了一口气:“好歹吃过饭再来。”
阿敏坐在我身旁:“我要是没认识你这么久,就被你感动了,你还不是不想让我们在你家吃饭。”
徐旻一脸惊诧,对阿敏说:“不能吧,你怎么能这么想。”
阿敏:“她可不是个好人。”我一个枕头砸过去。
阿敏稳稳接住了,又笑嘻嘻地说:“知根知底的,别任性了,脸这么苍白,还发着热吗?”说着就把手搁在我额头上。
我又叹了一口气,招呼徐旻坐下。徐旻左右看看,在我书桌旁坐了下来。父亲这时端了两杯水递给她们,热情地让人以为家里有什么喜事似的。一番虚伪的说辞之后,父亲离开房间,还贴心地把门关上。
阿敏边喝边说:“你爸爸还挺好的,挺好说话的。”边说边看我。
我笑了笑:“那可不是吗,都是托你俩的福。”
徐旻又转到我床边,手里拿着手机,上下划拉着,然后停下动作看我:“老师说你昨晚熬夜看书,吹风了,咳嗽咳了一夜?”
我:“他说是啥就是啥吧,支气管炎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阿敏跟徐旻都有点不理解,阿敏忍不住问道:“那你到底是怎么病的?”
我把药咽下去,淡淡地说道:“我昨晚喝了一点酒。”说完我朝她俩嘘了一声,指指门外,让她们别声张。
阿敏恍然大悟,一脸恨铁不成钢:“你这个小兔崽子,不学好!”末了又问:“白的?”
“嗯,我倒想喝红的,家里没有。”我老实说道。
徐旻看着我:“有什么想不开的,跟我们说不就好了,何必受那醉?”
阿敏:“就是,虽然这事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我初中的时候,过年陪我爸喝了一小杯,真难喝,但是看你这状态不对啊,别吓我啊。”
我:“没有什么想不开的,我没什么事,就是学习压力太大了,有点不好受。”阿敏和徐旻面面相觑,倒也不再问我。
父亲满脸笑容地推门进来,让我们出来吃饭。
不再是一如既往的大杂烩,多出了几碟新鲜的,有阿敏她们在桌上,我总算细细品尝出了味道,期间想给阿敏夹菜,突然想到可能会传染给她,顿了顿,还是忍不住说道:“阿敏,我们一桌吃饭,会不会把病传染给你俩?”
阿敏一愣,马上反应过来:“哪能啊,没事,吃你的吧。”
父亲一直对阿敏和徐旻东问西问,仿佛要把这么多年来憋着的话都说出来。
吃完饭,我对徐旻说:“你们俩快回学校上课吧,别耽误了课,也不早了。”
徐旻:“你下午不打算去了吗?”
阿敏也问:“是啊,还有哪不舒服吗?”
我想了一会儿:“我去呢,我收拾收拾就去了。”
阿敏:“那我们等你一块呗。”我收拾完书包,跟她们出了门。
路上,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阿敏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漫不经心地问道:“信儿,你们家那栋楼孤零零地矗在马路边上,显得遗世独立啊,我和徐旻还担心找不到。”
我推着自行车,回头看了一眼,说:“就算你找不到,徐旻肯定能找到,我在电话里说得那么详细。”
徐旻:“你家这边挺安静的,路上车和人都不多。”
于是我想起学校对面的马路和十字路口,尘土飞扬,车鸣喧嚣,只有下晚自习才突然静下来,给人很不真实的感觉。
我随口问道:“徐旻你家住哪儿?”
徐旻:“在学校东边,出学校门口,过十字路口,有一个小区,叫满园小区。”
阿敏对徐旻说:“她不知道东南西北,下次我带她过去。”
我疑惑道:“下次?”
阿敏:“嗯,怎么,你还不愿意啊?”
我连忙摆摆手:“没有,我巴不得呢。”
徐旻:“有时间就过来玩,我一个人在家带我弟,也很无聊。”
我:“你一个人在家?”
“差不多吧,我爸妈经常出差,不过晚上多半是会回来的。”
阿敏:“我记得你弟弟读初中了吧?”
徐旻又打开手机,似乎在发消息,头也不抬地说:“是啊,初二了。”
学校不远,路上有人聊天,感觉时间过得更快了,不多久就看见了学校大门。
一节课过后,阿雅来找我,阿敏正在跟我说话,阿雅拿手指敲了敲桌子,我抬头看她,阿雅一本正经地问道:“听梁梦说你生病了?好点了没?”
我看看阿敏,阿敏点点头:“是我告诉梁梦的。”
我对阿雅说:“好多了,我不是来上课了?”阿雅在后桌找了个空位坐下,翘着二郎腿,又点点桌子,我们回头看着她。
阿雅:“喝酒了?”
阿敏赶紧捂住她的嘴:“别这么大声!”
我有点无语,梁梦从门口过来:“干什么呢,在门口就听见了。”
阿敏顿时有点脸红,放开了阿雅:“没什么,我跟她玩呢。”
阿雅叹了一口气,趴在了桌上,看着我:“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其实我们俩也差不多,你说是不是?”阿敏和梁梦在应付过来凑热闹的同学,我往后靠了靠,看着她,半晌没说话。
阿雅又笑了:“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我就是一个俗人,但凡能想到一点儿办法,我也不能这样。”
阿雅突然伸手过来,我躲了躲,还是停下来,阿雅苍白修长的手指覆在我的眼睛上,冰冷的,没有一点温度。
阿雅安慰道:“我早就见不得别人眼眶通红了。”
阿敏过来,舒了一口气:“这都闹上了?阿雅你别欺负她,病才好。”
阿雅又灿烂地笑了起来,我吸吸鼻子,转过身,翻着书本,准备上课。
晚上吃完饭,我和阿雅在操场上走着,今晚高空中意外悬挂着一轮月亮,明晃晃的,让所有黑暗都无所遁形,只有风在沙沙刮着。
转了一遭,谁也没有开口,我看着天上的月亮,突然说道:“今天是每个月的十五号,难怪月亮这么圆。”
阿雅偏头看了我一眼,又抬眼看看月亮:“有这个说法吗?我都不知道。”
我:“嗯,我小时候听同学妈妈说的。”
阿雅:“是吗?”
我心情有点愉悦,似乎勾起了什么美好的回忆:“小时候我经常去别人家里玩,不过我妈很严厉,我只能趁周五放学去,我很喜欢别人的家,我常常故意玩到很晚,然后以此为借口,睡在同学家里。”我轻轻笑了一声。
阿雅没什么语气,淡淡道:“有趣的童年。”我们沉默着。
阿雅又问:“你为什么喜欢住别人家里?特殊的癖好?”
我苦笑一声:“那里才有家的样子。”我叹了一口气,“谁能想到,那个时候我就学会了偷别人的温暖,我小时候快乐的时光都像是偷回来的,倒让我想起《追风筝的人》里的一句话:‘世间只有一种罪行,那就是偷窃,当你说谎,你就剥夺了别人得知真相的权利’我虽然没有说谎,可我分走了别人的温暖,我同样罪无可恕。”
阿雅看着我,风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她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没有了以往的笑容,我突然有点不习惯现在这个样子的阿雅。我仰头看了看天,风把云刮了过来,月亮逐渐被乌云遮住。
这时阿雅开口了:“你会画画吗?”
我愣了一下:“我喜欢斯特里克兰。”
“嗯?”
“月亮与六便士啊。”
“那你会画画吗?”阿雅又问。
我在跑道上坐了下来,抬头看她:“说不上会不会,不过我与画画倒是有一段往事,来。”我拍拍旁边的空地。
阿雅坐在我旁边,双手拢着膝盖。我干脆躺下了,枕着自己的胳膊,眼看着月亮钻了出来。
我想了一会儿,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我开口:“初中的时候,我有一个同桌,她的字写得特别好看,规规矩矩的正楷,不过你猜她几时学会的?”
阿雅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说道:“学会一种字体不容易,你初中的时候她已经会写了,听你的意思她写得还不错,难道她小学就会了?”
我点点头:“是啊,我从来没想到有人小时候就练得一手好字,特别是我们那个落后的小山村。不过我却不是初中才发现的。”
“嗯?”阿雅看着我。
我笑了笑:“我小学就知道了。当时应该是六年级吧,我跟她分别是两个班的班长,你知道的,我多少有点不服气她,只是不知道她有没有不服气我,后来想想,应该是没有的。她就像出尘的神仙,敢做敢当,光明磊落。当时班里有很多人喜欢她,我们班上有一个纪律委员,是个坏孩子,调皮捣蛋,样样精通,他也喜欢她。”
阿雅笑了一声:“纪律委员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坏孩子?”
我也笑了:“是啊,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荒唐。”
阿雅:“你同桌叫什么名字?”
“陈学莉”我答道,继续说,“后来......我说到哪儿了?”我不满地瞪着阿雅。
阿雅笑了:“坏孩子喜欢她。”
我点点头:“对,那个坏孩子欺负过我,我讨厌那个坏孩子,但是对他喜欢另一个班的班长这件事也心生不满。”阿雅耸耸肩,表示无法理解。
我:“如果他像喜欢那个女生一样分给我半点尊重,我也不会恨他。”
阿雅捏捏我的手,我稍稍平复了心情,又安静下来。
“自那以后,我常常刻意去关注她,你说巧不巧,我另一个好朋友,就是我经常去她家住的那个,她认识小莉,还是亲戚,有一次,我看见我朋友在抄作业。”
“我猜是抄小莉的。”阿雅笑着说。
“嗯,当时我看见作业本上的字,可真美,像艺术品一般,比老师写得都好,我当时就对她心生好感了。然后有一天,我打扫完卫生,等着我那个朋友,她跑到小莉班里,说是有点事要告诉她,我后来等得不耐烦,就去看了一眼。”我回忆着那天的情景。
“怎么了?看到什么了?”阿雅问。
我闭上眼睛:“我看见小莉踩着板凳,在画黑板报,夕阳把她的衣服都染成了金色,反着光的黑板上映着一匹栩栩如生的马。”
阿雅也躺了过来,她盯着天空,半天也没再说话。
“我看着那匹马,好像看见了自由,我一直念念不忘。”我说,“然后我也开始画画,笨拙地模仿,各种花草树木,鸟兽虫鱼,只不画马,我怕画不好,其实我是怕画不出来那股自由,我真的不敢尝试。”
阿雅转过头来看我:“你有梦想吗?”
我又想起父母那水火不容,至死方休的拳打脚踢,心像掉进了深渊:“嗯,我很想去北京,古老的城市很有魅力。”
阿雅撑起半边身子,歪在我旁边,看着我说:“我想画画。”
我也盯着她,看进她的眼里,仿佛里面也有一潭深渊,深不见底,我看见自己的倒影,水光粼粼,阿雅哭了,眼眶通红,也许憋了许久,我又想起下午阿雅伸手遮住我的眼睛时说的话,她看过自己眼眶通红的样子,不止一次。
我一下一下地拍打她的后背,像小时候母亲哄我睡觉那样,此时,阿雅像刺猬脱去了盔甲,浑身柔软。
风也停了,月亮稳稳当当悬在空中,天空又显得高大起来。
过了好久,我开口道:“斯特里克兰也这么说过,他说他想画画,就算技艺不精,就算别人告诉他,他这个年纪很难有所建树,都没关系,他只知道自己无法停下。”
阿雅说:“他四十多岁了。”
“嗯。”我说,“我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我一无所有,除了听父母的话,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我心里总是很难过,我的自尊心太强了,初中的时候,别人骂了我一句,我觉得我能记一辈子。后来我发现,任何事都能引起我的痛苦,我心里渴望更多,这里没有让我奔跑的草原。”
阿雅把头埋进臂弯里,带着鼻音说道:“我也一样,我爸爸不让我进艺校,可是当初明明是他给我报了特长班,我妈心疼我,跟我爸交流了几次,每次都以争吵收尾,我硬生生被折断了翅膀。”
那天晚上,对于两个十几岁的高中生来说,一辈子可能太长,可她们已经感受到了人生痛苦的前调,两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互相抱团取暖,这本身就是一件足够残忍的事,我可以倾听,但解决不了你的困境,安抚不了你的痛苦,你也一样,我们只好袖手旁观。
路上的尘土依旧肆意飞扬,路边的灌木丛蒙上了厚重的一层灰,下好几场雨都冲洗不下来,时间一久,这些阴影仿佛变成了绿叶的一部分,依旧欣欣向荣。
自从那天晚上跟阿雅敞开心扉,促膝交谈以后,我本以为自己经年累月挤满恐惧的心终于在长途跋涉、惴惴不安中得以喘息片刻,阿雅却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脸上重新挂起灿烂的笑容,对我的目光也不予回应,仿佛那天晚上只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我不由得有些恼火。
从小到大,总有些人自以为是,百般试探,探寻的目光叫人感到恶寒。我生平第一次在父亲面前摔了门,反手锁上,我把自己捂在被子里,睁着眼睛,茫然地思索着,外面响起父亲低低的咒骂声,我的脑袋里立刻嗡嗡一片,心脏咚咚震得就要跳出来,熟悉的恐惧又一次紧紧包裹住了我。在这促狭的空间里,空气一点点被我抽走,黑暗再一次无边无际,一分一秒都让人感觉像是一辈子那么长,我一把掀开被子,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
我从床上爬下来,盯着窗外愣愣地出神,心绪已经和鼓动的心跳一起慢慢平缓下来,我又恢复以往的冷漠。后来再与阿雅见面,我也不再目光炙热地盯着她,常常眼神一扫而过,并不在她脸上停留,彼此说话的语气稀疏平常,像一对握手言和的老友。我又与过去的自己重归于好。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语文课上,我看着窗外落了一地的雪花,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这句诗词。已经好久没下这么大的雪了,雪花在枝头上不住地积累,又不住地往下坠落,老师的声音都离我远去了,只听得耳边扑簌扑簌雪落的声音。
小时候也有这样一场大雪,年关近了,我每天都渴望下雪,炮竹在雪地里绽放的声音让我快乐,留在雪地里的鞭炮残渣也让我觉得赏心悦目,只有在这一刻,所有的喧闹才有了意义,我不再害怕炮竹和烟花爆破的声音。一家人在吃年夜饭的时候终于安静下来,哭喊声,叫骂声,还有内心深深的恐惧,全都在这一刻偃旗息鼓。我甚至记得那天父亲给我们堆了一个雪人,我们手忙脚乱地给它增添四肢和五官,手指冻得通红,他在院子里的积雪上,用树枝画出动物的形状,惟妙惟肖,仿佛信手拈来。后来我相信他也许是有才能的,也是因为这一点,我日后才敢尝试画画,毕竟很多人因为骨子里的不自信而不敢迈出第一步,我心里多少有点优越感,也许是这可笑的优越感让我冥冥中遇见阿雅。
“信儿。”不知谁在喊我,等我回过神,阿敏皱着眉,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又发什么呆,叫你好几声了。”
我面露茫然:“哦,什么事儿啊?”
阿敏一屁股坐在我旁边,我愣了一下:“怎么,下课了吗?”我一边说,一边朝四周看。
阿敏没好气地说:“呆子,亏你还知道,不是我说,你这一天天的,跟钉在板凳上似的,出去玩会吧。”说着就要拉我走。
“哎呀,不去了,累得很。”我趴在桌子上,恹恹地说道。
阿雅递过来一把糖果:“吃吧,我小姨家女儿十岁生日。”阿敏挑挑拣拣,剥了一颗奶糖放进嘴里。
我随便拿了一颗,塞到口袋里,想想又掏出来吃了,是一颗水果糖,一放到嘴里就咔嚓咔嚓咬碎了,感觉很痛快。
阿雅笑眯眯地说:“您牙口挺好啊。”又扔了一颗奶糖给我。
阿敏:“咱们信儿有一口铁齿铜牙。”
我问道,“你外甥女生日,办酒席吗?”
阿雅点点头:“我今天中午过去蹭饭。”
阿敏问:“在哪个饭店吗?”
“我们家附近,哦不,应该说是信儿家附近。”
我若有所思:“兴茂?”阿雅嗯了一声,我对阿敏说,“那饭店不便宜,我老看见饭店前面停车位上停着豪车,有一次我还看见一辆保时捷。”
阿敏没什么波动:“跟我有半毛钱关系,不过饭菜肯定不赖。”说着转头有点羡慕地看着阿雅。
阿雅:“我会拍照片给你的。”
“滚。”我们哈哈笑起来。
放学后,我在停车库里见到了阿雅,我心里很吃惊,她一般都是她妈妈接送的,难道今天没来?
我推车朝她走过去,阿雅远远就向我招手,大声喊道:“信儿。”
我往四周看:“你妈呢?”
“忙着呢,早上就跟我说好不来接我了。”阿雅似乎早就料到我会这么问。
我耸耸肩:“那你来这里干什么?总不会是等我载你去饭店吧。”
阿雅眯起了小狐狸一般的眼睛:“猜对啦。”我一阵无语。
阿雅又说道:“咱们可顺路了,带我一程吧。”说是这么说,她却没有上来的意思,我们俩在雪地上就像两座雕像,中间是呼呼的寒风。
我突然就觉得没意思:“今天下雪呢,车不好骑。”
阿雅:“那咱们走回去吧。”
我叹了一口气:“你妈跟你约好不来接你,可我也没跟我爸说好迟点回去啊,你能不能别这么自私。”阿雅又收起了笑容,我不管不顾,只当没看见,推着车从她旁边走了。
我已经下定决心,再也不给她跟我单独交流的机会,我怕我一不小心又上她的当,这只狡猾的狐狸已经骗了一次我的秘密,难言的委屈只有在吐出来那一刻是痛快的,余下的都是难堪。一想到这,我也不怕地滑了,蹬着自行车就逃走了。
年关在今年最后一次月考中逼近。月考完,班长在闹哄哄的教室里大声宣布:“等过完年回来,咱们的座位就开始调动了,也就是说每个星期轮换一次座位。”
“什么意思啊?咋换?”好多人在吵嚷。
“你们听我说,唉。”班长挠挠头,想了一会儿,接着说,“比如第五组的同学,你们就往你们的右上方调,也就是调到第四组去,坐第一排的同学就转到第四组最后,是这样。”
闹哄哄的人群让我丧失了思考的能力,我看着他们,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从我眼睛里掠过,耳边是分不出男女的声音,我觉得自己也应该参与其中,适当地发表点言论,好歹回应一下同桌,可是我没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跟阿敏他们说话时,我从来不插嘴,尽管我知道只要我一说话就会有人听,她们会看向我,给我回应,可是我不愿意,那些目光让我不自在,让我脊背僵直,让我说不出话来,我是如此格格不入。
年轻人的热情总是持续得很短,第二天就没有人再提起调换座位的事了,好像那只是在昨天发生,而该在昨天解决的事,哪有那么多念念不忘,只是擅自多愁善感罢了。我在心里为自己苦笑一声。
这次月考,我的成绩不太理想,比上次月考成绩差了一大截,我开始有点担心,因为父母最近已有意无意在我耳边说起再不久就升高二了。高二是个分水岭,它意味着分班,意味着有恃无恐的偏科,还意味着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可是我知道分班意味着告别,意味着选择,意味着一部分自由。我甚至不愿意承认我有点舍不得阿雅,我很害怕,没了她,我藏起来的秘密该往何处安放,我或许应该去讨好一下她,恳求她分班以后还继续跟我做朋友,或许我应该以她的秘密为借口,要挟她跟我和好如初,可是我知道两个办法无一可行,前者我做不到,后者阿雅不会答应,她最讨厌被别人威胁,我一时慌了神,连回家如何应付父母的借口都忘记找。
迎着寒风,魂不守舍地回到家,我在进入家门的那一刻突然回过神来,迷茫浸透了我,我有种穷途末路的感觉,我再也提不起说话的兴趣,母亲端了鸡汤递给我,我一口喝完,起身头也不回地走进房间,我知道此刻自己的脸色一定冰到了极点,母亲只敲了一下门,然后我听见对面房间关门的声音。母亲变了很多,可她曾说:“我的女儿变了。”
那是母亲最后一次打我,原因是什么呢,我有点记不起来了,印象里我站在门口进门处的地毯上,预感到母亲的手就要抡到我脸上,我下意识想躲,又在那一瞬间想到自己已经躲了那么多年,突然感到疲倦,不想躲了,于是不再躲,迎着巴掌,听见声响,很奇怪,料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
我天生是一个怕疼的人,所以母亲每一次打我,那种疼我都记得很清楚,还会给它们排个程度次序,但是有一次是例外,我丝毫未察觉到疼痛。那是小时候,我跟二姐玩石灰,我把石灰扑到了她眼睛里,我看着二姐痛苦的神色,我也慌了,我第一个想到的不是母亲如何惩罚我,而是二姐的眼睛会不会废了,我很害怕,然后才想到母亲会如何打我,我又是一阵害怕,我简直怕疯了。母亲听说后,拿着鞋刷就往我胳膊上抽,我一点都不痛,但是我假装抽噎着,我想让母亲知道我在真心真意地认错,我希望她能可怜我。最后鞋刷一分为二,母亲才停止,我的心里也好受多了。
母亲打了我一巴掌后,也愣了愣,似乎没想过我会不躲,她又像以往那样安抚着我,留下泪来,但这次说的不是“每次打你们,我也难受。”而是“我的女儿变了,已经高中了啊。”
我盯着窗外的夜色,随手拿过桌边的糖果,咔嚓咔嚓地咬碎,心想这讨厌的冬天怎么还不过去,长大以后,我再也不喜欢过年,县城里已经不允许再放鞭炮。有人说,记忆和味道捆绑得最紧,它让时光变得生动。年夜饭就是让时光变得生动起来的味道,母亲做饭的手艺一如既往,总是让我情不自禁陷入小时候美好的和不那么美好的回忆中。可是父亲的存在又让我坐立难安,我不愿意在他们面前想到一丝一毫的关于小时候的回忆,那些只能属于我一个人,或者可以的话,我想先分享给阿雅。
一想到阿雅,思绪就断了,我又剥了一颗糖放进嘴里。
第二天我在窗外欢天喜地的音乐中醒来,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家里也在放音响,咚咚声一浪接一浪扑过来,淡淡的檀香味飘进来,我知道父亲已准备好过年了,而且心情似乎还不错。
我转头看向窗外,窗沿上竟停了几只麻雀,安安静静呆立着,全身的羽毛都向外蓬松着,看起来无精打采,却又憨态可掬,我的嘴角不知不觉就弯了,我心里实在是喜欢天上飞的鸟,知名的和不知名的,我统统都喜欢,小时候的我就表现出来这种天性,喜欢到要看它们从出生到长大的每个阶段,于是我经常掏鸟窝。那个时候家门口有一颗大白杨,长了好几年,已经枝繁叶茂了,大片大片的树荫笼罩住整个房屋,阳光被筛下来变成点点繁星投射到地上,我常常抬头观察,希望从树叶中看到我渴望已久的鸟巢,那么可爱的东西我一定一眼就会看见,如果它存在的话。
我从一楼跑到二楼,最后冒着被母亲骂的风险爬上房顶,望眼欲穿,却迟迟不见小鸟的家,我终于放弃,这让我消极了好长一段时间。然而二姐有一次出门倒垃圾,回来后跟我说家门口墙上的电表箱里好像住着小鸟,我扔下扫帚,拉着她来到门口,正值中午,人们都睡午觉去了,静谧笼罩着整条街,对面马路上铺了一层金灿灿的阳光,一条小黑狗懒懒地迈着步子,垂头丧气的样子让人怀疑它没要到吃的,附近的杨树都开始飘絮了,我不停地拨着脸上那扰人的白絮,来到电表箱下立住,青绿色的电表箱一直都在墙上挂着,可我从来没注意过它,我突然好奇里面是什么样的构造,能让小鸟舍弃窜天的大树而选择它。
我搬来梯子,左右看看,确认马路上没有人经过,才让二姐扶稳了,我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心跳附和着我的激动和紧张,鼓动得就要跳出来,这可是我第一次掏鸟窝!我又紧张兮兮地朝马路上看去,二姐不耐烦地说:“你快点,还爬不爬了?”我连忙应着,又往上继续爬,我听见孱弱的叫声,是麻雀宝宝,离得近了,我闻到一股干草的阳光又潮湿的味道,混合着麻雀身上的体温,我心里一阵痒,往里面看去,密密麻麻的电线占据了大半空间,电表转动的噪声片刻不停,听得我心惊肉跳,仅有的空间下铺着厚厚的稻草,我嘴巴发出啧啧声,想诱哄它们过来,可这反而吓到了它们,它们干脆不叫了,我正准备让二姐拿筷子来,就看见一只小可爱拖着肚皮,闭着眼睛朝我移动,我眼睛一下睁大了,怎样可爱又美好的生命啊!粉红的皮肤,光溜溜的,嫩黄色的嘴巴一张一合,叫声配合着光秃秃的小脑袋左右摇摆。
还没看够,二姐这个时候耐心告罄,说要回家睡午觉,我恳求了一会儿,眼看着她就要甩胳膊走人,我只得作罢,毕竟让我一个人站在梯子上往电表箱里掏鸟窝,我还是会不好意思。这时我有点庆幸鸟妈妈没在树上安家,因为那样我可爬不上那么高的树。
窗外的麻雀似乎觉察到了我的目光,慌慌张张地飞走了,我也并不失望,反而有一丝欢喜,仿佛它们就是那些小生命长大后的样子,长大了就该飞上蓝天。我穿好衣服,麻利地洗漱完毕,朝二姐房间走去,她一定还在赖床,从小到大一直这样,逮到机会就会睡到日上三竿,不过长大以后,每次过年我都想缠着她多陪陪我,我也多陪陪她。
“小懒虫还不起来。”我一把掀了她的被子,“都几点了,亏这么大的音响都没把你吵醒。”
二姐跟我不一样,没有起床气,只嘴里咕哝几句,就拉过被子还要继续睡。
客厅的音响吵得我心发慌,我关上二姐的房门,坐在床边,掀开一个被角,二姐把露出来的脚又迅速缩回去。
我俯身把脸埋在被子上:“快起来吧,过年了。”
二姐费劲地抬起头来看我,还没睡醒的眼睛睁开又闭上:“小胖这么早就起来了?我还想再睡一会。”
我平静地看着她:“我都听见你打呼噜了。”
“哦。”二姐毫不在意,一会又说:“小胖睡觉也打呼噜。”
看着她一点起床的动静也没有,我感到烦躁,外面父亲在捣鼓什么家具,一下一下地敲着,母亲去买菜还没回来,我干脆躺在被子上面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的音响跟客厅传来的敲木头的哐哐声都渐渐远去,我迷迷糊糊就要睡着了,二姐一个翻身把我踹清醒了。我一下坐起来,突然感到冷,二姐开口了:“咦,小胖还在这呢,我还以为你走了。”
我愣愣地发着呆,长久以来堆积的失落感重新堵在心口,我像一个失魂落魄的人,发现周遭没有一丝类似于人情味的东西,充斥的只有枯燥的,虚伪的,叫人厌烦的试探的目光,我恳求二姐:“快起来吧。”
二姐终于起床,我拉过她的被子,躺了下去:“洗漱好了跟我说,我睡一会儿。”二姐揉揉我的脸,也没说什么。
我感到很困,随着房门被关上的声音,最后一丝戒备也放下,我安心的睡下了。可以说是立马就做了一个梦,梦里一直都有鞭炮声,阿雅踩着满地的炮竹向前走,手里提着一截烟花,我知道雪在她脚下一定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天已经黑了,借着鞭炮燃放之际的星火,我辨出阿敏和梁梦在远处朝我招手,我走上前,挥手想打招呼,她们却不看我,一左一右携着阿雅走远了,我目光平静地盯着她们的背影,似乎预料到这一天迟早要来。
梦醒以后,心里平静地没有一丝波澜,睡了一觉感觉精力充沛起来,我一骨碌爬起来,二姐在客厅看着父亲修凳子,我走过去,往桌上的果盘伸手抓了一把糖果,金丝猴的奶糖,我心花怒放,一次剥了两颗塞进嘴里,稍稍融化变软以后,用两边的牙嚼起来,顿时感到无比满足。这时母亲回来了,大包小包把厨房里的柜子几近塞满,母亲一边气喘吁吁,一边说道:“今天可算累坏我了,看这只鸡多肥,正宗的土鸡,你们俩快来吃东西,买了好些水果。” 语气掩饰不住的高兴,母亲看着我们,笑意盈盈。我突然有点心疼,过去接过她手里的苹果,跟母亲并排站在厨房狭小的空间里,母亲仰头喝水,我在洗碗池边削果皮,一时没有交流,以前我恨透了这种气氛,总是不自觉地想要逃离,只是今天不知是不是周围过于热闹的缘故,我仍泰然自若。楼下货车的轰鸣声,邻居家孩子的哭闹声,家里音响和父亲敲木头的声音此起彼伏,所有声音在这一刻都有了归属,就像小时候的鞭炮声,一声一声像母亲呼唤自己回家吃饭那样自然。
我家的年夜饭不在晚上吃,常常下午两三点就开始了,因此往往是附近最早吃年饭的一户人家。晚上会包饺子,但也从来没往饺子里塞过硬币,我家不兴那种习俗,久而久之就习惯了,反而觉得包硬币在食物里扰人食欲。其实我知道这不好,就像我们从来不走亲戚一样,一开始觉得没什么,越长大,我越感到怪异,这种怪异感不再只包围着我一个人,我发现父母会因此吵架,各种从来没听过的称呼钻进我的耳朵,我心里知道那都是我的亲戚,我后来会生出一种奇怪的心情:我看着二姐,感觉她真的很可怜,因为都没有亲戚给过她红包。
年饭在一片安静中开始,在父亲喝多了酒后的多言多语中结束。
父亲每次过年话都比平常多,不过也就多那么一点点,我知道他不擅长交流,眼神也和蔼很多,那是历经沧桑的眼神,仿佛从年初到年末这段时间,他所有的任性胡闹在此刻都沉寂下来,有时我甚至看到一丝父爱在其中,这让我胆寒不已。他每次举杯时的欲言又止都让我如坐针毡,我扒拉着自己的饭,不予回应,这是我做过最残忍的事了,并且每年都在继续,我仿佛另一个出现在过年之时的恶魔。
很久很久以后,我谈了一场恋爱,经常感叹歌词里的爱情太美好,我有时不知道自己是沦陷在音乐里还是爱情本身,但回归冷静以后,我知道自己还有待救赎,别人都无能为力,爱情也弥补不了,心中的缺口像野草一样疯长,人生是不是都要经历爱而不得的过程才能趋于完满,每个人都要跟自己的恶魔做一番对抗才能重见天日,可见人天生就爱跟自己作对。
晚上父母给了压岁钱,二姐如数家珍,大姐正好今年参加了工作,也给了我们一点钱,父亲吵着要打麻将,母亲推脱说累了,父亲也不再强求,三个女儿加上他自己凑了一桌麻将。临近八点,我以看春晚为借口离开了,父亲面上有点恼怒,到底没说什么。
这个年就这么不咸不淡的过去了,年假期间我给阿雅和阿敏她们发了贺岁短信,每天都数着指头盼开学。
阿敏在电话里说:“信儿,我现在没空跟你讲电话,我在我大伯家呢。”
我拨着电话线说:“你的亲戚都住你家周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什么好见外的。”
只听阿敏在那头不知冲谁应了一声:“知道了,马上来了。”阿敏压低声音跟我说了句:“过年嘛,气氛就是这样,我也没办法,我先挂电话了啊。”
我又给徐旻打了一通电话,电话那头预料之中的平淡语气。徐旻说:“过年挺开心的。”
我吃了一惊:“还真听不出来你高兴。”
徐旻笑了笑:“那我还能给你跳个舞,唱首歌来表达我的喜悦吗?”
我也笑了:“想象不出,有点期待。你走亲戚吗?”
徐旻问道:“你不走吗?”我想撒个谎,又过意不去,暗暗骂自己自作自受。徐旻又问了一句:“怎么了?喂?”
我赶紧答道:“刚刚我姐找我,我们家很少走亲戚。”
徐旻:“哦,也挺好的。”
我又吃了一惊:“嗯?”
徐旻说:“我只想一家人在一块过年,不想其他人来凑什么热闹,都是虚伪的嘘寒问暖。”
我似乎知道了别人不得了的秘密一样,连忙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彼此安静了好一会儿,我打破沉默问道:“你们那也不给放鞭炮了吧?”
徐旻:“很少了,但是也有人偷偷放。”
我叹了口气:“我们这都没有人放,感觉少了年味啊。”
徐旻:“也是啊,我们小时候一到过年那阵子,成天放鞭炮,大人高兴,小孩也高兴,现在我弟弟已经享受不到那种快乐了,有时候还觉得挺可怜的。”徐旻说完笑了出来。
我附和着笑了笑:“长大了就没有鞭炮了。”
转眼开学的日子到了。
过年期间下了好几场大雪,等天气放晴,照不到阳光的角落积了厚厚的冰,上面又覆了一层白雪,马路上环卫工人正在铲雪,所有车辆都行驶得小心翼翼,我推着自行车,不敢走快,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心想:今年净下大雪了。
好不容易走到学校,我在教室门口跺了跺脚,抖落鞋底的残雪,走了进去。第一眼看见的是陈放,他抱着一摞书,急急地往教室后排跑去,我怕他一个刹不住脚怀里的书扑到地上,便没有出声喊他,我朝四周看了看,发现大家都在搬书,反应再迟钝,我到现在也该想起来年前班长说的调换座位的事来,我一边走,一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原来的座位,陆离还静静地坐在那里。
“你来了,咱们也快搬吧。”陆离看见我就说。
我把放下的书包又背在身上,点点头:“嗯。”我们俩快速收拾起来,我跟在陆离后面,来到教室最后一排。
我有点好奇:“咱们坐在最后一排?”
陆离点点头,笑着说:“是啊,按照班长的‘移动大法’我们就坐这儿。”
我被她这个“移动大法”逗笑了,正笑着,旁边传来阿雅的声音:“过年好啊,信儿,还有陆离。”
我感到好久没听到她的声音了,回过头,发现她坐在我旁边桌子上,我好心提醒她:“还动不动坐别人的桌子上,你真是屡教不改。”
阿雅眼睛稍稍睁大了点,嘴边噙着笑意:“你倒说说看,我坐谁桌上了?”
我愣了一下:“难不成你们换到这里来了?”我往她身后看了一眼,她同桌果然坐在那。
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我假装问道:“那阿敏她们坐在哪?”
阿雅朝前面指了指:“那不是。”
我顺着方向看过去,阿敏和梁梦正在搬那堆仿佛永远也搬不完的东西,竟然还有一个小型的书架,塞了满满的书,只是不知阿敏的小说书在不在里面。阿雅也吃了一惊:“我的天,她们怎么那么多东西要搬,我们俩去帮帮忙吧要不?”阿雅看着我。
我没好气地哼道:“你倒是热心。”阿雅抓起我的手就走。
我没预料到我竟然跟阿雅坐一起,虽然是两个桌子,可中间就隔了一个过道,我经常在上课的时候,用余光偷偷瞄向她的方向,阿雅总是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倒显得我小肚鸡肠了,于是一段时间后,便也习以为常了。我们俩背后都是黑板,花花绿绿的粉笔沫经常沾在衣服上,我跟阿雅后来经常互相拍灰。
“你怎么就改不掉靠黑板的坏习惯呢?”阿雅今天照旧给我拍背后的粉笔灰。
我也指责她说:“那你不靠黑板是怎么惹来这一身粉笔灰的?”
“我也不知道。”阿雅也很无奈的样子。
我确实是好奇,因为阿雅每次上课背都挺得直直的,坐得极其端正,我想不出她身上的粉笔灰是从哪沾的,可她好像自己也没注意过是什么时候沾上的。
我也没放在心上,因为我最近又“重操旧业”,开始临摹字帖,把以前的爱好又拾了起来。老实说,我很享受认认真真地做一件事而带来的愉悦,心无旁骛的感觉很奇妙,像涉足一片无人的沙漠,脚下是滚烫的沙砾,一路走过,身后便留下一串串脚印,不久脚印又会被风沙覆盖,我会突然想到小王子和玫瑰。
陆离和阿雅起初会围过来看,热烈的眼神仿佛要把我的字帖烧穿,我只好在上课的时候偷偷练一会,但好景不长,事实证明,即使坐在最后一排,老师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神总会准确无误地锁定不安分的猎物。
数学课上,老师喊了一声:“李信,你看这道题怎么个思路?”
我蹭一下站起来,阿雅慌忙接住往下掉的字帖本,我感到血液全都冲上了脸,我一时不知所措,只愣愣的站着。
“下次不要在我的课上做其他的事,坐下吧。”数学老师继续上课。
下课阿雅支着半边脸跟我说话:“依我看你那放荡不羁的字挺好的,俊秀飘逸,古代还有狂草呢,也是艺术,你还特意练它干什么?”
我靠在墙上,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心想:我是不是又做了一件惹人注目的事了?听到阿雅的话,我扭头看着她:“我就是想写字而已。”阿雅叹了一口气,指指身后的黑板:“你看,你又要我帮你拍灰了。”我一惊,下意识就要离开黑板,暗自叹了一口气:“算了,等放学你给我拍一下吧。”便靠着没动。
阿雅像看一个无药可救的笨蛋一样看着我,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阿敏一路打打闹闹来到我身旁,难得温和地说:“信儿,你没事吧?那老头可太严厉了,跟数学一样难缠。”语气里似乎有点愤愤不平。
我摇摇头:“老师教训我们是天经地义嘛,我没放在心上。”
自那以后,阿雅和陆离再也没看我练字了,我怡然自得地享受着课间的十分钟。
有一天晚自习,我照旧掏出字帖,写了一半发现笔没墨了,甩了甩,在纸上也没划拉出来半点墨水的痕迹,我翻翻笔袋,想找出替换芯,却没找到,心里懊恼了一下,转头去看阿雅。
阿雅此刻靠在黑板上,依旧直挺挺的,一条胳膊还放在桌上,手里握着笔,脸上没有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可我觉得她好难过。
我垂着眼睛也不看她,只小声说了一句:“阿雅,借我一支笔。”说完我就看向她。
阿雅此时方如梦初醒的样子,搁在腿上的左手轻轻握成拳,像是膝跳反射那样猝不及防,我挠挠额头,等着她。
阿雅“哦”了一句就去翻笔袋,我看见里面塞了好多支笔,清一色的黑色,于是雪白的卫生纸团便很惹人注目,我忍不住问:“你有鼻炎吗?怎么那么多卫生纸?”
阿雅扔给我一只黑笔:“有一点,不严重,不传染,你别怕。”
我冷冷地说道:“那你干嘛放笔袋里,多脏。”
阿雅有点被我气笑的样子:“谁说这是用过的啊?都是干净的好吗?”
我有点尴尬,又有点心虚,突然想到什么,说:“你刚刚是不是靠黑板了?”
阿雅笑笑没说话,此刻我讨厌透了她的笑容,又敷衍,又虚伪,怎么以前没发现呢?
我继续写字。
耳边听着她同桌给她拍灰的声音,心里却一刻不停地琢磨旁边的阿雅,她会在想什么呢?我突然感觉她说不定经常这样走神,在我看不见的时候。
我似乎从来不曾注意过她。
直到有一天,我洗完脸照镜子,看到自己的眼睛,我突然意识到我终于不再单纯,因为我的眼睛变得浑浊。棕色的眼球黯淡无光,眼神下意识的聚焦却又在一瞬间像蒲公英一般四散开来。我不由得冷汗涔涔,这双眼睛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冷漠的?我终于变成了如此胆小又自私的怪物了吗?
开始自然是惊慌的,我不停地咧嘴微笑,做各种搞笑的动作,可于事无补,我又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任由眼神里的忧郁把我包裹,可冷汗不住地爬满我的后背,我甚至有点头皮发麻,我忍不住想问:这是我吗?什么时候有了这种眼神,我不喜欢。明明昨天我的眼睛还很纯澈,看呐,我的眉毛,鼻子,嘴巴都没变,我只是有点难过而已,不要擅自改变我的眼睛!
阿雅以为我们终于重归于好,在我时不时地扭头看向她的过程中,阿雅终于兴奋地向我靠过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本能地排斥这个动作,只因它太温柔,我是不用任何人来呵护的,我有自己的钢铁盔甲,它无坚不摧,无往不胜,是我的骄傲。
于是我把阿雅推回座位上,对她说:“把上次月考的物理试卷借我看看。”
阿雅笑嘻嘻地伸手去拿,然后递给我:“你考得不好吗?”
我把试卷展开,一如既往的干净整洁,连答题公式都写得规规整整,不见一丝拖拉的痕迹,我转头对她说:“你知道你最让我喜欢的地方是哪里吗?”
阿雅眉毛一挑:“哦?信儿当真能真心喜欢谁不成?”
我瞪了她一眼,把目光从她脸上收回来:“我也并非是冰水做的,我的心还很火热。”
阿雅停止了一贯的油腔滑调,正色说道:“那你说你最喜欢我哪点?洗耳恭听。”
我头也不抬地说:“首先一点是咱们同病相怜,我自以为我们之间还有很多话题可以聊,所以不想浪费可以幸福的机会,第二就是你的情商比我高,所以我也不想浪费可以学习的机会,最后,”我放下笔,朝她晃晃手里的物理试卷,“你的成绩比我好,我想向你请教。”
阿雅咬咬嘴巴,摸着下巴,假装不解地问:“后两条就姑且算是我的优点吧,那你喜不喜欢我跟第一条有什么关系?”
我只好说道:“你不要会错意,我所说的喜欢是指欣赏,第一条是我们彼此吸引的关键点啊,欣赏是建立在吸引的基础上的。”
阿雅嗤了一声:“薄脸皮的李信去哪了?”说着又凑过来,我静静地看着她。阿雅眨眨眼:“我就看看你考多少分,至于说我成绩好。”
而后阿雅抬眼看着我:“这分也还行啊,李信小姐,你觊觎的是我的卷子吗?”
我老实回答:“觊觎的是你的字。”
阿雅:“我不介意你把这一条加到你欣赏我的理由当中去,然后划掉第一个。”
我:“为何?”
阿雅两只手捧着脸,看了我好一会才悠悠地说道:“这些年陆陆续续有很多人从我身边经过,我从不刻意伸手去捞任何一个,让命运安排某一个人留在你身边才是最自然不过的,我不想我们之间有一个羁绊在里面。其实友情和亲情是一样的,缘聚缘散而已,仅此而已。”
乍一听阿雅说起这样的话,我感到心里闷闷的,难得老实说道:“真怕你一语成谶。”
阿雅笑了笑:“你看你又在担心什么?说不定咱们的缘分天长地久。”
我:“借你吉言。”
阿雅笑得更开怀了:“你这样说,我倒成了个算命的了。”
我逐渐明白,没有一个人的言行举止是不怀有目的的,即使是下意识的作为也不例外。我与阿雅那次的交谈既是奔着结局而去的,又是我们握手言和的开始。
我常常问阿雅:“今天的阿雅是什么样的心情?”
阿雅拿手比划了一下:“像天上的云。”我想象阿雅躺在上面的情景,一派风轻云淡,于是不禁莞尔。
阿雅问:“那你呢?”
我想了一会:“像风拂过槐树花。”
小时候,离家不远处有一条小河,沿途栽满了白杨树,偶尔掺有几棵槐树,有一颗槐树形状奇特,树干是歪斜的,几乎与地面平行,然后突然往上长,像极了生命肆意张扬的样子,我轻而易举就能爬上去,我怂恿二姐也爬上来,坐在树上看到的风景总是美的,能看见田野一望无际,小河蜿蜒流淌,仔细听还有风吹过槐树叶发出的沙沙声,风里裹挟着槐树花香甜的味道,我看着手中星星点点的阳光,心变得灿烂而和煦起来。
阿雅说:“槐树花和云是个不错的灵感。”
我高兴道:“你要画出来?”阿雅笑着点点头。
我:“可以给我看吗?”
阿雅笑着说:“那当然,灵感得益于你。”
我问道:“说实话你有多久没画画了?”
阿雅转瞬即逝的失落还是被我捕捉到了,她假装不在意地说:“有一年了吧,自从高中以来,我很少画了。”
我心里有点难过,半晌说道:“人有梦想才完整,当一个人有了梦想,心里才会开出花来,从此世间的一切纷扰只是绿叶。偷偷地坚持也未必不可,实际上我认为坚持总是有意义的,至少当你回首往事,不会感到后悔。纵然你想放弃梦想,可它不会轻易放过你,因为你有天赋,别让自己太痛苦。”
阿雅叹息:“什么时候天赋变成了一件让人痛苦的事。”
我:“不,让人痛苦的是自己不得不面临选择。”
阿雅:“其实遇见你以前,我早就想好不再画画了,我是一个很懦弱的人。”
我盯着阿雅的眼睛:“我热爱每一个尊重梦想的人。”
阿雅看着我,我们沉默着,然后她忽然问道:“你当真要做一个北漂?”
我:“我想我一生的努力就是追逐自由,不管以何种形式。”
“那条路太苦了,信儿。”阿雅眼眶微红。
“我甘之如饴。”
阿雅:“海明威说:‘青春会成长,迷茫会散去,黑夜过后,太阳照常升起。’”
我:“他也说过:‘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
十六岁有十六岁的迷茫,二十四岁有二十四岁的迷茫,迷茫本身不可避,它来到你身边就像瓜熟蒂落那样自然而然,有些人一笑而过,有些人惶惶不可终日,可我相信在时间的飞逝中,自己有一天会豁然开朗,天朗气清,槐树飘香,自己依稀还是那个在树上荡漾着双腿,眼中满是灿烂星光的少女。
今年的夏天似乎来得格外早,以往都是料峭春寒过去好长一段时间后,夏天才会到来。有一天,我与阿雅在校园的走廊下坐着闲话,突然感到一阵热烈的风拂过脸庞,我对阿雅说:“夏天要来了,今年好像格外地早。”
阿雅站在我身旁,手里翻着一本书,头也不抬地说:“每年夏天都会如期而至,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
阿雅总是给我看很多她收藏的绘画本,古风类的居多,记得有一次她竟然送我一根簪子,我当时指指自己的头发对她说:“好妹妹,我是短发你只当看不见吗?”阿雅认认真真解释道:“一时手痒就买下了,你的发色偏黄,我想着如果你哪天留起了长发,这只簪子该是很配你。”现在这只银灰色簪子还好好地保存在家里的衣柜里。
我抬头看她:“你以后读大学想过穿汉服吗?”
阿雅一愣,又眯起了眼睛:“想过啊,不过我更想看你穿。”
“可是我没有这个爱好。”我说,“你以后会去哪所学校?”
阿雅合上书,坐在我旁边,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半天也不发一语。我从她手里将书挣出来,一页页翻着,都是绝美的意境,画中人物衣袂飘飘,自有一番仙风侠骨,我不知不觉也看得痴了。
阿雅说:“我暑假可能会补课,还是得好好学习文化课。”
“哦。”我并不意外,毕竟自从知道徐旻补过课以后,我才发现,也许补课这种事只对我而言是匪夷所思的,小学的每年暑假,母亲都会亲自辅导我们的作业,头顶上发黄的电风扇呼呼地扇着,赶跑了蚊蝇,带来凉爽,可是它扑不灭母亲心头的怒火,我有时分不清她突然发火是因为我的答案不对,还是因为院子里吵闹的蝉鸣,抑或是因为父亲,可是因为父亲做了什么呢?我不懂,只好在一旁局促不安。我知道自己的母亲每天都很忙,也很累,我能看出来她心力交瘁,四十岁不到的年纪,白发已找上了她,我最怕看到母亲的后脑勺,稀疏的头发总是让我想起照片上曾与父亲热情相拥的画面,那个时候母亲的头发稠密得如同天上的星星,让人看一眼就再也难以忘怀。
阿雅说:“还没想好读哪个大学,先考上再说吧。”
我淡淡地说道:“不如跟我一起去北方吧。”阿雅没说话,不拒绝,也没答应。我叹了一口气,转身进了教室。
这个暑假就该分班了,所有人都在紧张地准备着,由于中考分数没够上重点实验班的分数,所以我们都留在了普通班,然而在这次的选拔考试中,如果考得好就能进实验班,我初中时争强好胜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我知道阿雅她们也想进,但是我们谁也没说出来过。我其实有点焦虑,阿雅最后到底会不会跟我考一个学校还是后话,这次分班能不能分到一起才是当下烦心的事。
陈放偶尔会跟我说话,有一天他拿着一个随身听递给我,贼兮兮地笑道:“我们俩都喜欢周杰伦的歌,这是缘分呐,哥给你先听,别给我弄坏了,明天还给我。”我接过来,心头一阵惊喜,梁梦和阿雅都有随身听,我借过几次,里面的歌却不是周杰伦的。我第一次对陈放心生好感,心想这人平时不靠谱,没想到品味跟我一致,他还会唱,我没唱过,只哼哼就罢了,他没脸没皮,偶尔下课会唱给我跟陆离听,我还没笑他几句,陆离却红透了脸,自打这以后,陈放每天就以打趣陆离为乐,陆离很可爱,鼻梁上的雀斑因为红扑扑的脸蛋越发生动了,眼睛笑得弯了,风铃般的声音灌入耳中,像夏天的风。后来再听周杰伦的歌,恍如隔世一般,歌词里填满了青春的故事,只是故事里的那些人都如风一般刮走了,像断线的风筝,再找不见任何蛛丝马迹。
每一次月考过后,班里同学的脸上就多一分焦虑,他们渐渐笑得不那么开怀了,忽闪忽现的成熟悄悄氤氲在眼底。
陆离曾经很认真地问我:“你考虑好学文科还是理科了吗?”我说我不知道,还没想好,她说她也是。她一边翻着地理书,一边跟我讲话,我看见书上那些图片,依稀记起是关于区时的,我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沮丧,前几天的噩梦犹在眼前,地理老师用抑扬顿挫的声音对我们乱吼一通,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是跟地理有关的吗?我甚至不知道他讲到哪了,班里闹哄哄的,大约只有陆离认认真真在听,我们俩又坐在最前排,我低下头,第一次难以忍受别人的吐沫横飞。陆离时不时点一下头,若有所思的样子,我知道她懂一点,于是下课就问她,我们俩讨论了很久,陆离显然也是一知半解,因此最后也不了了之。
我跟陆离说:“你是学文科的料,我们这个班大部分同学都是学理科的,不出意外的话,我将来也是要学理科的,所以也就你能听懂地理老师的话了,上课认真听,不要被其他人打扰。”
陆离害羞地笑了,又对我说:“难道一节地理课就让你下定决心了吗?明明之前还在犹豫不决。”
我摸摸耳朵,笑了笑:“还真是。”
又一次月考结束后,晚上政治老师挺着大肚子来到讲台,说了一番勉励的话,转身把答案写在黑板上,我认真对着,忽然陆离就摔了笔,吓我一跳,她也不说话,看起来心情很不好,我没敢理她。
第二天她笑嘻嘻地跟我说:“昨晚把选择题答案对错了,中间漏了一个。我还以为我考得一塌糊涂呢。”
我明知故问:“那你考得怎么样。”
“还行吧,当然我是说文科成绩。”她说,“你呢?考得怎么样?”
我:“英语、物理和化学还行。”
她忽然就下定决心了,说:“我要学文科了。”
我并不意外,我告诉她:“我学理科。”尽管我的生物成绩跟地理成绩相比,可以说是小巫见大巫,但胜在我对生物还有一点兴趣吧。
就在放暑假的前几天,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于是跑到阿雅身边,问道:“你上次说暑假补课,这个暑假可不是中考完以后的暑假,只有几天时间,你怎么补课?”
阿雅波澜不惊地解释:“我现在已经在补课了啊,没告诉你吗?每个星期六下午不上课的那个时间段,我跟梁梦一起的。”
我犹如被一道惊雷吓到失声,大脑乱了,心也乱了,她一声不响地甩开了我,跟梁梦结伴而行补课,我被蒙在鼓里。我转身离开,对她的呼唤恍若未闻。
我与阿雅的矛盾由来已久,绝不是一朝一夕能轻易化解的。她认为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谁还不是呢?她只想做让自己称心如意的事,从不考虑身边人的感受,她一次次故技重施,我一次次难过的心疼不已,她从来就是一只狡猾的狐狸,没改变过,而我却幻想自己会是那个能与她和谐共生的猎人,我以为我能获得她无条件的信任,毕竟我把自己全都倾诉给她听了啊,我只是一个敏感又自私的胆小鬼。
“喂,是你自己说不补课的。”第二天阿雅语气不善道。
我想此刻我是平静的,因为我对她说:“是啊,我从来没补过课。”
“那你生什么气?”阿雅说完咬着嘴巴,眉头皱在一起,眼神在我脸上游走。
“你不就是想让我生气吗?我偏不,你和梁梦爱考哪班考哪班去。”我浑身发抖。
阿雅语气软和下来:“我明明记得我早跟你说过我补课的事,或许是我记错了,快别生气了。”
我拍掉她放在我肩膀上的手,冷冷说道:“你走吧。”
阿雅明显一僵,脸上不自然的难堪和委屈一闪而过,我又后悔起来,她笑了笑:“你真是够狠,对自己和别人都一样冷酷,你没有感情,你不会爱人,我这不是诅咒,是预言,我们俩到底谁更可怜?”
我像是突然被别人戳中了痛处,只觉得浑身燥热起来,大脑有片刻的空白,随即反应过来,我紧紧攥着字帖本,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五十步笑百步?我倒是不知道一个连自己喜欢花却推说别人喜欢的人有什么勇气教训我?”
阿雅终于从满脸嘲笑变成目光冷峻,她慢慢蹲下,背靠着墙,仰头看着我:“我喜欢花,你有喜欢的东西吗?”
“你确定要继续这个话题?”我盯着她的眼睛,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阿雅笑起来,摆摆手:“好啦,我们消停会吧,老这样针锋相对怪没意思的,我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我家只有我一个,突然多一个人在身边,说实话挺不习惯的,我需要时间。”她看着我,说到后边已止了笑。
我一把摔了字帖本:“你早说不行吗?”
阿雅耸了耸肩,又向我眨眨眼睛。
分班考试前一天中午,我早早来到学校,有歌声传入耳朵,我在走廊寻了个地方坐下,分辨出是阿信的歌,学校从来不播周杰伦的歌,我暗自懊恼。阿雅和梁梦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她们笑着向我走来,我假装惊奇道:“你们怎么也来这么早?”
梁梦说:“在家没事,想早点过来看会书。”
阿雅问我:“学理科了吗?”
我点点头,问她们:“你们也是吧?”她们俩竟然相视一笑,梁梦对我略一颔首,指甲嵌入掌心,我有种被背叛的感觉。
我好像第一次尝到这种滋味,又好像无数次了解这种感受,只觉得痛苦在往心里钻,我的喉咙一阵发紧,我知道敏感的心又在折磨我了,它从来不让我好过。我整个人仿佛一分为二,一半住着我自己,另一半藏着我的幻想,后来他们开始界限模糊,愈来愈不分彼此,我在心底肆意勾勒每个人的样子,只遵从我的意志,于是她们变得栩栩如生,而我逐渐面目全非。
分班以后,我好歹如愿以偿分到了理科实验班,阿雅跟我一个班,我也不知心里究竟是欢喜还是其它,我打听到梁梦在另一个实验班。阿雅觉得跟我同桌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她也不常去找梁梦。阿雅变得安静了,尽管说话的样子还是那么玩世不恭,那双眼睛告诉我察言观色一直是她的拿手绝活,我越来越任性,我不想直视她的眼睛,我知道那里有我的倒影。
成绩一路下滑,阿雅却一直名列前茅,我感受到她的游刃有余,无论是考试,还是交际。她身边慢慢出现了一堆朋友,她开得起玩笑,禁得住吓唬,只管没心没肺地活着。我很想对她说留在我身边,别去招惹他们。可我说不出口,从此以后,我如坐针毡,读书的日子变成了煎熬。
苦闷的日子久了,我就会去原来的班级找阿敏和徐旻,班里好多同学走了,又有好多新同学填补了空缺,我在那里混了个脸熟,老同学见到我都会揶揄几句,其实是在夸我争气,我笑笑不说话。有时候缠阿敏缠得紧了,她会不耐烦地吼我:“滚去找阿雅,别天天烦我,我还要好好学习呢。”我多半会嘲笑她,然后诅咒她永远也比不过徐旻。我知道阿敏只是想考个大学,好坏都不计较,她说:“大学里谈一场甜甜的恋爱,人生就圆满啦。”
我笑道:“你一个涉世未深的高中生,就能知道什么是人生啦?人生百味,你尝到了几味?”
她皱眉道:“我只尝我愿意尝的味道,我没有你跟阿雅那么复杂的心思,我就想简单点。”
我转着笔:“女人就是善变,之前还说我不食人间烟火呢。”
阿敏瞪着我:“你们都想不明白事情,明明一个个都长着一张天真懵懂的脸,一颗颗心却像是饱经风霜似的,语文老师天天说的大道至简你不明白吗?”
我:“你的意思是你看走眼了?”
“滚。”我被阿敏赶走了,好几天都没去找她。
高二的数学比高一的要难了,我渐渐感到吃力,生物成绩创下历史新低,语文阅读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真是四面楚歌,我终于不得不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了。一个下雨的早上,天灰蒙蒙的,阿敏跟梁梦来找我的时候,我还在掰着手指头数豌豆的基因型和表现型,班主任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直到有同学提醒他外面有人找,他才出去,过一会儿,他对我说是来找我的,可是班主任又一次喊错了我的名字,我很难过,难道之前他对我所有的鼓励都是假的吗?或许他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那为什么只记不住我的名字。
我在大家伙好奇的目光里羞耻地走了出去。生物老师从来不嫌弃我的成绩,他只觉得生物是世界上顶好学的一门课,多半是我不用心,所以在一次次考的烂泥一样的成绩以后,生物老师就盯上了我,为了不伤害我的自尊心,他美其名曰定期检查笔记,也只认真看我的笔记而已,我心里感激,在害羞的外表下又增加了一丝恭敬。
原来今天是我的生日,阿敏跟梁梦特意给我送来礼物,我们两个班也就隔了一条长廊而已,但我仿佛看见她们俩一路风尘仆仆特地赶来给我送礼物的样子,不知被雨淋到了没有,阿敏递给我一个塑料袋,我看见里面装满了糖果,五颜六色的包装纸,像一堆宝石。
“看起来很甜呀,来,有福同享。”我笑嘻嘻地抓了两把糖果给她们。
阿敏拍拍我的脑门:“你都瘦了,学习别太拼命,努力就好了。”我鼻子一酸,差点滴下泪来。
梁梦笑着说:“生日快乐,信儿。”
我释怀般呼了口气,认真对梁梦说:“晚上在食堂一起吃饭吧,把徐旻也叫上。”
阿敏问:“阿雅去吗?”
我说:“她回家吃。”
回到座位上以后,阿雅明知故问:“梁梦她们来了?”我嗯了一声,点点头,也不看她,她也不再说话。
终于捱到了晚上,下课铃一响,我就要走,阿雅拉住我:“晚上一块吃吧。”我说我回家吃,她明显愣了一下,不带任何语气:“哦,好吧,去吧。”我的心像得逞了一般好受。
我在阿敏她们班待了会儿,阿敏跟别人闹着,我站在徐旻身边看她抄作业,一边看一边问她:“梁梦什么时候来啊?”她头也不抬:“她啊,她说要趁着班里没人,安静地做一篇英语阅读理解。”我想象着梁梦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堆在桌子上的画面,那眼神一定和她的背影一样坚定,我笑了笑。
食堂里,我们买了四碗凉面皮,碗里倒满了辣椒油,不得不说,这里的辣椒油极大地满足了我们各自挑剔的味蕾,浇在口感细滑的凉皮上味道一绝,再添点醋,我们开始狼吞虎咽。徐旻总是第一个吃完,而且面不改色,也不擤鼻涕,阿敏每次都叫她妖怪,我跟梁梦吃得满嘴通红,话也说不利索了。快吃完的时候,我瞥见阿雅,我们坐在角落,她似乎没注意到我们,笑呵呵地跟她那群朋友玩笑打闹,一路走远了。
我赶紧把想要回头的徐旻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我问她:“徐旻,你要考什么学校啊?”
我们都看着她,她大咧咧地笑:“当个医生吧。”也算是回答了我的问题。
梁梦说:“你总是考虑的那么快,医生很累的,我哥是医生,虽然在镇子上工作,每天也忙的不见人影的。”
徐旻说:“没什么好考虑的,而且这本来就是很正常的啊,没有哪个工作简单,我就是想当个医生,他们的白大褂很帅。”说完自己哈哈大笑,我们也笑了,阿敏打趣道:“我就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今天晚上没有月亮,我们走在回去的路上,口里呼出的水蒸气氤氲散开,被抛在身后。
回到教室,阿雅扔给我一个盒子,一看就是精美包装过的,我心里咯噔一下,阿雅对我说:“信儿,生日快乐。”
我看着桌上的礼物,呆了半晌,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矫情,我重新看着阿雅:“你觉得我恶毒吗?”
阿雅捏着鼻梁,看起来有点累:“我懂你。”
我咽了一口口水,感觉嗓子没那么难受了,才开口道:“我不想解释什么,我有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做,可我就是害怕,也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阿雅把我拉出教室,我们俩在寂静无声的厕所里并排站在镜子前,开始谁都没有开口,我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像是在对自己说话:“我应该是没有错的吧,可为什么一想到从前,会感到遗憾和愧疚,我有两个姐姐,可是我从小就一个人看星星,初中的时候,我也想做一个坏学生,逃课,打架,所有的刺激我都想体验一遍,可是一想到我妈,所有念头都只好压在心底。”我自嘲地笑了笑,“可现在我这个样子也没有比过去更好一点吧。”
阿雅:“不管怎么说,我很羡慕你有姐姐。”阿雅叹了一口气,“遗憾谁没有呢。”阿雅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我太怕家里冷冷清清的氛围了。”
阿雅洗了一把脸,我递过去一张纸巾,阿雅随意擦了擦,说:“我算是知道了,我就是栽到你手里了,十几年我都这样过来了,我本来可以把你丢开的,可是我又不忍心,我知道除了我,你没有别人可以敞开心扉了。”
我:“我们可以做一辈子的朋友的。”
阿雅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这次分班虽然分到一起,那以后呢?意外总是不期而至,我希望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你可以试着跟自己和解。”
我没说话。
阿雅垂下眼皮,顿了顿又说:“我们相处一年多,我从你身上也看到了自己,我知道人有时不得不学会妥协,就算再强硬,可胳膊拧不过大腿不是?我还是得听我爸的,考一个实实在在的大学,学点专业知识,以后养活自己,画画这件事以后就离我远了。”
“你说过永远不会放弃的。”
“一时心潮澎湃罢了,哪能当真呢。”阿雅笑了。
我感到一股难言的苦涩涌上喉头,阿雅的痛苦不比我少,她只是成熟得过分,她和我一样爱着自己的父母,从小听话不逾矩,我们本来可以这样平淡成长,或许也能成为别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可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我们结果长成了在自己眼中与别人格格不入的样子。
我问她:“你觉得自己有错吗?”
隔壁男厕所传来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接着是关门的声响,阿雅坐在洗手台上,咬着嘴巴,眼神看向远处,我也看过去,窗外是如墨的夜色,“我觉得是自己错了。”她说,“如果不是我爸从小给我报特长班,我可能永远体会不到画画的乐趣,后来到了初中,他发现我的心没放在学习上,认为画画可能坏了事,于是勒令我停止画画,我与他一路对抗,却慢慢发现不管画画与否,孤独是我怎么甩也甩不开的影子,我最大的悲哀是没有与人相处的能力。”
人生有无数种解法,百转千回,殊途同归,阿雅深信不疑,所以她选择了能让自己好过点的那一个,我想这无可厚非。
“我们回去吧。”我站在门外对她说。
阿雅跳下来:“走吧。”
“你怎么又来了?”第一节晚自习下课后,我来到阿敏所在班级,她如此对我说,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抬脚就要走,阿敏连忙站起身来拉住我,哄孩子般轻声软语道:“近来这些日子跟踩了油门似的,话说出口我才想起已有多日没见你面了,怪想的。”说完蹭着我的胳膊,一旁的男生纷纷侧目,像是藏着笑。
我轻轻拂开她的脸:“别把口水流到我衣服上。”
阿敏撇撇嘴,又坐下,恢复正常的语气问我:“怎么了?又和阿雅吵架啦?”
我诧异于她的一针见血和观察入微,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淡淡地笑着,阿敏便不理我了。
梁梦搂着徐旻的胳膊走近,阿敏笑盈盈地打招呼,彼此打闹了一阵,梁梦问我:“信儿怎么来了?”
我只觉得好笑:“只你能来,我便不能来了?”
梁梦一愣,徐旻不高兴地说:“信儿你也太任性了,梁梦千百年才回来看我们一次,又碰巧遇到你,可不就多嘴问一句吗?”
梁梦浅浅一笑:“我就是这个意思,好久不见了,你在新班级还好吗?”
我看着她,点点头,刚要站起来,阿敏又把我拽下去:“你们说她这个性子像谁?”阿敏看着我,问她们。
阿敏又自顾自地说下去:“林黛玉啊,敏感又小气,真是不讨人喜欢。”
梁梦和徐旻都恍然大悟的样子,我有点恼火:“我可不敢和林黛玉相提并论,你别在这装疯。”
阿敏要来掐我,被梁梦制止了,徐旻看着我们闹,眼睛和嘴角留有笑意,我一想到这些举动可能取悦到她,便不自然地停下来,一时之间,大家都沉默不语。
徐旻开口问:“你们高考完准备干什么?”
我心想这真是一个活跃气氛的优秀开场白,读了三年书,谁还不想玩?如果说报考学校需要深思熟虑的话,那么重压之后的放纵便是人的天性了,人类在直面天性时从来都是无师自通,且游刃有余。
可是我不敢,是的,我不敢。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有规避锋芒的智慧,我也不认为自己高尚得与世无争,我仅仅是不敢,胆小鬼连蹦床弹跳起的那一瞬间都有恐高的心悸,你若是问他:你可以把后背放心交给我,我带你坠落下去吗?他多半会以为你疯了,尽管那只有几米的高度,可从他的视角,那是万丈深渊,狼豺虎豹,狩猎其间。
徐旻的眼睛在我们身上打着转,她在等一个回答,可那眼神却让我以为是要审判我。
我问她:“你自己呢?”
徐旻将眼神定格在我的脸上,我不由自主地脊背僵直,头皮微微发麻,脸上与脖子交界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又稍纵即逝。
此刻的徐旻,不,应该说从她进门的那一刻起,就表现出了与以往不同的气质来,她眼睛里浓浓的兴趣一定事出有因。
接着我就听见她说:“第一站是鬼屋,你们会跟我去的吧?”
我面上波澜不惊,内心早已波涛汹涌,我清楚地明白无论她们提出什么建议都会极大地刺激我贫乏的内心,毕竟过家家这种游戏我和二姐可是一直玩到初中,中间有一段时间会突然觉得索然无趣,于是整日躺在床上打发时光,实在没有其他小伙伴一起玩,所幸这段时间并没有持续太长,不然我不能保证自己不会憋成自闭,我和二姐又重新拾起过家家的游戏,我们想出的花样更多了,渐渐地又手舞足蹈起来。
阿敏拍手叫好,揽着我和梁梦的肩膀说:“我们当然去啦,我可想玩那个了。”
梁梦抿着嘴笑,我顺势点点头。
梁梦又笑着对我说:“信儿,你回去问问阿雅去不。”我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转头问徐旻:“第二站呢?”余光里瞟到阿敏拿胳膊去抵梁梦。
徐旻又笑起来:“第二站更有意思了,我是这么想的,咱们还没挣钱,都是穷学生,所以游遍五湖四海就别想啦,不过我们可以到每个人家乡轮流转一遭。”
阿敏提出抗议:“那有什么好看的啊,我家坐公交车一个小时就能到,没什么意思。”
梁梦又对阿敏提出抗议:“咱们两家近,可阿雅和信儿她们家还是有点距离的,再说距离远近是个问题吗?说起来,等到毕业我们就算同窗三年了,就是那些谈恋爱谈了三年的也早就领回家了。”
上课了响了,我飞快地跑出了教室。
“今天在那待得时间有点长啊。”阿雅对我说。
“嗯。”我漫不经心地应了句,“今天她们说到高考完去哪玩的事,让我问问你去不去鬼屋。”
“去啊,为什么不去?”
“那就去吧。”我不耐烦地说,“她们还说要到我们每个人的家乡转转。”
“为什么?”阿雅疑惑地问道。
我吸了一口气:“因为没钱。”
阿雅似乎被这个理由逗乐了,她笑着说:“这确实是一个问题,等到毕业,我们该有十八岁了吧?不能随便乱花父母的钱了。”
我冷笑一声:“现在就开始考虑钱了吗?”
阿雅止住笑,静静地看着我:“父母养不了我们一辈子,何况未雨绸缪,居安思危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贵经验。”
我抿了抿嘴,没说话。
“如果考上大学,我得自己赚钱。”阿雅一边记笔记,一边说。
“拿什么赚?你不是不画画了吗?”我咄咄逼人。
阿雅又陷入沉默,其实问完那句话,我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无聊的问题,赚钱的方式五花八门,不差画画这一个。
下课后,阿雅对我说:“人有时候真的很矛盾,所以不要试图跟自己讲道理,很多事不要问,也别说出来,只管做就好。”
我问她:“倘若一个人没有目标,你让他怎么去努力?”
“你想去北京,那我问你,你真的想在北京安家落户,彻底远离那些给过你痛苦,又给了你关爱的人吗?”
我想仔细思考一下这个问题,反驳她应该并不困难,可阿雅不给我这个机会,她又说:“你并不想,或者说并不那么愿意,对吗?我们都害怕孤独,那些为孤独生,为孤独死的人就不渴望陪伴吗?他们一定比谁都想要攫取温暖。梦想是会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的武器,而不是借由它的辉煌逃避现实。”
我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她的话和她的眼神一样犀利,牢牢钳住我的咽喉。教室里狭小一方的空间塞进了拥挤的人群,他们逆着光,面目模糊,这热闹的人群本该是我从小的渴望,我想我心底依然存在这样的憧憬,可我连伸手的勇气都没有,那是一锅火炉,烧得滚烫,发红的炉壁让我望而却步,四射的光芒又让我紧闭双眼,唯独诱人的温暖让我流连忘返。
阿雅又说:“我始终认为痛苦是自己给自己的,只有爱是别人奉献的,学会了奉献,你就学会了爱。”
一番话让我陡然发现阿雅在我面前变得高大起来,我的自卑和狂妄从来都是以自我为中心,我的视野里从没出现过别的任何人,我不禁感到无所适从,又有一丝好奇,甚至是期待。
我看着窗外的葱郁绿色,微风也荡漾起我的思绪,我想到小时候看过的夸父逐日的典故,他倒下后,高大的身躯化为隆起的山峰,毛发变成茂密的树林,筋脉流淌成蜿蜒的江河。小时候读到这一段时,心里还觉得不可思议,现在回味起来,确实又浪漫又让人感动。
父母关系并没有影响到我的物质生活,一切合理的要求都会满足,因此家里的书洒了一地,书册从民间故事到神话故事,再到外国的童话故事,后面又一路扩充到世界未解之谜。印象最深的是故事书,内容新奇有趣,更重要的是插画精美又细致,一度让我爱不释手,只可惜后来在搬家中遗失了,我把心中的遗憾诉诸到父母身上,责怪他们袖手旁观,对我散落一地的天真烂漫置之不理,其实我知道是我没能收藏好它们,天真离我远了,也许早就夭折了。
阿雅还在看着我,她和徐旻一样在等我的回答。
“高考完我想学做饭,做一顿饭给我妈吃。”我沙哑着嗓子说道。
阿雅微微笑着,左手揽着我的肩问道:“为什么呢?”
“你知道的,我妈很强势,不光体现在对我的教育中,更多的是体现在她自己身上,她总以为自己刀枪不入,从不向任何困难低头,可我知道,我和我姐姐是她的软肋。”我说着不为人知的心里话,脑海中浮现起母亲辛勤的样子。
“以往的任何一个夏天都没有现在凉快,因为家里当时只有一台空调,已经算是奢侈品了,被安置在二楼,我妈在一楼做饭的时候,我和二姐在电风扇底下乘凉,我经常看见她进出厨房时满头大汗的样子,屋外蝉鸣响亮得吓人,你知道吗?院子里有一棵梨树,刚栽没几年,那年结了两个果子,后来落了一个,我妈说是它没能竞争过另一个的原因。”
阿雅神色温柔地看着我,我扭了扭发酸的脖子:“后来另一个也落了,最后整棵树都枯萎了,它们是被晒死的。”
阿雅轻轻地笑了出来:“它怎么那么不坚强,那依你这么说,果农还得为每一棵梨树支一把太阳伞?”
我轻蔑地朝她冷笑道:“正如你所说,梨树很坚强,可它还是被晒死了。”
阿雅笑着点点头,我对她说:“真的晒死了,树叶都焦了。”
母亲依然每天中午都会端出丰盛的午餐,等到初中的时候,我看着她鼻尖渗出的汗珠,吃到嘴里的食物忽然变了味,我渐渐不那么心安理得起来。
与阿雅分道扬镳发生在一个月之后。
我想我与阿雅之间的关系理应是对手,而非挚友。也许是嫉妒冲昏了我的头脑,在阿雅一次次转过身去跟别人聊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我感到自己迟早会失掉她。
这天下课,我平静地对她说:“我想跟别人坐一起了。”
她诧异地看着我,半晌问道:“为什么?”
我没有说话,默默收拾东西,把它们都挪到角落里的一张课桌上,我一个人在那坐了一节课。别人都在议论纷纷,指指点点,阿雅黄色的衣角不时溜进我的余光里,两只手揉着太阳穴。
放学铃声一响,我落荒而逃。
下午的时候,我来得有点迟了,班里已经很多人,闹哄哄的,我突然就感到一阵无力还有深深的挫败感,落座呆了半晌,阿敏把我拽出门,我踉踉跄跄,险些跌倒,我一阵莫名其妙。阿敏看起来很生气,力气大得惊人,她把我一直拖到教室外,我看见徐旻抱着胳膊,皱着眉对阿雅在说什么,阿雅哭了。我心里不太好受,转过脸不看她。
阿敏推了我一把,一本正经呵斥道:“你说你是怎么搞得,就你们俩分在了一个班,天大的缘分,阿雅可从来没在我们面前哭过。”
徐旻责怪道:“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非要这样干什么,这都是什么事啊。”阿雅抽噎得厉害,开始打嗝,我心疼的厉害,也哭了。
后来校园里的花儿都开了,我到底失去了阿雅。
相忘于江湖,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回首往事,十几年的时间大把大把地从指缝间漏掉,我竟一事无成,生活一点起色也没有,稍有不慎,又被打回原形。我真的毫无办法,谁让我天真地相信“幸福就是生活中不必时时恐惧”这句话,它无处不在,无缝不钻,如影随形。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我第一次尝到钻牛角尖的滋味,只那一次我便在它面前丢盔弃甲,落荒而逃。这么多年来,我妥协了多少,又真正得到了多少,我配不上那些许温暖,我整个人生都烂到了骨子里。我本来就是从烂泥里爬起来的,我一路挣扎,一路煎熬,暗无天日。可是我又贪恋那些温暖,我无数次想要改变,我想问神佛求个答案,我这一生可还有解,我受够了患得患失,担惊受怕的日子。我很软弱,没有高尚的理想抱负,从前我最喜欢也最擅长的就是发呆,大学的时候,从家到学校的车程有两个多小时,我一动不动地坐到底站,车上人来人往,我觉得很自由,后来第一次坐火车,凌晨两点多的车次,冻得我瑟瑟发抖,第二天我趴在窗户上,辽阔威武的黄土地从此映在我的心里,留下了刻骨铭心的模样,我第一次认识黄土地是在路遥的书里,人们踩着坚实的土地过着平凡的日子,没有灯红酒绿,没有海市蜃楼,冬天的风刺骨,夏天的知了真的很吵,从那以后,虽然我仍时常赶火车,却再也没有见过那片黄土地。这都是假象,心灵的宁静片刻也不曾降临于我,我们辗转人世间,如孤魂野鬼。
后来我又有了一个新同桌,人长得美,是那种气质文静的秀美。我当时在班里的处境微妙,成为别人的饭后谈资,她这个时候跟我坐一起也很大胆了。我们一开始话也聊得不多,大多数时间都是埋头学习。她语文很好,字写得工工整整,像印刷上去似的,字体却是我从没见过的,细长又有力量,乍一看,像微风拂过柳叶,仔细一看,带有入木三分的苍劲。可是我见过她写字的模样,一笔一划都那么轻巧,毫无力道而言。
那个时候,旁边座位上的男同学经常会找她聊天,“小夕小夕”地叫着,看他们熟络的样子,我猜他们一定是从同一个班级考过来的,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从学校里最好的班级“贬谪”下来的,这么说也不夸张,因为最好的那个班在对面楼的最高层,冬日凛寒,抬眼望去,那里仿佛笼罩着经久不散的雾气,让人看不真切,恍恍惚惚如天上的琼楼玉宇。想到这,我不禁莞尔一笑。我还发现她很喜欢吃零食,下课的时候,总会吃点什么,她这时都会很慷慨地分我一些,其实我也很爱吃的,小时候,妈妈每年夏天都会买好多冰棒放在楼上的冰箱里,但是不给我们多吃,每天每人最多一支,我每天一放学先一口气窜到楼上,再蹑手蹑脚地打开冰箱,坐在地上,守着冰箱吃。我记得有一回连续吃了三根。
书店渐渐不去了,我爱上了逛超市,转了一圈又一圈,我想着同桌可能会喜欢吃,就自作主张买了回去。在大课间的时候,超市里的人尤其多,都是早上没吃饭,饿肚子上课的同学,他们买的大都是面包,方便面之类的。有一次在超市我遇见了陈放,他一手拿着一包方便面,另一只手在货架上翻找,我听见咔嚓咔嚓碎裂的声音,我走近他,故意制造了点动静,好让他别被我吓到,他从容地偏过头,看到我他笑了,用处在变声期略沙哑的嗓音对我说:“好久不见啊小丫头,来买啥?”我晃晃手里的酸奶条,冲他一笑:“你又在干什么好事了?”他啧了一声,一脸嗔怪:“哪能这么说哥哥我,你过来。”我在他旁边一点距离处停下,他说:“你还不知道吧,捏这个方便面能释放压力,我就喜欢听这咯吱咯吱的声音。”我大惊,我忽然就不认识他了,看起来他似乎更高了点,脸埋在阴影里,我呆了半晌,心不在焉地敷衍两句就走了。
相处下来,我知道我同桌喜欢吃口味偏重的东西,我递给她一袋豆干,看着她吃得很香的样子,我突然就想起阿雅来了,我跟阿敏她们都喜欢吃辣,可是我从来没注意过阿雅喜欢吃什么,她好像不挑食,什么都可以,来者不拒,却也没表现过特别喜欢什么,在她整洁的课桌上,我只见过她放过唯一一次零食--一小瓶酸味条。
同桌戳戳我的胳膊,我回过神,这才发现我一直盯着她看,她有点不好意思,说:“我的吃相不好看吧?从小就这样,哈哈!”
我尴尬地笑了笑,连声道:“没有没有,我刚刚跑毛了,你吃东西跟我妈一样,很香的样子。”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她也一愣,接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十分懊恼。
旁边座位的男生也回过头,饶有兴味地冲我们笑:“在吃什么好吃的,也给我们尝尝鲜。”说着伸手拿走了桌上的另一袋豆干,“明轩,我们俩吃了吧?”他眼中笑意不减,只顾盯着他同桌看,他同桌倒是个老实人,只看了一眼他手里的豆干,摇了摇头,又埋首书海里。
我同桌气急败坏地喊:“小天你快还给我,那是我同桌给我的!”
小天又问我:“你给我不给?”我不知如何是好,支吾半天,对同桌说:“下次再给你带。”同桌对他哼了一声,只得作罢。
同桌对吃的真的很感兴趣,我万万没想到。她告诉我她住在学校里,经常下晚自习会跟宿舍里其他人出门买宵夜,路上发生的趣事也一并告诉我,我央求她多讲点,我很喜欢听,追问很多细节,她提到她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初中就是一个宿舍的,没想到高中还能分到一个宿舍,她感到很幸运,她说这话的时候满脸幸福,我不忍心再开口打断她。
同桌经常说:“人生得一知己,幸甚。”
有一天下晚自习,我特意磨蹭了会儿,同学们嬉笑告别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进我的耳中。我推出自行车,慢慢向校门口走去。夜很凉,我缩了缩脖子,门口挤满了准备接孩子回家的父母,昏黄的灯光照耀得那么温暖。我倚着自行车,就那么远远看着,脸上的表情跟我的心一样平静,不记得过了多久,门卫关上了大门,我赶紧推着自行车从小门出去。
夜深了,外面安静得让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偶尔有吆喝声从路两边的小摊上传过来,却把夜衬得更加静谧,还有一丝诡异。我望向马路尽头,无止尽的黑暗。我还没买过路边摊的小吃,听同桌说她都是跟朋友一起买的,她说买的多就会打折,我形单影只,顿时感到一阵窘迫。
我又一次落荒而逃。
岁月悠悠,日子平淡如水,没有一丝波澜。一天中午,同桌正在跟我介绍“君子不吃嗟来之食”的典故,班主任进来了,班里闹哄哄的声音戛然而止,不少同学连跳带窜地逃回自己的座位,班主任沉默了一会儿,面上波澜不惊地提醒我们下一次月考就快来了,然后语重心长地说了一番大道理,让我们认真对待。
班主任看起来有四十多岁了,身材高大,总是穿着淡蓝色的牛仔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头顶一片光亮,八字眉,眼睛深邃,嗓音如他处事一般沉稳,如若不看正面,仅从背影判断,那也可称得上玉树临风,威风凛凛了。只是他十分吝啬自己的表情,俨然就是古代私塾里迂腐古板的夫子。
随着晚自习最后一节课的铃声陡然响起,我知道这一天也结束了。只是今天大家都没着急回家,而是不约而同地收拾课桌,每个人神色各异,有与人轻松交谈的,也有愁眉不展的,更有眼神呆滞的,比如我。自高二以来,每次月考我们都如临大敌,倒不是单纯地怕考不好,只是考不好的代价有点让人难以接受,月考考试的座位按照上一次月考成绩排定,分楼,分层,不分男女。每个人都以进实验楼考试为傲,且楼层越高,心里越畅快,留在普通教学楼好像就比别人低一等,越往上越难以启齿。最开始的时候,我还勉强能到实验楼一层考试,后来每每踏进普通楼顶层也如家常便饭一般了。
这天地为炉,世间万物,芸芸众生,谁不在其中苦苦煎熬,萤火之光既划不破长夜,不要也便罢了。
可生活总是这样,跌宕起伏,反反复复。当你深陷泥淖,苦苦挣扎的时候,它给你一隅光明,转头再让你跌入万丈深渊。当你春风得意,一日看尽长安花时,它偏要赐你一堵墙,硬生生横亘在你面前,那是翻不过的山,跨不过的坎,慢慢萎缩,却不会消逝,最终成为心里的一根刺,倒是应了那句,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造化弄人罢了。
收拾好书桌,我捧着一堆书,走向车库,抬头望了一眼苍穹,难得的皎月当空,无云也无风。我把书放进车篮里,骑着自行车摇摇晃晃过马路,自以为车技并不好,正担心着,突然一道光强行刺了过来,耳边鸣笛不止,我身形一僵,竟无法动作,大脑停止了思考,有片刻的空白,再回过神,我发现自己倒在地上,白花花的书就洒落在旁边,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右手边,我看见车里下来一个中年男子,我的眼神越过他,直直望进车里的那个女人,她抱着手,紧紧盯着我,我突然就低下了头,我有点窘迫,那男子急切地问我有没有事,我站了起来,仔细拍拍身上的灰,小声地对他道:“我没事。”又有点不甘心,我转头对他说:“自行车坏了。”他松了口气,扶起我的自行车,左右捣鼓一通,然后语气柔和又生疏地对我说:“车没什么大毛病,快回家去吧。”我跨上车,眼睛余光瞥了车里未下车的女人,她一动不动,毫无生气。
我回到家,母亲披衣从房间出来,问我为何回家这么迟,我犹豫半晌,没什么语气道:“过马路被车撞了。”母亲大惊失色,满眼心疼,急忙问我撞哪了,我说我没事,就是自行车撞歪了,那个人给我修好了。母亲气得要报警,我不耐烦地摆摆手,母亲一直追问了很多细节,我看了一眼那半掩着门的房间,没有一丝光亮透过来。
父亲没有从里面出来。
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坐在书桌前,窗外的夜深了,马路两旁的路灯散发出淡黄色的光,我想了一会儿,最终掏出书本,安安静静看起了书。
谁知第二天竟是滂沱大雨,雷声大作,北风呼呼地咆哮,拼命拍打着窗户,我特别讨厌下雨。下雨意味着刮风,骑车的时候寒风似刀子钻进我的衣服,一个冬天下来,我便落下了支气管炎的毛病,久久难以痊愈。
在路上,我看见好多学生都骑那种小型的电动车,好像很舒服的样子,我渐渐就被他们丢在了身后。过马路的时候,我还是有点害怕,干脆推着车,刚落地,鞋子就湿了,有道阴影落在我旁边,我猛一回头,看见一张熟悉又喊不出名字的脸,是班里的一个男同学,他披着鲜红的雨衣,坐在电动车上,肤色黝黑,一双眼睛骨碌碌转,他生涩地开口道;“为什么下车啊?快迟到了哎。”
我突然有点高兴,笑嘻嘻对他说:“今天的雨太大了啊。”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我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我记不清了。”
他有点哭笑不得,很嫌弃地对我说:“我叫赵一伟啊,班里同学的名字你该不会到现在都不记得吧?”我说我不太记得。
风声太大,把我们俩的话一并卷走了,我们几乎一路彼此咆哮着。
我第一次跟别人一起停车,我们俩的车靠在一起,我仔细看了一眼他的电动车,是黑色的,看起来不是很新了,我想象自己有一天也骑这种电动车上学的样子,天边的云,还有耳边的风,通通都被我抛在后面,我想我也应该买一件红色的雨披。
风停了。
他去了实验楼,我往普通楼的方向走。边走边想,实验楼后面就是操场,角落里,有单杠,锁链,还有攀高的架子。阿敏常常在那里荡秋千,我与阿雅、梁梦喜欢爬梯子,我有点恐高,总是爬到一半就停下来,不知道为什么,越是害怕,越要往下看。我紧紧抓住冰凉的铁索,铁锈的味道若有若无地传过来,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整个架子都摇摇晃晃似的。我看见操场中央黑色的沙砾,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我又看见远处的蓝天和白云,耳畔是夏天的风,吹得慵懒醉人。
来不及收回视线,阿雅在我头顶上方笑了起来:“来啊信儿,我们比赛谁爬得高。”
梁梦在我旁边说:“你们俩比吧,我要下去了。”
我抬眼想去瞧她,阳光刺得睁不开眼,我尝试再跨出一步,架子摇晃得更厉害了,终究是败下阵来。
围栏后面是一排排杨树,不久该飘絮了吧,我心里这么想着,在座位上坐下。
刚拆封的试卷有一股墨香,我捧起来,贪婪地闻了闻,有点上头啊,刺激得嗓子发痒。我咽了一口口水,勉强把那阵痒意压下。旁边已经有人落笔如飞了,我常常在想,我没有行过万里路,哪怕十分之一也是没有的,自然没有读过万卷书,更写不出万卷书的气概来。所以人们常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在我看来是要倒过来的。
我在心里轻叹一声,提笔装模做样起来。
考完试,课还得继续上。班主任这时就及时过来教导我们不要放松,他说:“这个时候别人放松,你自己严格要求自己,日积月累,滴水穿石。”不知道听进去的有几个,我这时惦念的却是家里的复读机,它是为了听听力,二姐要求父亲给买的,英语磁带早就不知道扔哪了,抽屉里都是歌曲磁带,我愣愣地想:今天我要回家听一晚上。
回家的时候,轻装上阵,我背着空空无一物的书包,走路的步伐也轻松了许多,满脑子想着回去听周杰伦的歌,“雨落下雾茫茫,问天涯在何方。午夜笛笛声残,偷偷透过窗……雨下一整晚。”我不禁哼出声。
第二天到学校迟到了。班主任看了我一眼,没什么表情,我心惊肉跳,作低眉顺眼状,拿眼角余光不住地瞥他,等他终于走了,我长长叹了一口气。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是班长,一班之长,自然是要听话些的,有一次老师让我下课把作业本发下去,当时也太贪玩了点,竟然忘了去办公室取作业本。上课的时候,老师怀里抱着一堆作业本,慢悠悠跨上讲台,对我说:“怎么没来我办公室拿本子?”我站起来,十分不好意思地说忘了,眼看着老师脸上神色几变,我表现得更难堪了,感觉耳朵根热热的,老师这才让我坐下,语气有所缓和道:“以后不可再忘记了。”那次直到下课,同桌才不可思议问道:“不过就是忘记拿个作业本而已,你竟然脸红了。”我朝她苦笑。
早读课分语文朗读和英语朗读,我总是在语文早读课上朗读英语,偶尔在英语早读课上背古诗。我喜欢杭特的一首诗:Jenny kissed me,我不止一次朗读她:
Jenny kissed me when we met,
Jumping from the chair she sat in;
Time, you thief, who loves to got
Sweets into your list, put that in!
Say I’m weary, say I’m sad,
Say that health and wealth
Have missed me,
Say I’m growing old, but add
Jenny kissed me.
喜欢的古诗词就多了,比如崔护的一首《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还有虞世南的《蝉》: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可能仅仅喜欢是远远不够的,但是当看见语文考试成绩比英语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时,心里终究是难以平衡。我冷眼瞧着桌上的语文试卷,轻飘飘的却又似千斤重,红红的勾子再一次把我燃烧的心沉入海底。我们终究不能像李白那样,肆意挥洒,肆意离去,他写完了诗,可能转眼就忘了,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偏要仔细分析,认真研究,妄想揣摩他的用意。
我们到底是醉酒之人,还是酒醒之人?
又到了月底放假的日子,从下午就开始期待着,今天晚自习不用上了,明天可以一觉睡到中午,也不用吃麻烦的早饭。小时候就对早餐心怀不满,长大以后更是恨之入骨,并非不饿,只是每日从早上醒来就得规规矩矩,一板一眼,犹如鱼梗在喉,不拔不快。读小学的时候,不论刮风下雨,迟到与否,一碗浓稠而寡淡的面条都会端在我眼前,我时常抱怨不好吃,难以下咽,母亲会生气地骂我,我心里气滞,往往囫囵吞下,眼角憋出了眼泪。后来才发现,只不过是起床气而已,可从来也没人哄我,只当我任性罢了。
想想难免又悲从中来。我在熟悉的路口等红绿灯,晚霞漫天飞舞,金色铺天盖地,远处高楼大厦部分埋在阴影里,晚风吹开了我的衣角,丝丝凉意钻了进来,这一刻只觉得寂寞。我站在上坡,下面是一片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喧嚣,我也曾遇到人生的十字路口,至今也不知是否选对了。
想来,也是一个有晚霞的日子,我刚放学,回到家,妈妈坐在门口,自我懂事起,她总爱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暗黄色的椅子,半人高,掉了漆,会咯吱咯吱响。她总是一动不动,眼睛直直盯着前方,不知在看什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有时候,甚至我回来,她也分不出半点余光给我,我很害怕她这个样子。
我摘下书包,在门口的大白杨下玩耍,玩得野了,对她的呼声置若罔闻,直到严厉的吼在我耳旁响起,我才浑身一颤,到底不情不愿,我走了过去。
她说:“去楼上把瓜子拿下来,我嗑一会儿。”不知那天怎么了,我就是不想听她的话,她的每一个命令我都想反抗,我想这个心思不止一天两天了,以往因为没写完作业,她在班里撵我出去罚站,我当时的羞愧、气愤和恨意交织在一起,就要在我胸膛里爆炸。今天她只不过吼我几句,却激起我的滔天怒意,我说:“我不去,你让二姐拿。”
母亲却一反常态没有打我,只吩咐一声:“我看你最近是不得了了,晚饭后等着挨打。”明明什么语气也没有,我却如五雷轰顶,听完这句话,我再也没有半点愤怒,呼之欲出的是恐怖,她要亲自审判我的罪孽,那一刻我在想也许我是错了,我以后一定不会再犯错了。
红灯灭了,我久久不能回神,撕心裂肺的疼痛还在求饶,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难得的一天假期,直到日上三竿,我才幽幽转醒,昨晚一夜安睡,起床后只觉神清气爽,无比餍足。母亲喊我吃午饭,我趿拉着拖鞋,一番洗漱后,饱饱吃了一顿饭。
正歪在床上看书,家里电话响起,我犹豫了一下,提起话筒,对方礼貌地问:“是李信家电话吗?”
我乐了,一听这声音就是阿敏的,我无声地清清喉咙,略加重嗓音,沉沉地说道:“是啊,请问贵姓啊?”
阿敏扑哧一声笑了,骂道:“讨厌死了,姐姐我让你出来玩,今晚住徐旻家,我寄住的地方你还记得不?”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激动半晌,又突然想起什么,老实说道:“我不知道我妈给不给我出去。”阿敏却挂了电话。我怔了怔,思忖片刻,转身收拾书包。
出门的时候,我仿佛觉得自己又像往常那样上学去了。外面阳光明媚,空气清新,我骑着自行车,像只自由的小鸟,忍不住想张开双手,拥抱眼前的一切,到底还是没敢这么做,以往下雨的时候,一只手握着车把,另一只手撑着伞,勉强能够骑到学校,再不能做出任何超出我能力范围的事了。
到阿敏住处的时候,已是挂完电话半小时以后了,她就住在学校对面的一条小巷中,我忽然想起了桃花源,巷内开始窄仄,弯弯曲曲,视线忽明忽暗,而后一路流畅,阳光直泻下来,视野跃然宽阔了起来。没多久,就看见阿敏在门前泼水,我笑道:“腊月寒冬的,结冰跌倒了可怎么搞。”
她站在那里,朝我招手,把我拉进门,笑嘻嘻地说:“那泼出去的水怎么办呢?”
我坐下来,叹了一口气:“收不回来啦。”
她给我倒了一杯水,推到我面前,问我:“你怎么跟你妈说好的?”
我没看她,喝了一口水,却问道:“你为什么挂我电话?我还没说完呢当时。”
阿敏又笑了起来:“那会儿徐旻打电话进来了,问我你来不来。”然后没等我说话,她又开口道:“我告诉你,徐旻才不会管你来不来呢,我就问你还记不记得阿雅?”
我给她一个白眼,转身歪到她床上倚着,“阿雅给你们吃了什么迷魂药了?一个两个的都这么偏袒她。”我不满地问。几缕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隐隐看见灰尘在跳舞,我微眯了眯眼,摘下眼镜,覆手遮住了眼睛。
竟然睡着了,阿敏忙完来叫我,我伸手拉开了被子,到处找我的眼镜,阿敏在厨房提高声音说:“外面桌子上。”我下意识看向窗外,睁眼瞎也看不到什么,收回视线,眯着眼睛摸到我的眼镜。
我背着书包,拿着车钥匙,阿敏已经在门口等我了,她换了一身衣服,大红色的呢子,垂在她身上,衬托得身形修长起来,她总是这样,无论去哪都要打扮一番,精致又得体。
我问道:“你书包呢?”
“我就没带书包回来,走吧。”她回身锁了门。
我骑自行车载着她,一开始她死活不同意,非不相信我会载人,我指天指地指自己的心保证道:“我从小就会骑自行车了,那会儿我还一口气载了两个人在后座呢,千万个放心吧。” 骑了一会儿,半晌无言。她突然问我:“那为什么上次阿雅不坐你的车?”声音很小很轻,似乎带着一丝小心翼翼,我停下车,跟她一起走着过马路。她牵着我的手,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想必那天她看见了。那天是个什么样的天气呢?只记得放学后见到阿雅的时候天空是蓝色的。从早上起来,我就一直感到头晕乎乎的,谁让我月考又没考好,熬夜看书,却看得满脑子乱哄哄的,直到英语课上,头脑才逐渐清醒。今天所有试卷都发下来了,习惯上来说,老师们都会不遗余力地讲解分析它们,没想到英语老师却半点也没提考试的事,照本宣科一番后,她说:“今天的课程差不多了,现在要请两个同学上黑板写句子。”同学们都露出慌张的神情,我归然不动,英语老师素来不把我放在心上,我还记得她以前说过:“一个人的选择真的特别重要,如果你考不上一个好学校,出来也是不如人的,那不如再好好考虑考虑,复读一年,如果考上了好学校,本身意义就很大了。”我觉得她说得对,但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呢?
班里顿时安静地落针可闻,英语老师喊到了我跟另一个男同学的名字,我一惊,转头看了一眼那个男同学,叫刘永,是之前跟我座位挨在一起的同学,后来换了座位,调到我后面了。我有点手足无措,英语老师又说:“我说汉语,你们写相应的英语。”我们俩一左一右远远隔开,占了一块黑板,说来也怪,老师说的句子在我看来好像长在我脑子里似的,我甚至不等她说完,就写出来了。我听见下面同学的窃窃私语声,我的手开始发抖,等老师让下来时,我忙不迭地逃下讲台。坐定以后,刘永还没下来,他眼前的黑板还是乌黑一片,我顿时了然。
英语老师开始给同学们讲解那几个句子,一边讲一边给我写的句子打勾,五条句子都是勾,她似乎也没料到一般,对我点头赞扬一番,同学们都啧啧称赞,我心里乐开了花,却不动声色。她也没有批评刘永,勉励几句,就听见放学铃声响了。
我有意留在最后,最后教室里只有刘永和我两个人,上一秒喧闹声还纷纷扬扬的教室顿时变得空荡荡的,我慢吞吞挪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刘永低垂着眼睛,对着英语书似乎在发呆,耳边有呼啸声猎猎而过,我抬眼看向窗外,玻璃上蒙了一层水雾,隐约看见树枝在狂风中摇曳不停,我心里紧张得很,犹豫再三,我知道再不动作,杵在这看起来就真的很奇怪了,我朝他走过去。
“还不走吗?”我故作轻松地问。
刘永似乎没想到有人会在这时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掀起眼皮,侧头看向我,我尴尬地笑了笑,倚在桌角,抱着我的书包,正色道:“没事的,不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我顿了顿,心下飞快地组织了措辞:“你理综那么强,以后少不得要请教你呢。”
他对我笑了笑,不知是安慰我,还是安慰自己,轻声说道:“我没什么事,英语我是要苦练一番的,以后有什么不懂的,我还想问你呢,以前坐在你旁边的时候,我就发现你学英语很快,今天上去写句子也那么流畅,我相信不只我,班里其他同学都很佩服你。倒是我要时常请教你了。”
我浑身不自然,心想:我是来安慰你的,怎么好像自己被安慰了一般?仔细一想,安慰的话要是搁在以前,我是万万说不出口的,只不过想到眼前这个人在我刚来时就坐我旁边,位置离得近,他和他同桌曾多次在下课的间隙跟我聊天,两个人都十分幽默,又大大咧咧的,只是未曾想到他也是写不好句子会难过的人。
没等到我的答话,他也不以为意,似乎是笑起来,继续说道:“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人其实很有趣?我跟小叶都这么觉得,刚认识的时候,你每天就坐在座位上,一句话也不愿多说的样子,经常发呆,也不知是在想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想吧。”他想了想,又看了我一眼,眼睛里倒映出我不知所措的影子,“但是你绝不是一个呆板的人,你不常说话,却每次说话都诙谐幽默,让人忍俊不禁,我从来没见过像你一样有趣的人,你是一个纯真又活泼的人。”后来不记得过了多久,岁月无痕,似乎十余年光阴辗转而过,也曾有个人对我说:“你是一个有趣的人。”
我突然就不想催促时光飞逝,只想好好活在当下,活成他们眼中真正的自己。
不知是如何走出教室的,只觉心里舒畅,我到底还是喜欢温柔的人。所以在看见阿雅的瞬间,我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一如既往扎着高马尾,只是头发似乎剪短了,脸上波澜不惊,鼓着婴儿肥,我推着自行车,内心慌乱地走向她,没到跟前,我就开口了,声音打着颤:“你妈没来接你吗?”
她转过头来,看见是我,愣了一下,接着朝我灿然一笑:“嗯,她今天有事儿。”
“坐上来,我捎你回家。”我拍拍车后座。
阿雅没料到我竟然要载她回去,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就走回去,也不远。”我执拗地不答应,仿佛又回到从前那个相互唇枪舌剑,至死方休的时候。
几个回合下来,阿雅也哭笑不得,只得佯装拉下脸,半真半假道:“以前有个朋友骑自行车要载我,我一屁股坐空了,直接摔到了地上,疼倒是次要的,主要是留下了阴影。你先回吧。”
我看着她,半晌说道:“我会看着你坐上来再骑,不会跌倒的。”再三拒绝后,我才突然意识到,阿雅跟我早已不复当初好朋友的关系了,也许我对她始终是心存愧疚的,看见她一个人立在北风里,我想跟她说说话,像以往那样,碧草蓝天就在她身后,汨汨清泉流淌在我们之间。
如今只剩寒风乱舞,猎猎作响。
心里微涩,也无可奈何。
过了马路,阿敏便松开了我的手,手掌上还留着余温,风一吹也散了。滚滚尘土又扑面而来,我立起帽子,捂着口鼻,催阿敏赶紧走路。不多久,在一条小巷里看见徐旻一抹蓝色的身影。
她似乎很喜欢蓝色,穿衣打扮多半以蓝色为主,走路总是昂首阔步,自信满满,跟谁说话都不卑不亢,像一个江湖侠士。
这位侠士一看见我们,就抬腿迈了过来,阿敏笑呵呵地跟她说话:“今天要打扰啦,你爸妈在家吗?”
徐旻捋着头发,闻言朝我们道:“今天只有我一个人在家。”
我推着自行车,看向前方出现在视野里的层层高楼,问她:“你家住哪栋楼?这些楼看起来都差不多,会不会迷路?”纯粹只是没话找话而已,谁会找不到自己家。
徐旻果然笑了起来,仍耐心地解释:“最后一栋就是,这里楼是多,但是我家我还能不认识吗?哈哈。”阿敏尴尬地瞥了我一眼,我闭嘴不吭声了。
阿敏仿佛天生就是一个自来熟,换了鞋子,就四处打量起来,问东问西,徐旻倒了三杯水,分别递给我们,我们就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我真有点渴了,喝了一杯,又自己倒了一杯。后来长大了,稍微懂事了点,我才知道,原来第一次去别人家是要带礼物的。可是我们自此以后,相互串门,谁也没带过礼物,敲门声便是礼物,开门声即是迎礼,彼此心照不宣:自己本身就是带给主人的礼物,千里迢迢,万里风尘,只一句问候,足矣。
人生真是无处不相逢。兜兜转转,竟又回到小时候一般。回忆的锦囊里洇着灿烂的向日葵花瓣,明艳照人,香气扑鼻,小小的年纪承载不了太多的苦闷,却连一丝一毫的快乐都要迫不及待收藏起来,食着精髓,慢慢长大。
那天晚上我又做梦了,梦见一隅老屋,一群旧人。似乎只有我是格格不入的,我应该处在哪儿?微风荡漾,杨树飘絮了,我看着身旁的大白杨,伸手触摸它嶙峋的枝干,意料之内的质感粗粝,小时候我就经常抚摸它,若非抬头看见满树的枝繁叶茂,我真以为这棵树是没有生命的,因为它摸起来是那么干枯,让我想起老爷爷皱巴巴的脸,斑驳的痕迹像是一刀一刀刻上去似的。
我听见屋里有人说话,然后看见小时候的我正拎着书包,满脸不怀好意地跟二姐说话。只听得她对二姐说:“你去跟妈讲,就住两天,今天好不容易星期五,我们周天就回来。”二姐一如既往地面露难色,我小时候并不知二姐的心思,只以为她胆小,后来长大才知道,我这位亲爱的姐姐向来不喜人多,害怕孤身一人离家太远。于是我又死缠烂打半晌,才听得二姐犹犹豫豫地答应下来。
不出我所料,母亲只叮嘱了一番,便随我们去了。我喜不自禁,搂着二姐跑出门,门外还站着我最好的朋友小慧,此行就是去她家,只听得我笑嘻嘻地对她说:“走吧走吧,我妈答应了,好开心啊。”小慧也笑了,拉起我的手,我也牵着二姐的手,三人结伴向前跑去。
小时候我总是爱往别人家里跑,我觉得别人家里温暖如春,父母琴瑟和谐,兄友弟恭,充满人间烟火味,自己家里常年如一日的寒峭冰冷,空荡荡的房子在他们吵架时犹如地狱修罗,狰狞的恶鬼攀爬伏地而来,尖锐的叫声像天雷轰炸在耳旁。闭上眼睛,我时常感到脑海里的恐惧逐渐放大,最后承受不住爆裂开来。我总是在夜间胆战心惊地入眠,又失魂落魄地醒来,日复一日,不见柳暗花明。
父母也要好过,每每想到这,我便更加难堪,为何曾经亲密无间的人说翻脸就翻脸,大人原来有时候竟比小孩子更任性。他们低估了自己的倔强,也低估了流逝的时光,往后岁月里,只有至死方休。昔日相爱从此人间蒸发,丝缕不剩。如果不能相亲相爱,就相敬如宾,何苦反目成仇,相看两厌,露出睚眦必报的嘴脸。我感到恶心,简直无法忍受。
我这一生,梦起梦落,尽是老屋。
似是在梦里叹了一口气,我缓缓睁开了眼,眼睛没有往常刚醒时的酸涩,此时竟称得上是异常清醒,仿佛从未睡着过一样,就这样睁着眼睛,入眼满是黑暗,脑袋里空空的,什么也不想。
旁边的均匀呼吸又催着我沉沉睡去。
早上我们在闹铃的催命声中慌乱起床,我急急忙忙穿好衣服,就要去卫生间洗漱,徐旻捷足先登,竟然没穿鞋,在我惊愕的眼神下,她幽幽说道:“我先洗。”说完砰一声关上门,我吼道:“我们仨一起洗不行吗?都几点了。”我很不满。阿敏把我拉回房间,一边梳头,一边说:“她有洁癖。”我满脸疑惑:“我们三个不是昨晚睡一张床的吗?”转而想到昨晚洗澡,她也是一个人洗,习惯或许早已在漫长岁月中落地生根。
总算没迟到,我踏着早读课的铃声堪堪坐下。仔细分辨同学们口中的声音,“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朗朗传来。我赶紧拽出语文书,假装在默读:
长江滚滚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此首《临江仙》是我特别喜欢的,看了《三国演义》后,更加喜爱。宇宙洪荒,人类何其微渺,在历史的长河中,不过一叶扁舟,或顺风疾行,或逆流倒戈,历史不曾停留,万物终究湮没在黄沙滚滚,风云变幻之中。
我钟爱大气磅礴,豪情万丈的诗词,读完感觉自己的苦闷简直微不足道,反而生出“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感慨来,人生寥寥数十载,尝尽悲欢离合,若不看得开些,只怕要度日如年。可煎熬的日子久了,总会生出点麻木,冷眼瞧着别人,也冷眼看着自己,揣着一颗跳动的心,眼神无波无漾。也许在最后的日子里,看到的只有满地荒唐。
立春已过,四周却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觉得寒风不再那么凌冽,黑夜也不再难熬。在南方,一年四季顶多是树叶的颜色深浅变化,我后来去了遥远的北方,那里有我魂牵梦萦,心心念念的理想国度,只是离梦想稍有偏差,到底落在了北方,也心满意足了。那里四季分明,爽快利落,狂风卷起黄沙似乎才是它该有的模样,早上是万丈高空,蓝天白云,让人生出朝拜的敬畏,晚上则是漫天夕阳茹毛饮血,铺天盖地卷卷而来,端的生出一股压迫之感,全都让我沉醉不已。
尽管没有撕着日历数日子,也差不多了,班主任不知从哪拿来一块木牌,立在教室门口,上面写着距高考还有多少天的数字,他倒耐心,每天更改,日日不曾落下。于是木牌在这杵了几天后,便融入到我们的学习当中,没有人再嫌它突兀,也没有人再多分它一点注意,甚至忽视了它的存在。
“这要是被班主任发现,估计脸都要绿了。”同桌戳戳我的胳膊,笑着对我说。我心领神会,也暗自觉得可笑,一边对她眨眼,一边默默点头。
早上父亲没有做早饭,给了我一点钱,让我去学校门口买点吃的,我穿上鞋,推开门,走出来。“真冷啊。”我呵了一口气,使劲搓搓手,时间还早,我并不急着骑车,戴上手套,只推着它走,到拐角的时候,我假装等红绿灯,停下。我整个裹成了一个球,厚重的棉袄让我显得臃肿不堪,脖子上的围巾缠绕了一圈又一圈,春寒料峭,不能等闲视之,我心里如此想着。远处朝阳已有出头的趋势,藏在云里面,一点点挪出来,天空低低的,云彩像打着卷,被红彤彤的太阳晕染上了一层金色,渐渐地,云彩不再显目,太阳终于出来了。
我跨上车,迎着金色出发。
停在小吃摊旁边,我仍然很害羞,如果这个时候阿敏突然从巷子里出来,正好遇见了我,我肯定会拉着她的手,万分殷勤地要请她吃早点。天上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掉馅饼呢,更何况这馅饼还得我自己买。我走来走去,偷偷看别人买早点,最终在肉夹馍摊铺前面停下,好多人围着老板,我安静地站在后面,伸头看,老板满面春光,一双黝黑粗糙的手沾满了油,熟练地翻着饼,炉灶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阿敏没有来,我还是买到了肉夹馍。我像别人一样,接饼,付钱,道谢,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到了教室,咚咚跳的心才缓和下来,得趁着班主任没来,赶紧吃完。
“哎呦,没吃早饭呐。”我一回头,看见小天笑眯眯的脸。他也没停下,径直从我身边走过,在我斜对面坐下,往桌洞里塞乒乓球拍,我咽下一口肉夹馍,奇道:“早就没有体育课了,你拿乒乓球拍干什么?”小天依旧淡淡笑道:“没有体育课,我就不能放学打吗?”“那你不回家吃午饭啦?”我问。“吃完饭,不睡午觉,来学校打乒乓球,懂了吗?”每次跟他聊天,我都觉得所有事情都是那样风轻云淡,自然而然。我想骂他一句任性,想想还是算了,他成绩那么好,想来也用不着我提醒。我嘴笨,明明想多聊聊,偏几句话就接不上了。小天还在看着我笑,仿佛我是多有趣的猴子,好在不一会儿同学们都陆陆续续来了,教室里又一片短暂的嬉笑打闹,而后被朗朗读书声代替。
下午有一节语文习字课,本来是没有的,可能是越临近高考,老师越想面面俱到,又或许是想借此让我们稳定心神罢了。不过说实话,只有在每个星期三的这节习字课上,我才有一种热爱,每根筋脉都洋溢着快乐,我很喜欢语文老师,只有他懂得语文是不需要刻意教习的,古老的文明不曾中断,绵延在每个人的心里,浸入骨髓,因而他只引导,从不做多余的事。
我在认真临摹千百年传承下来的古老文字,条条框框的格子却半点束缚不得跳跃的文字,它们在每个人的笔下,都是鲜活的,明艳的,热烈的,充满生命力的张扬,又满溢让人喟叹的和谐,通过它们,那些尘封已久,被束之高阁的前尘往事在眼前又明亮起来,云海覆灭,沧海桑田,让人惊叹又暗自窃喜,每每读到那些精彩的小说,心头的悸动无法遏止,震慑心肺,荡气回肠,总感觉是从另一个时空偷来的,这种愉悦简直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感受了。
快下课的时候,语文老师来到教室,转了一圈,把每个人写的字都扫了一眼,然后跨上讲台,让写完的同学把本子交上去,他仔细地翻看着,字写得可以的就放在一边,写得出彩的就夸奖几句,这会儿我也写完了,刚想交给他,只听他随意说道:“陈若雅写得还不错,清清秀秀的。”我抬头看了阿雅一眼,她也没什么表情,似乎认为自己写的字跟别人没什么不同,不过我后来就没有勇气把自己的本子亲自交给老师了,万一他说我写得丑,再当众指出来,只怕我会心情不好。最后到底捱到了下课,课代表收走了剩下的练习本,他无意中看了一眼,扭头对我说:“你的字真潇洒,像男孩子写的。”我对他笑笑,没说话。
我想起了梁梦,不知道她还跟阿雅联系吗?我坐在位子上,愣愣地发呆,她会不会也在休假的日子到阿雅家里学习?我微摇了摇头,心里否定了这个想法,阿雅指不定到哪疯呢,更何况她有那么多朋友。思绪一转,我想起再过不久就到她生日了,我从小到大也没过几次生日,心里不愿意,觉得厌烦,可是阿敏跟梁梦对我说一句生日祝福,我也是开心的。我端起水杯,假装喝水,又偷偷看向阿雅的方向,她不在,幸好,她那么好动,又聪明,一定会发现我偷看她。有点生气又懊恼,这下我下定决心,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了,忘记吧。
晚饭跟阿敏她们在三楼食堂吃,今天似乎没有胃口,我只买了一份米饭套餐,阿敏和徐旻仍旧每人一碗面皮,辣子浇过了头,通红的,徐旻气定神闲,慢条斯理地吃着,阿敏不停地问我借纸巾,我扒拉着米饭,有点心不在焉,吃了几口,把最后一张纸巾递给她,没好气地怪道:“不能吃辣就别吃,好歹下回搁点醋。”又对徐旻说:“我去打点稀饭,解解辣。”没等她开口,我起身就走了。
这会儿食堂里还是挺多人的,食堂三楼向来都是招人青睐的风水宝地,因为美食很多,五花八门,对年轻人的胃口。我一眼就找到打稀饭的地方,只是没想到那里竟排了长长的队伍,心里想着这免费的稀饭是喝不到了,我脚步只稍稍停顿,转而迈步朝肯德基走去。电子商业化就是方便,来这吃的同学虽说也络绎不绝,但是耗时短,因此我只花了几分钟便买回了两瓶可乐。
我拧开盖子喝了一口,一股凉意顿时窜了上来,感觉从头到脚都凉透了。把另一瓶放在徐旻旁边,阿敏幽怨地看着我:“那你就不管我啦?好狠的心。”我把手里的可乐递给她:“我们俩喝一瓶。”阿敏接了过去,咕噜咕噜,眼看就要见底,我一把夺回来,瞪着她:“我还没喝几口呢。”阿敏笑嘻嘻地说:“天这么凉,你素来咳嗽,喝多了反倒不好,姐姐替你把罪受了。”其实我不喜欢可乐这种刺激的饮料,呛得鼻子难受,就把盖子拧上,搁在旁边,重新扒拉碗里的饭菜。
徐旻边吃边问我:“你不是去盛稀饭的吗?”
“那里好多人在排队,等盛来稀饭,估计饭都凉了,我就顺手买了可乐。”我解释道。
阿敏吸着鼻子,声音暗哑:“阿雅也喜欢喝可乐。”
我抬头看着她:“她喜欢喝可乐?”
“你不知道?”阿敏倒奇怪起来。
我摇摇头,她说:“你们好歹也同桌一场,高一一年也跟我们从早待到晚,你怎么就不知道呢?”
我眯着眼睛,阴阳怪气道:“你在怪我?”
阿敏笑了:“我哪会怪你啊,你这个人,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走路也从来只是走路,两旁的风景连看也不会多看一眼,更别提让你在大马路上认出一个人来了。”末了又补充道:“要是哪天你在路上认出我跟徐旻,我会结结实实吓一跳。”
我低头吃饭,随意说道:“徐旻不一定,倒是你,我一定会认出来的。”
阿敏问:“为什么?”
“你喜欢穿红色啊。”
“穿红色的那么多,别骗人啦。”阿敏揶揄道。
我只好说:“因为你好认。”
阿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在心里嘀咕:我怎么不知道阿雅喜欢可乐,我从没见她喝过。
于是我就问徐旻:“你知道阿雅爱喝可乐吗?”
阿敏说:“她多半也不知道,毕竟那会儿咱们还不熟呢。”
“哪会儿?”我又盯着阿敏的脸问道。
阿敏叹了一口气:“军训啊,阿雅军训的时候,天天都带一瓶可乐。”
我恍然大悟,军训暂停的时候,我们围在一起,阿雅旁边总是放着一瓶汽水。
回去的路上,彼此说笑了一会儿,徐旻回头问我:“可乐花了多少钱?”
我心知她的用意,刚想说不用客气了,转念还是对她说:“明天你把学生卡借我用一下吧,我去趟书店,我的今天刷完了,得明天下午才能充钱。”徐旻点点头,把学生卡塞给了我。
“也行,明天我就省得去你们班跑一趟了。”我收下学生卡,装到口袋里。
教室里已然静悄悄的了。所有人都在安静地看书,白炽灯发出刺眼的光芒,我掩上门,身上还带着屋外的寒气,蹑手蹑脚走到座位上坐下。同桌翻着书,侧头看了我一眼,轻声说道:“吃完饭啦?”我老老实实回答:“是啊,今天跟同学磨嘴皮耽误了一会儿功夫。”同桌就不说话了。
我拿出生物书,复习一遍,又将上课的笔记拿来仔细琢磨,自从高二分班以来,生物老师给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就是:“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天知道我为何对这句话念念不忘,如果多分点记忆力去记牢其他重要知识点就好了。不知过了多久,只感到头顶的灯光实在刺眼得紧,连雪白笔记本上的墨水都不再明显,只感觉眼前一片金光灿烂,越发夺目了,我揉揉眼睛,顺势挪出一只手,支撑着下巴,下巴被硌得生疼,最后索性两只手托着脸,摇摇欲坠。
正值风雨飘摇之际,冷不丁一个小纸团扔到我面前,顿时精神为之一振,我伸手将它攥在手里,先朝门外看去,然后转首四顾,看见叶小晨抱着手臂对我笑,我面露困惑:他能找我什么事?似乎是看见我的疑惑,他又赶紧指指他同桌,刘永使眼色让我看纸团,我低头看去,原来是要问我题目,关于英语中的倒装句有哪几种用法。我纵然心里千头万绪,可到底记忆力不佳,怕有漏网之鱼,于是又翻出英语练习册,逐页翻着,每找到一个倒装句的例子就做下标记,等全部找完,刚准备把练习册递给叶小晨,又担心他们不明何意,于是耐着性子又在刚才扔过来的纸团上写下:册中含有全部例子,牢牢掌握,汝可学成矣。将纸团夹在册中,一并递给叶小晨。
过一会儿,果然听见嗤笑声,我也莞尔,心里乐得欢。有了这番小插曲,先前的困意一扫而光,便又看了几页笔记。这次的下课铃声没有再将我吓个半死,反而是这意料之中的聒噪让我放松了下来。
同桌放下笔,伸了个懒腰,懒懒地问我:“谁给你扔纸团?叶小晨吧?”
我笑了笑:“是啊,不过是刘永要问我问题,关于倒装句的。”
同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我回头去看刘永他们,叶小晨不在,刘永专心在练习册上勾画,一时注意到我的目光,抬起头来朝我微微一笑:“多谢啦。”
我有点不好意思,摇摇头,又转过身跟同桌说话。
放学时,叶小晨将练习册还给我,脸上笑意更深了,对我说:“你真有意思。”
我假装不在意:“你们更有意思,通过扔纸团来请教问题。”
这时刘永也走过来,手上仍然拎着练习册,另一只手搭上叶小晨的肩膀,对我笑道:“有大神在,以后不担心英语了。”
我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练习册:“我认为,光指望背下那些倒装句实在不靠谱,还是要花时间多琢磨琢磨。”
刘永晃晃手中的册子:“都听大神的,受教了。”说罢,跟叶小晨嘻嘻哈哈地走远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把一枝向日葵塞到了阿雅桌子里面,附上一张卡片,写道:“你妈要是喜欢,就送给你妈,感谢她生了一个你,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祝你生日快乐!”我跟班主任请了假。
躺在沙发上,我想着阿雅看着我空着的座位会如何想起我,父母都上班去了,空荡荡的房子把无边的寂静一点点放大,我仿若听见瓷器碎裂的声音,幽暗袭来,没能抵抗住眼底的困意,我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电话声间断响起,我骤然睁开眼,寒冷包裹着我,我光着脚胆战心惊地朝响声来源处走去,那声音犹如地狱的魔音在这座房子里响彻开来,仿佛要把整座房子震得倒下才会停止。我皱着眉盯着它,下一秒你就自动挂断吧,我心里这么期待着。
愿望落了空,我一把拿起话筒,轻不可闻地开了口:“是谁?”
“是我。”
只听见电话那头的声音,我的鼻子就酸了,我靠在墙上,轻轻吸了吸鼻子,又吐出一口气,开口道:“阿雅,生日快乐。”
阿雅空灵的声音通过电话线传到我耳中:“你在家?”
“嗯。”
沉默了一会,我对她说:“谢谢打电话的是你。”
阿雅好像是笑了:“我很怕你又不敢接电话,可是我又确信你会接我的电话。”
“你知道的,我总会接起来的。”我笑了笑,“我不能任由它一直响。”
过了半晌,阿雅说:“向日葵多美啊,浑身都是温暖和治愈,比玫瑰顺眼多了。”
“我只是想向你道歉,如果我伤害了你,希望你原谅我。”我安静地说道。
“嗯,我想你的礼物已经治愈了我,我不计较了,只是。”阿雅说着停了下来,我静静地等待她的后文。
“我们以后可怎么办呢?”阿雅轻轻笑了一声,“你总是把自己的退路堵死,或者把我的退路也一并堵上,我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一个好办法。”
我坐在了地上,冰凉的地板让我浑身发抖,我看着窗外,愣愣地发着呆,阿雅也不说话,我听见电话那头有铃声响起,于是问她:“你在哪呢?”
“你说现在吗?”
我疑惑地问:“不然呢?”
“我在学校门口,就要去你家。”阿雅淡淡地回答。
我一骨碌爬起来,连忙说:“不行啊,我爸还不知道我请假,我等会就要出门。”
阿雅:“那也好,你要去哪?”
我想了想,说:“求索书店。”
我站在书店门口忐忑不安,手里的饮料都快被我捂热,我干脆坐在台阶上,把饮料丢在一边。路人来来往往,他们大多数都面无表情,来去匆匆,有一瞬间,我以为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是真实存在的,直到我看见阿雅背着画板向我走来。
眼眶有一瞬间的潮湿,那是阿雅的翅膀。
阿雅把我从台阶上拉起来,我问她:“你怎么带着它上学?”我指了指画板。
阿雅接过我递来的水,喝了一口说:“回家了一趟。”
“那我们还去里面吗?”我看了一眼画板,指指身后。
“去呀,今天大家都上课,人不多。”
“那你请假了吧?”我似乎有点喋喋不休。
阿雅点点头,头也不回地蹬上台阶。
阿雅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我在离她不远处站着翻书,拿了一本东野圭吾的推理小说,漫不经心地看着。
不知不觉看入了迷,阿雅不知何时来到我身旁,她轻轻地问:“看得懂吗?”
我把书页折了角,转头看她:“我以此为食。”
“哦,换口味了啊。”阿雅笑着说,“别人都说一个人脱胎换骨只需要七年,我突然觉得很有道理。”
我走到角落,看阿雅作的画,阿雅也蹲下来,将那幅画撕下来递给我:“送给你。”
画中人虽然只有侧影,可那显然是我,周围大片的向日葵泄露了天机。身后是雾蒙蒙的天色,风把我的草帽吹起,我问阿雅:“田野另一头的人是不是你?”
阿雅笑着点点头,我又看向画中的阿雅,头发披散下来,看不真切面容,但手里的玫瑰花特别鲜艳。我又翻开阿雅的画板,阿雅抬手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我在第三张纸上窥视到了一幅画。
星光从槐树叶空隙漏下来,没有月亮,为什么没有月亮呢?可能是星星太耀眼了。一大片槐树围着一池荷塘,像是在开篝火晚会,我能听见它们的窃窃私语,像小时候我与河里的鱼虾对话那样。银色的槐树花像午夜精灵飘进池里,于是荷塘里也有了星光。
我看见下方的落笔是:信儿的时光机。
“这幅也送给我吧。”我央求起阿雅。
“不想给。”阿雅一口拒绝。
“为什么?不是给我的时光机吗?”
阿雅认真地说:“你要是坐着时光机跑了怎么办?”
我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
中午我和阿雅在肯德基吃了一顿,我第一次吃,却也不感到好奇,无论阿雅带我吃什么,都只不过是最稀疏平常的一顿饭而已,我心里有深深的满足感和强烈的安全感。吃完饭,手和嘴巴都油乎乎的,阿雅看着我开始大笑。
我在周围人的目光里走进厕所,阿雅的笑声一直传进我的耳朵里,我看着镜子,慢慢笑弯了嘴角。
走出商场,阿雅问我:“你什么时候能有个手机?”
我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高中不可能给我买的。”
阿雅搂着我的肩膀,不说话了。
我与阿雅一路沉默走到学校,中途阿雅回了一趟家,把画板扔进了仓库,我心疼地看着它,不满地说:“小点心放啊,里面还有我的时光机呢!”
阿雅不以为意地说:“时光机就在你心里,坏不了。”
“你竟然画出了我心里的时光机,你真厉害。”
阿雅问:“画出来了吗?”
我像不倒翁一样,大幅度地点了点头,然后说:“你不会是吞食别人记忆的妖怪,又或者是晚上进到别人梦里的神仙吧?”
阿雅把食指抵到嘴巴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很认真地说:“天机不可泄露。”
教室里此时只有我和阿雅两个人,我们趴在桌上闭目养神,而后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嘴上说着:“坏了。”
阿雅扭过头来看我:“怎么了?”
“我没回家吃午饭!”我几乎有点惊恐地说道。
“以前有过不回家吃午饭的情况吗?”阿雅坐直了身体,冷静地问道。
“没有。”我脱口而出,声音已经开始不稳。
我慌慌张张站起来,阿雅拉住我:“你别急,我有手机,我给你家打个电话。”阿雅说着掏出手机,开始拨号。
那一刻我心里矛盾到了极点,一方面我不愿意阿雅和我父亲交谈,我对父亲即将到来的试探深恶痛绝,另一方面担心如果今天没有打电话通知父亲我的行踪,那么晚上回家夹杂着质问的试探将更令人崩溃。
“他会告诉我妈。”我下意识地说。
阿雅皱着眉看我:“有胆子喝酒,没胆子坦白?”
“不一样,一个是计谋,一个是意外。”我几乎脱口而出,“你是意外。”
阿雅拍拍我的肩膀:“我绝不是意外,我只能是你的必然,知道吗?我是带你坐时光机回去的人。”
我的心一下落了回去,我松开了阿雅拨电话的手。
几分钟后,阿雅关上手机,温柔地对我说:“你看,解决问题能有多难?花费的心思远比你胡思乱想要少多了。”
我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信儿。”阿雅喊我,“以后考上大学,去学心理学好吗?”
我有一瞬间的诧异,接着被冒犯的怒火窜了上来,我恶狠狠地瞪着她。可阿雅对我连忙摆摆手,忙不迭地说:“你别生气嘛,动不动就发火真是不可爱。”而后垂下眼皮不看我,继续说道,“需要被治愈的是我,我希望你能救赎我。”
我茫然地看着她,阿雅真是有本事让我每次都心疼不已。她的话我又何尝不懂,她无非是想找个合适的方式,让我与自己和解,她或许早已跟她内心的野兽握手言和,可是回想起今天阿雅背着画板朝我走来的样子,我难免要怀疑自我救赎真的有可能吗?每个人内心深处的两股势力已针锋相对多年,同根生,却不同分叉,又彼此纠缠,直到分不清哪个才是自己真实的意志。或许如某个哲学家说的那样,意志是虚无的,无意义的,我们一生都在做毫无意义的挣扎,可那样的话,每个人都太可怜了。但我仍要坚持另一个哲学家的想法,生命是不可以被辜负的。
无论如何,我决定把研究心理学提上日程,但是我也对阿雅提出了我的想法:“你大学继续学习画画好吗?”
这实在是挑衅味道十足的话,稍有不慎,阿雅便会以为我在刻意与她针锋相对,阿雅到底还是了解我的,她对我说:“好。”
“那我也答应你。”
听起来似乎皆大欢喜,快乐的多巴胺却没有如期而至,我们陷入了新的对未来不确定的忧愁之中。
“阿雅。”我出声喊道。
“嗯?”
“对不起。”我趴在桌上,看着同样趴在桌上的阿雅。
“嗯。”阿雅把眼睛又重新闭上。
我在预备铃响起的那一刻醒来,身旁的阿雅早已没了踪影,我戴上眼镜,使劲眨了眨眼睛,朝阿雅的座位望去,阿雅挺直的后背像雪地里的松柏。
同学们陆陆续续进来,我破天荒地向他们打了招呼,同桌眼底一闪而逝的惊讶让我心惊肉跳,我想此刻我是真的脸红了。
小夕笑着对我说:“你这边脸红了,趴桌子上睡觉了吧?”她边说边指着自己的左半边脸。
我捂住左脸,又移开,问:“红的厉不厉害?范围大吗?”
小夕摇摇头:“不太明显,但是能看出来。”
“哦,那没事,估计一节课下来就好了。”
下课后,阿敏来找我,刚走出教室,阿敏便一把拉过我,我们靠在墙角像之前那样开始说起悄悄话。
阿敏:“咱们梁梦分手啦,唉。”
我睁大了眼睛,轻轻推了一下眼镜,话语里还是难掩惊诧:“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
阿敏叹了一口气:“就分班那会儿,我一直被蒙在鼓里,也怪我太不关心她,认真想来,她一直不太对劲。”
我心里想:她可惯会欺骗人,连你也被蒙了去。却没注意竟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阿敏看了我一眼:“梁梦就是这样,我也不知道倒了什么霉,怎么净遇见你们这些人。”无视我不满的眼神,阿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们虽然在一块读中学,可是我到现在也看不真切她,初中有一回别的男生欺负她,她二话不说,抡起石头就往那个人头上砸,硬把那男生砸进了医院。”
我对梁梦这一举动感到由衷的佩服,后来再想起她时,我便把她和战神雅典娜联系在了一起。
“我真的吓坏了,从没见过她这么暴力过,后来就没人敢招惹她了。她有什么话也不和我说,比你还难猜。”
我忽然对阿敏升起愧疚的心情,我摸摸她的头发,安慰道:“我想的东西无论说不说出来都无关紧要,你永远都是我的朋友。”
阿敏责怪似的看了看我,嘴巴一撅又说了起来:“我昨天到她班找她,她上厕所去了,我就坐她座位上,那手机就搁桌上,一下来了一条信息,我没打算看,然后梁梦就回来了。”
“她可能以为我看到了,就对我说他们早就没联系了,我刚开始一愣,都没反应过来。”阿敏彻底打开了话匣子,“她很平静地说这件事阿雅也知道,我当时就不高兴了,凭什么对阿雅说,不对我说啊。”
我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没说话。
屋外的风漫过阳台,终于吹到角落里,温热中捎来泥土的味道,隐隐传来栀子花的香气,我狠狠地吸了一口,才意识到夏天又偷偷地来了。
阿敏说着说着蹲了下去,声音却越来越小,我不得不挨着她蹲下,又听见她说:“那个教官有女朋友你知道吗?”
我愣怔了半天才意识到阿敏口中的“教官”是梁梦与之分手的人,于是摇摇头。
阿敏一脸“我就知道你不知道”的样子,接着说:“他打从一开始就和梁梦说过,说到底一直以来都只是梁梦的一厢情愿,可我没想到她竟然毫不在意,还和他女朋友成为了朋友。”
真是匪夷所思,不至于惊掉了下巴,但我一时半会也说不出任何一句话来,我开始思考爱情。爱情是什么呢?一段亲密关系?一场告白?一次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的互诉衷肠?我想这些远远不够,并且不够准确,但我心里能确定的只是占有,无论如何也不会有分享的余地。
但这些想法让我稍显慌乱,于是我问阿敏:“你觉得梁梦拥有爱情了吗?”
阿敏瞠目结舌,转而开始了思考,栀子花的香味成了烦躁的催化剂,时间慢得像蜗牛爬步,但我知道上课铃迟早会响,我等待那一刻的到来,虔诚得像一个信徒。
“爱情始于激情,在日积月累中不断升温,逐渐趋于平淡,最后酝酿成亲情。”阿敏像背书一样逐字逐句地说道,“之前在小说里看见的,我觉得很对。”
我像是在自言自语:“爱情基于爱,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但爱又是什么?”
阿敏拍拍我的头,站了起来:“我爱你,阿雅爱你,我们像你父母一样爱着你,你还不明白吗?”
我连忙摇摇头:“不,不要那么说。”
“你也爱我们对吗?”阿敏扶着我。
“嗯。”我含糊地挤出这个字,便没有出声了。
“你看,这不就很清楚了吗?爱就像是大海,包容的东西有很多,亲情,友情和爱情都在其中,因为她们都有情,这种情该是一种情缘,我们因为缘分而在一起。”
“我希望你们都能幸福。”阿敏走之前难得认真地说。
是啊,我也希望你们能获得幸福,你们最终都会被另一个可能素未谋面的人牵走,可是我们之间的联系不会就此中断,阿雅说过只要缘分还在,我们就能长长久久。我好像忽然明白,我一直担心的并不是阿雅的离开,而是这份联系被硬生生切断,我怕再留下遗憾,我还有很多话要说给小时候的自己听,说给初中的自己听,说给现在的自己听,说给阿雅听。
我似乎突然间就想通了一些事,时间不是随便施舍的,它总是教会你一些东西,而你只需付出成长的代价——不再单纯。学会思考不是一件坏事,就算因此老于世故,日渐圆滑,但通透的人生于我们而言更为难得。
风把云牵走了,露出一大片湛蓝的天空。
我在路上走着,没有目的地,一直往前走,可回忆太沉重了,我走得很慢。晌午的太阳很温暖地照耀着我,我想像小时候那样仰头去看,旁边有人在我头顶上撑了一把伞,阳光隐去,我感到一阵凉意,我手忙脚乱推开阿雅的伞柄,就要冲进温暖的光芒里,阿雅立刻就把我捞了回去。
狠狠揍人的念头是在那一刻萌生的,我还想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我想化身咆哮可怖的妖怪,我身上流着那样的血,可是我对她明明没有恨,我像爱二姐一样爱她。很多事情因此有了解释,可我还是学会了爱,我不再为自己感到怪异,我终于可以自由地走在阳光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