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洁今年考上了北方的一所学校,终于如愿以偿成为一名金融专业的研究生。
他长了一张娃娃脸,看着很年轻,可谁能想到他已经工作过三年了呢,再过一个月他就24岁了。大学毕业他应家人要求在他们那个小县城找了份老师的工作,小学老师,教语文,可自己明明学的是金融!他恨恨地想。工作没什么难度,他偶尔备一下课也是学校有领导来检查的时候,他过着和之前十几年一样无聊的生活,他已经决定把自己的一生都蜷缩在这个县城里,他是独生子,他的父母需要他来养老,这是很正常的。他没什么朋友,疏于人情世故,不曾体会过别人的喜怒哀乐,他都甚少感觉到自己的情绪变化。他也没有谈恋爱的想法,但父母希望他赶紧找下一个对象,“隔壁邻居已经开始怀二胎了。”父母告诉他。于是他就把和女人结婚提入日程,但是在寻找的过程中陡生变故,有一次课堂上,他听见那些小孩咿呀学语的声音,感到自己也正在咿呀学语,他像见鬼似的立马扔掉课本,没命地跑了出去,丢下一群惊恐地睁大了眼睛面面相觑的孩子。
他辞职了。
他对父母说:“爸,妈,我要考研去了。”
父亲骂他:“糊涂!好好的工作不做,你犯什么傻?”
母亲也来央求他:“儿子,你看看我,我已经六十岁了,你爸也六十多了,咱就老老实实在家过日子好吗?”
他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拼命地摇头。
老头被他气着了,抽出一条木棍就往他身上打,嘴里不住地骂道:“你这个白眼狼!不孝子!我今天非把你打死不可!”母亲拼命阻拦,被父亲一把推过去,摔在地上,嘴里发出痛苦地呻吟。
周洁顾不得躲,扑到母亲身边,颤抖着说:“妈,你怎么样了?”母亲双手扶着腰侧,整张脸皱成了一团,冷汗从额头上渗了出来。父亲手中的棍子不停地抽在周洁身上,发出一声声的闷响。
周洁爬起来又朝父亲跪下去,他说:“爸,你就让我走吧!”
“你还不认错?啊?”老头丢了棍子,抄起一张凳子就要往母亲身上扔,他恶狠狠地说:“都是你这个老太婆惯的,看看吧,他都成了个啥!”
周洁夺过凳子,狠狠掼到墙上,随着“砰”一声,整张凳子四分五裂,他感到自己也四分五裂了,他痛苦地捂住脸,不住地道歉:“爸,我错了,我错了,你别这样了。”
老头彻底愣住了,这个往日里一声不吭,乖巧懂事的儿子今天竟发了疯,就因为想离开他们,他反抗了自己!
“滚!”父亲指着门口对他说。
他带着自己的积蓄来到另外一座城市,在那里租了一个地下室开始了漫长的求学历程。
他或许是有天赋的,毕业三年竟也没把大学所学的知识忘光,他看着那些题目,生出熟悉的亲切感,他在题海中游刃有余。但他显然不会打理自己的生活,饥一顿,饱一顿,中间生过无数次病,考上研究生那天他已经瘦得皮包骨了。
考上研究生,他觉得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可他又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没了父母的唠叨,他竟一时手足无措,陷入了迷茫之中。他踌躇着给他妈打了一个电话,老两口一年多没见到儿子了,当初的气愤早已不见踪影,周洁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了起来,母亲一个劲安慰着,又让他爸接,可老头死活不愿意,在不远处破口大骂他是不孝子,让他滚远点,永远别回来。挂了电话,周洁觉得心情平静了许多,他去食堂给室友刘孟飞打了饭,一路往宿舍赶。
刘孟飞一边扒拉周洁带回来的饭,一边看视频,期间和坐在床边玩手机的周洁闲聊。他是杨黎副教授带的学生,经常抱怨导师给自己安排繁重的课题任务,他对周洁的导师那堪称“放养”的培养方式感到羡慕。在听到“放养”两个字时,周洁轻轻皱了皱眉,随后又笑着说:“我这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走了运了。”刘孟飞立马捕捉到这句玩笑话,揶揄着说:“你这比喻可不恰当啊。”周洁笑了笑没说话。
周洁的导师张永平是一位已婚男性,三十多岁,经过这些年的奋斗,去年也成功升职为教授,慢慢成为院里的一把手。周洁喜欢听他上课,他的导师有一种魅力,吸引人靠近,周洁特别喜欢听他讲话,滔滔不绝又自信儒雅。后来他终于知道,那是因热爱而发光发热的魅力。他在座位上端正地坐着,带着微笑直视张永平的眼睛,却又在导师把目光锁定在他脸上时收回视线,低头专心记笔记。没人知道他的笔记本上记了什么,他总在想自己当初上课的时候怎么就没有这份自信呢?
第一次组会陈永平就不在,他的助教王霖帮忙主持会议,她说:“陈老师出差去了,一会连上线,导师会和大家打个招呼。”
设备连好后,会议室的投影仪上出现了陈永平微笑的脸,周洁不自在地在板凳上挪挪屁股,有点坐立难安,他听见陈永平说:“辛苦你了小霖。”
“不辛苦,应该的。”
“好,那开始吧。”陈永平十指交叉,背后是一排木制书架,高高的,堆满了书。
周洁又听见他说:“今天是咱们组第一次开组会,没什么任务,只是想让大家伙熟悉熟悉环境。考研不易,更要珍惜学习的机会。我看了下你们的成绩,分数都挺高,说明大家的专业知识是过关了的。但是我们不能读死书,从今天开始呢,你们要适应从实践中找到真理这个过程。”
“我大一的时候其实学的是计算机专业,后来我发现自己对这个方向并不感兴趣,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我开始接触金融行业,我才意识到我一生的方向在哪里。所以每个人都要对自己有个准确的认识,在这个组里,我允许你们平庸,但前提条件一定得是你们通过一定的努力发现自己确实对金融这个专业不感兴趣,你们要证明自己确实是没有天赋的才行。”
“咱们组的人员从五湖四海而来,年龄也有分段。”周洁看见陈永平朝他汇聚了眼神,连忙低下头,指甲几乎深陷皮肉,在手掌上留下一道道痕迹。
“但这不是矛盾纠纷的理由,而恰恰是包容理念的强大之处。你们应该尽最大努力去营造这样的氛围,团队合作是重要的。”
周洁心想原来自己也不是事事都赞同这位尊敬的导师,他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也没觉得哪里不好。
“学习是为了什么呢?小霖你说说。”
“啊,我认为学习是为了提升自己。”
“具体点。”
“嗯.......学习是一个积累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任何有益的和有害的都可能被我们吸收,所以我们还要懂得如何挑拣它们,不断学习就是不断挑拣的过程。”
“周洁你说说。”陈永平突然提问到他,他慌忙绷直了身体,僵硬地转动视线看向屏幕。
“学习是为了......是为了.......嗯......自由。”他呼吸急促,两只手在桌底绞得死紧。
陈永平对他的回答很感兴趣,眼神示意他继续说。周洁只觉得时间从没像现在这般煎熬过,他咬着嘴唇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大概自由就是能让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自由不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它可以让你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这是德国哲学家康德的名言。有人说自由就是顶峰的权力,可权力越大,他会觉得自己越自由吗?”陈永平严肃地摇摇头,“权力附带了很多责任,每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都不会只顾眼前的享受,而罔顾身后的责任。每个人都务必保证自己的定位准确,有什么想法可以随时拿出来和别人交流。”
自由竟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那人们为什么要千辛万苦去寻找自由?周洁心里有着浓重的疑问,但他不敢问。他又想自己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呢?不想做的事又是什么呢?他努力地思考着,才发现自己没有任何想做的事,也没有任何不想做的事。这二十多年来,他虚掷青春了吗?不!他绝不承认,但当他忽然发现自己像一个无聊的木偶人时,脸色一下就白了。
“那老师您的读书观是什么呀?”王霖为了活跃气氛,向老师提出了这个问题。
陈永平笑了笑,说:“读书教会你如何去思考,然后带着同情的眼光看待整个世界。”
周洁抬头他,又想起他在课堂上自信儒雅的样子。
国庆节他回了家。家里的钥匙已经不见了,他拖着行李箱倚在门口,等老两口散步回来——吃完晚饭去散步是他们多年的习惯。楼道里的灯忽明忽暗,晚上的凉风从小窗口那里钻了进来,周洁穿着短袖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偏头打了一个喷嚏,楼道里忽而大亮。又听见“叮咚”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他看见父母颤巍巍走了出来。他那不争气的眼泪一下决了堤,满溢了出来,他喉头哽咽地喊了一声“爸,妈。”母亲难掩高兴,哆哆嗦嗦拿钥匙开了门,把儿子搂进门。父亲面色清冷,坐在沙发上不吭声。
周洁走进厨房倒了两杯水,递给他们,唯父亲不接。他又跪下来,乞求父亲原谅。
母亲慌忙站起来,要拉他起来,周洁不动,仍跪在那里。母亲带着哭腔对他爸说:“死老头,干什么让儿子一跪再跪啊,你就看他这样作贱自己吗?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比谁都懂!你这个老古板!”
父亲看了她一眼,母亲立马又低下头不说话了,她掀起衣角擦了擦眼泪,进了屋。客厅里留下父子二人,像一对久别重逢又针锋相对的对手,周洁磕下头去,闭上了眼睛。
良久,父亲沉闷着嗓音说:“算了,你起来吧。”
周洁站起来,这时他才真正感到自己与父亲之间多了一道隔阂,他对父亲笑了。
之后的几天,周洁缠着母亲教自己做饭,母亲乐意教,他也学得认真,学到最后,家常菜到底会做了几道。假期的最后一天,他亲自做了一顿饭,虽然看着色相不足,尚能入口。他对母亲的夸赞只淡淡笑着,却在看见父亲咀嚼的时候,心底升起了满足感。
他没去配钥匙,行李箱也没带,扔在了家里,他揣着手机和身份证上了火车。他在网上买了几件衣服,寄到学校,快递到的时候,他还在火车上,于是他发短信让刘孟飞替他拿。他在用词上斟酌了好久,索性直接写道:“我的快递到学校了,你帮我收一下。”反正他经常让自己给他带饭,搁下手机,在颠簸中他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到学校,他走进宿舍,看见刘孟飞在打游戏,他常常看见他通宵打游戏,半夜会忽然大喊大叫把他从深沉的梦魇里拖出来,而他的室友第二天依旧生龙活虎,他不禁感到嫉妒。但眼下他只是问:“孟飞,我快递呢?”他拉开椅子坐下,看着刘孟飞。
“什么快递?我不知道啊。”他室友飞快地回了一句,又投入到游戏当中。
周洁有一瞬间的生气,但又觉得太幼稚,他喝了一口水,收拾衣服去洗澡,一整夜的火车之行让他的身上满是奇怪的味道。可是衣服已经全部丢在家里,他只好拿着睡衣去澡堂。回来时,太阳已经西斜,经过宿舍楼前面的垃圾桶时,他抬手毫不犹豫地把换下来的衣服扔了进去。回到宿舍,他看见刘孟飞正翘着腿在玩手机,他一边擦头发,一边又重复了一句他之前说的话:“我昨晚让你帮忙拿的快递呢?”刘孟飞第二次莫名其妙的表情终于让他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他没理会室友的疑问,径自走到桌边拿起手机,这时他发现手机上有一个未接电话,他顾不上看,先去检查了一遍昨晚发的信息,才终于发现信息发给了导师张永平。他愕然,手指滑向通讯录,未接来电也是张永平。
他终于听见刘孟飞说话:“你听到我说话没?”“什么?”周洁皱着眉看他。刘孟飞骂了一句脏话,但显然这是同学之间调侃的常用语,周洁忍下心中的愤懑听他接下来的话:“你有一个电话,我可没接啊,就告诉你一声。”“哦,好的。”刘孟飞也早已习惯他一板一眼的说话方式,并没放在心上,他又开了一把游戏。
周洁忐忑不安地握着手机,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想自己应该给老师回个电话,但他不善言辞,该怎么解释好呢?他想了想,编辑了一条短信,发给了老师。没想到刚发送完没多久,张永平就打电话过来了,他走到阳台,接了起来。
“喂,张老师。”他甚至想在称呼面前加上“尊敬的”三个字,他此刻感到自己就像是绷了弦的弓,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张永平语气温和地说:“小洁啊,你昨晚发的短信我看见了,我想着你许是发错了,但总不能装作看不见不是?哈哈,我让同学给你拿了,就放你实验室桌上,你好好谢谢那个同学吧。”
周洁屏住呼吸听完这段话,追着问道:“不知道是哪位同学啊?”
“咱们组的李长昌。”
“好的好的,谢谢老师,真是麻烦您了,我是真的发错了,不好意思啊。”周洁赶忙趁挂电话之前道歉。
“不用不用,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挂了啊。”陈永平那边传来说话声。
周洁赶紧说:“好好,老师再见。”
身体放松下来,他发现自己额头上出了一层汗,又在阳台站了许久,他看着晚霞最后一丝红晕也消失不见,才走进宿舍。
刘孟飞正准备点外卖,他歪着头问周洁:“吃外卖不?一起点?”
周洁点点头,刘孟飞就来到他身边,翻着页面让他选,他轻轻推开,说:“我和你吃一样的。”
刘孟飞搂着他笑着说:“这就是哥俩好吗?哈哈哈。”周洁也笑了起来。
第二天他才意识到没衣服可穿,他腆着脸问刘孟飞借,刘孟飞没能按耐住好奇心,问他:“你衣服呢?”
他只好老实交代:“上次回家带回去了,没带过来。”
“为啥?”他一边找衣服给周洁,一边听他解释。
“额......家太远了,路上拖着行李箱麻烦,我爸妈就不让我带了,说到时候把衣服给我寄过来。”
刘孟飞把一套休闲服递给他,还是忍不住说:“那你当初为啥要带回去呢?难不成你把衣服都带回去了?”说着他面露惊奇之色。
周洁一愣,然后含含糊糊地说自己也没什么衣服,就不再说话。刘孟飞走后,他盯着门口在心里想:怎么那么多人都想要知道别人的秘密呢?
他的个头没有刘孟飞高,身材也很瘦弱,衣服穿在他的身上,看起来就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他也无可奈何,把裤脚和袖口都卷了起来,才让他看着不那么狼狈。
他去食堂吃了早饭,又买了一份油条和豆浆,然后来到实验室,他昨晚已经在手机上和李长昌道了谢,见面时直奔主题,他把早餐放在她的桌子上,又说了句谢谢,拿过桌子上的衣服,抱到自己的桌子上。实验室里的人群开始起哄,周洁睁大了眼睛,面露疑惑。他的座位在李长昌对面,他看见李长昌低着头在笑,他感到匪夷所思。他不自然地走出实验室去接水,路上看见张永平办公室的门敞开着,他在走廊的阴影下看见张永平脚步急促地走了出来,手上拎着咖啡壶,他的导师也要接水。
他脚步一转,回头又踏进了实验室。
坐在他左边的马超扭头看他,笑嘻嘻地问:“接水啦?”
周洁摇头,漫不经心地说:“水没烧开。”
“哦,那正好,等水烧开时帮长昌同学也接一杯啊。”他坏笑了起来。
周洁还未有所反应,李长昌立刻跳起来骂:“滚蛋,谁说我要周洁帮我接水了?警告你别瞎说啊。”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
周洁看着她满面通红的样子,又联想到先前同学们的哄笑,心里便猜到了八九分,可此刻他心里觉得苦涩,他从来没有过爱人的经历,他不知道什么才是喜欢,他的人生已经麻木二十四年了,他觉得自己配不上那些真实的情感,它们让他难以承受。
但是既然决定要重新开始,就应该拿出孤注一掷的勇气,不尝试怎么知道结果呢?他苦恼了一阵,才决定追求李长昌。
他在网上买的衣服都是衬衫和西裤,陈永平上课时经常这样穿,但他不能模仿得过于明显,让导师看出来就不好了,所以他后来又把西裤退了,重新买了几条休闲裤,日日穿得一模一样,只有颜色不同。陈永平说的没错,大学真的是一座包容性很强的地方,校园里的奇装异服每天都从眼前飘过,可没人感到奇怪,更何况他只不过打扮得稍显成熟了而已,那又怎么样,他已经25岁了。
他不懂怎么追人,只是每天早上自己吃完早餐又带一份到实验室,放在李长昌的桌子上,起初李长昌非要给他钱,他执拗不过她,松口说好,李长昌愣了一下,随后“噗嗤”一声笑了,他听见她骂自己是呆子。后来再送早餐,李长昌也不提给钱的事了,周洁松了一口气,每天当着实验室那么多人的面和她近似吵嘴的行为终于停止。他们开始约会,他们在校园的林荫小道牵手,在学校外面的美食街上穿梭,周末的时候,李长昌带他去爬山,他们在山顶接吻,雨后清新的空气和女孩清新的体香混在一起,周洁快要分不清现实和想象了。
刘孟飞知道他谈恋爱时吓了一大跳,他说:“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人生大事办了?你可真够厉害的。”
周洁不动声色地说:“就是看对眼了,没什么复杂的过程,你也可以试试。”
刘孟飞不无羡慕地说:“唉,我可没长你那张脸。”周洁笑笑没说话。
刘孟飞照着镜子,又自顾自地说:“你这到底是老牛吃嫩草了啊,不公平不公平啊。”
周洁想到自己已经25岁了,他从来没忘记过自己的年纪,曾一度回想自己这二十多年来都干了什么,可自从与李长昌谈恋爱以来,他很少再想这些,他差点以为自己和他们同龄了。他吓得拿起了镜子,镜子里显示出一张仿佛永远也长不大的娃娃脸,眉弓凸起,眉毛浓黑,鼻子高挺,两只眼睛不大不小,黑黑的眼球几乎挤满眼眶。为了让自己看起来稍显成熟一点,他曾特地配了一副眼镜,没有度数,只是简单的防蓝光镜片。
他把眼镜摘下,收进抽屉里。
李长昌看见男朋友不戴眼镜的样子又笑了,把他拉到没人的地方,凑近他的耳朵,小声地说:“你真帅。”周洁俯下身来吻她。直到她呛了口水,剧烈咳嗽起来,周洁才停下来。他们坐在台阶上,李长昌依偎在他怀里,拉过他的手细细看着。
李长昌说:“你的手真好看,比女孩子的还要好看。”
周洁正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李长昌撅着嘴巴又说:“你看,手指又细又长,指甲圆润饱满,一看就是有福相的人。”
周洁这句话倒是听进去了,可父亲常说自己是个福相不厚的人,一双手白嫩得跟个女娃娃似的。他苦笑了一声,李长昌歪头看他。
“你在想什么?”李长昌问他。
周洁把她扶起来,自己也跟着站起来,他摸摸她柔软的头发,笑着对她说:“该上课咯,今天是导师的课。”
李长昌吐了吐舌头,跟着他走了。
北方已经入冬了,出门就是扑面而来的寒风,李长昌瑟缩了一下,伸出手想钻进周洁的大衣口袋里,周洁双手插着口袋已经在下楼梯,李长昌皱皱眉,搓了搓手跟在他后面。周洁走在前面想着导师今天要讲的课,他想确认一下自己带对了课本,拉过书包,才意识到李长昌不在身边,他往后看,李长昌的大眼睛直直地瞪着自己。他又把书包背在肩上,伸出一只手,路上的行人纷纷看向他,李长昌又笑着跑了过来,拽着他的胳膊不松开了。
快到教室的时候,李长昌小心翼翼地问他:“今天可不可以坐在你旁边啊?我不闹你。”
周洁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咱们不是说好了吗?该学习的时候就认真学习。”
“我坐在你旁边又不打扰你学习,其他情侣上课都坐在一起的。”
周洁皱着眉,他已经和李长昌多次商量过这件事,他不愿意别人干扰他上课,又不知该怎么彻底说服身边这个女孩,他说:“你在我旁边,我没办法静下心来学习。”
李长昌不说话了,撅着嘴看起来很不高兴。周洁说:“我很喜欢你,所以不能和你坐在一块上课,你懂吗?”
李长昌抿着嘴巴,笑了起来。
他在马超旁边坐下,马超一脸无辜地看向李长昌,露出求饶的表情。李长昌并不在意,她还沉浸在男朋友的甜蜜的情话当中。马超扭扭脖子,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周洁吓了一跳,连忙问他有没有事,马超捧腹不止,只摆摆手。他觉得周洁这个人哪里都好,就是脑筋像是转不过弯来,明明比他们都要大,却跟个老小孩一样,不谙世事,有趣得紧,也并不把他放在心上。
他上课时依旧一动不动地盯着张永平,仿佛要把他所有的言行举止都刻画在脑海中,深深地记下来,他想象着自己以同样的姿态教那群小孩时,内心立刻发出满足的喟叹,到时候他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挣来的,不听从任何人安排,他要证明这二十多年来他从来没有虚度过任何一天!
课程结束后,他的笔记本上依旧密密麻麻记满了笔记,马超心想期末考试有盼头了。
目送导师离开后,周洁开始收拾书包,李长昌又粘了上来。她看着周洁忙碌,对上他的眼睛,却没有得到热烈的回应,周洁的眉头紧锁着,眼神冷冷清清的,但是李长昌又觉得说不出的好看,她掏出手机,给周洁拍了一张照片,随着咔嚓一声,周洁猛然一惊,睁大了眼睛看着李长昌。李长昌第一次见到他慌张无措的样子,又隐隐觉察出他的怒意,一时也忘了开口。
李长昌后来不大敢直视周洁那双美丽的眼睛了,后来尽管周洁向她解释说:“我不太习惯别人突然拍我,下次提前跟我说一下好吗?让我有个心理准备也好,不至于拍出个怪物来。”李长昌当时被他逗笑了,说他怎么拍都不会成为怪物的,但心里莫名有了疙瘩。她以前接吻时会偷偷地睁开眼睛,而周洁总是能感受到她睁眼睛的动作,也会将眼睛睁开,她饱含深情地盯着他的眼睛,感到内心更加强烈的悸动。但自那以后,李长昌再也不睁开眼睛了,哪怕是心里想着周洁的眼睛都让她手脚冰凉,她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他,但她明显意识到自己不再迫切地想要和他亲热了。
期末考试下周开始,刘孟飞更加频繁地让周洁带饭回来,他不经常去实验室,课程结束后,他几乎足不出户,整日待在宿舍里看书打游戏。对周洁来说,只要时间允许,他并不介意帮室友捎去食堂的饭菜,而在自己闭关学习的时候他会打电话告诉他自己不得空。另外李长昌没有之前那么粘他了,这是个问题,他觉得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或者做得不好,他决定找个时间和她聊一聊,毕竟他已经答应父母过年的时候带她回去见见他们。
今天晚上他比以往回得早,也给室友带了饭,刘孟飞搂着他高兴地说:“多谢老哥江湖救急,我差点就要因学习而猝死了。”
他问刘孟飞:“你谈过恋爱吗?”
刘孟飞摇摇头,又骂了一句脏话,他说:“不带你这样的,让你捎饭不是让你捎狗粮的。”
周洁笑了笑,露出小小的糯米牙,憨态可掬,刘孟飞马上举手投降:“你别朝我卖萌了,我吃饭要紧。”
周洁一脸莫名其妙,他收起笑容,随口说道:“那你肯定也不知道为什么女孩突然不理你了。”
刘孟飞停止嗦粉,鼓着腮帮子含糊地问他怎么了。
周洁苦笑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她最近都不怎么理我了。”
刘孟飞咽下粉条,拿过抽纸盒,哗啦啦连续抽出四五张擦了擦嘴,把椅子挪到他的旁边,说:“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周洁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说:“你不是说你没谈过恋爱吗?问那么多干什么?”
“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吗?”刘孟飞咳嗽了一声,“赶紧进入正题,你做了什么事惹她不高兴了吗?多小的事都行。”
周洁想了想,老实说:“上次出门没牵她的手。”
“没了?”刘孟飞睁大了眼睛。
周洁想了想还是摇摇头。
“我还以为你被甩了,哈哈,没有就好。”刘孟飞干笑了两声,“买束花吧,包治百病。”
“病?”周洁不明所以。
刘孟飞只好解释说:“她们感受不到男朋友对自己的爱,就会胡思乱想,是心病。”
“可我只是忘记牵她的手了,我不是故意的,这和爱有什么关系?”他心想自己目前只能算是尝试着喜欢李长昌,爱一个人太难了,他还不会。
室友分析得头头是道,他说:“忘记牵手正说明你不在意她,不然怎么可能忘记呢?”
周洁愣愣地说着:“原来我是不在意她的吗?”
刘孟飞再次睁大了眼睛,他说:“你搞没搞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她?”周洁置若罔闻,脑海中一直想着一句话:自己从来没有在意过李长昌。他或许真的不喜欢李长昌,那么继续交往也没有意义了吧。他莫名地舒了一口气。
刘孟飞盯着他看,周洁朝他笑了笑:“我决定和她分手了,我并不喜欢李长昌。”
刘孟飞撇撇嘴:“当初不是你追她的吗?”
不是的,当初是别人让自己追的。周洁差点说出这句话,而后他忽然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逃离不出被别人控制的桎梏,他差点又要葬生在别人的安排之下,成为别人的傀儡,在那一瞬间,他怒不可遏,几乎想要把那些人千刀万剐。但他很明白疏离才是最好的办法,他们再也别想把魔爪伸到自己的身上来。他又露出游刃有余的表情。
刘孟飞早已把椅子拖回自己的书桌下。
一段时间的互不联系对刚在一起的情侣来说,打击无疑是毁灭性的,很快实验室就传出他们分手的消息。周洁申请去了刘孟飞的实验室,马超眼看到手的考试宝典就要飞了,他伸出手要帮周洁搬东西,却被拒绝了,语气中带着浓烈的冷漠,马超觉得自己热脸贴了对方的冷屁股,心里狠狠啐了一口。
周洁的期末考试成绩并不出彩,但中等偏上的成绩似乎也在他的意料之中,考完试大家都准备买票回家过年了,这时他想到自己和李长昌分手的事还没和父母讲,他觉得这又是一桩麻烦事。凌晨五点,他翻身下床,到阳台上点了一根烟,闷闷地抽着。他最近的烟瘾很大,他从前几乎不抽,现在无聊的时候他会把烟夹在指缝间把玩,自从买了打火机,他就有了烟瘾。一根烟抽到头,他一边骂了一句:“该死的打火机。”一边又掏出一支点上。外面零下十几度,他很快就冻僵了,但他得把烟抽完,他裹紧了身上披着的被子,蹲在角落,听刘孟飞响亮的呼噜声和外面刮风的声音。
抽完烟他哆哆嗦嗦地爬上床,把自己抱成一团,很快睡着了,眼睫毛上氤氲了温暖的水珠,顺着眼角流下来。一觉睡到上午十一点,他醒来时发现刘孟飞已经在下面打游戏,还罕见地带着耳机。他觉得神清气爽,但他还记得应该给父母打个电话。他穿戴好衣服,把洗漱用具扔进盆里,端着盆出了宿舍。
一把游戏打完,刘孟飞打开门,发现门口有周洁的洗漱盆,他左右看了看,才把盆端进来,放在周洁的桌子上。他从厕所回来,发现周洁仍不在房内,不禁感到奇怪,正纳着闷,周洁走了进来,却是衣衫不整,鼻青脸肿,嘴角隐约流着血。
刘孟飞大惊,问他:“你咋了?跟谁打架了?怎么不叫我!”。
周洁拿手背擦擦嘴角,低头看了一眼,又抽出纸巾揩掉,皱着眉说:“李长昌她哥来了,马超让我去的。”
刘孟飞一听更来劲了,他忙追问:“李长昌的亲哥?”周洁点点头。
“亲爸也不行啊,谈恋爱是你情我愿的事儿,怎么能这么欺负人!你看看哪儿还破了皮了,我给你找创口贴。”他忙活起来。
周洁照了照镜子,看见自己挂了彩的脸,勉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被打的滋味可真不好受,马超在中间拉架也被他揍了几拳,臭小子好人坏人都当不彻底,他索性就让他当个坏人好了,他们三个扭打在一起。当他看见躲在树后面的李长昌时,仅存的一丝愧疚也不见踪影。
他当即给父母打了电话,说自己甩了那个女生,过几天就会回家。
母亲在另一头愣怔了半晌,才握紧电话说:“怎么好好的就分了呢?”
周洁不耐烦地说:“好好的咋能分?就是处得不好了才分开,我不喜欢她。”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们也不懂,不过我和你爸那一辈可不这样处对象啊,我们都是在一起就是一辈子。”
“是是是!你们都是一辈子拴在一起,那您幸福吗?他打得你还少吗?”周洁火冒三丈,他自己也愣住了。
母亲咬着嘴唇颤抖起来,隐隐约约的哭声传过来,周洁闭了闭眼睛,睁开时看见刘孟飞从外面进来,手里捧着急救箱,听见这话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周洁直接挂了电话,问:“给我的吗?”
刘孟飞点点头,把箱子递给他。他把额头上擦破皮出血的地方用消毒水擦了擦,转头问刘孟飞:“这是谁的急救箱?我等会送过去。”
刘孟飞把箱子盖好,说:“跟我一个组里的同学,你还不认识。”
“那替我说声谢谢啊。”周洁真诚地说。
“没问题。”
第二天他去了一趟实验室,他从学校官网上查出下个学期没有陈永平的课,他的课程竟上完了?周洁冷冷地盯着电脑屏幕,眉毛拧成了疙瘩。
“周洁,回家啊?”周洁出校门迎面看见王霖,对方见到他就亲切地打招呼。
“是啊,师姐打算什么时候回?”周洁笑起来,实际上他比王霖还要大上两岁,但王霖已经研三了。
“啊,再过两天吧,还有些事要忙。”
“那学姐可抓紧了,不要赶上春运回家,路上会很堵的。”
“可我偏喜欢人多,哈哈哈。”
“是吗?那您可真是与众不同。”周洁揶揄地笑笑。
“人间烟火味是我喜欢的,快走吧,不耽误你了,再见!”
“师姐再见。”他望着王霖远去的背影,一时驻在原地,愣愣地出神。
坐在火车上,他不停地变换坐姿以方便别人从狭窄的通道穿过,他仍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喜欢拥挤的人群。
他学刘孟飞骂了一句脏话。
他转了一辆又一辆车,终于在天黑前摸到了家门。他敲敲门,嘴里说着:“爸妈,我回来了。”
母亲欣喜地拥抱了他,问他:“饿了吧?快换衣服,准备吃饭。”
他爸坐在桌前,一小杯一小杯地喝着烧酒,周洁拿起酒壶给他满上,而后坐在一旁玩手机。
“学习怎么样?”父亲终于开口。
“已经考完试了,年后准备预答辩。”周洁恭敬地回答。
“咱也不懂你们知识分子那一套,既然读了研就好好干,以后找份更好的工作也不亏。”父亲斜眼看他。
“知道了,爸。”
父亲等了一会,也不见周洁开口,便问:“那你以后打算在哪工作?”
“就在家这边。”
父亲不动声色地问他:“可想好了?”
“想好了。”
“嗯,读完研当教师屈才了,家里这边的公务员你好好考虑考虑。”
“好。”当看见父亲重新拿起酒杯时,他又低下头玩手机。
饭菜上桌,母亲满脸笑容,眼角的皱纹比以往更深了。
一顿饭就要结束,母亲终于忍不住问儿子:“你和你对象那事到底是......”
“分手了,妈。”周洁看着她说道。
“行,吃饭吧。”父亲说。
母亲低下头,餐桌上又传来冰冷的敲击声。
年三十那天,周洁开着他爸的车,载着父母到他爷爷奶奶家里过年,路上没油了,他停在附近的加油站,老两口觉得这是个不吉利的兆头,母亲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而父亲直接朝周洁发了脾气:“来之前不知道检查一遍啊,脑子都长哪去了?就会耽误事儿!”。周洁没说话,老头还想再骂,盯着他的后脑勺却说不出话来,他感到心里闷闷的,挥手让周洁他妈把窗户打开,周洁按下车上的遥控,车窗降了下来。老头又是一愣,彻底没了声。
吃完饭,他窝在沙发上给王霖和刘孟飞发贺岁短信,他不敢给陈永平单独发,他的祝福淹没在小组讨论群中铺天盖地的贺岁里,尽管这祝福也并不发自内心。
表哥周明过来找他,手里拎着一串鞭炮,问他:“街上放炮去,走不走?”
他们来到街上,到处钻满了孩子,月光照在他们的脸上,像手电筒的强光那样惨白,耳边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和那些天真的笑声一起消散在空气里。周洁跟在周明后面,脑袋缩在厚厚的围巾里,漆黑的眼睛里透不出一丝光亮。经过一条巷道时,他灵敏的耳朵听见深处传来猫叫,声音尖细又孱弱,他判断是一只小猫,撇过头随意看了一眼,又继续往前走。
他们来到广场,巴掌大的地方挤满了人。周明把鞭炮往地上一扔,赶紧搓起手来,一边搓一边骂道:“妈的,可冻死我了。阿洁,快过来!”他往后招手,有点不耐烦的样子。
周洁往前小跑了一阵,很快来到表哥身边,周明拉过他头上的蓝色针织帽,使劲揉了一把他的头发,笑着说:“帽子给哥暖和暖和。”
他把帽子扣上,仔细整理了衣服,又试探地问:“你不告诉你奶奶吧?”
周洁摇摇头,盯着他看了一阵,指着地上的鞭炮说:“就在这里放?”
周明拖起鞭炮,往林子里走。
树林里有一片小山丘,站在上面可以看见整片广场。周洁看见底下的人群正像蛇一样扭动身体,他觉得有点眩晕。
“还愣着干啥呢!”周明折了一根树枝,把鞭炮挂在上面,显然十分不满表弟的无动于衷。
周洁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到这个地方放鞭炮,他问了出来。
“噢,猜猜看。”周明蹲在地上抽烟,笑着看他。
“不知道。”
“啧,怎么这么无聊。”周明皱皱眉,停了一会又说,“不过你从小就是这么无聊,一点也没有变过。”
周洁坐在他身边,要了一根烟。
“我第一次亲女孩子就是在这里。”周明吐出一口烟,享受似的眯起了眼睛,“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说,那个人该是我的初恋。”他又偏过头来看周洁。
周洁舔舔嘴唇,问:“你要结婚的那个女人吗?”
“嘿嘿。”周明垂下眼睛笑了笑,“不是。”
“那人呢?”
“死了。”
周洁站起来,俯视着看周明:“你把她埋在这里?”
“啊?”周明反应过来后大笑不止,眼泪都出来了。
周洁只觉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抬腿就要下去。
他被周明绊住腿,面朝下摔到了地上,两个人撕扯起来。
周明骑在他的身上,抓过旁边的树枝扼住他的喉咙,周洁感到头晕目眩,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你们一家都是无聊的变态,以为我也是吗?”他放过周洁,坐在一边。
周洁气极,左右看看,捡起地上的打火机,手指颤抖着点上烟,猛吸一口,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他把烟头狠狠扔到鞭炮上,不一会儿,劈里啪啦的鞭炮声在他们中间炸开。
山下的小孩听见声响,好奇地爬上来看,被他们赶走了。
“我以后再也不会来这里啦,我要去做上门女婿了。”周明自嘲似的笑着。
“窝囊废。”周洁恶狠狠地骂道。
“是啊,可不然还能怎么样呢?我三十多岁了,父母去世得早,从小仰仗姑妈的接济,可你爸却把她管得跟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一样,我每次去你家要钱的时候,才真正感到自己是一个乞丐。”
周洁从未听父母说起过这件事,他的印象里周明初中一毕业就出去打工了。
周明一根一根地抽着烟,叼着烟的嘴口齿不清地说:“嘿,我可不就是个乞丐吗?我一会被踢到你家,一会又被踢到你奶奶家,我曾经无时无刻不在羡慕着你。”
“可是我后来长大了,想的也更多了,我知道你爸是什么样,也知道你是什么样了,我才发现这世界上没什么不公平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痛苦。”
“这一生最值得夸耀的就是爱过一个人,她没有埋在这里,埋在我心里。”
周洁看着他越走越远,月光照射的小路上再也没传来脚步声,他抬头看那片被烟花映红的天空,像刚刮过一夜寒风。
回家的路上,天上飘起了雨,人们又一窝蜂地往家跑,周洁抖落帽子上的土,重新戴上。经过那条巷子时,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只听见雨水滴在地上发出的空洞的回音。回到家,奶奶往他口袋里塞了一个厚厚的红包,又笑眯眯地看着他说:“乖孙儿,以后经常来看奶奶可好哇?”
“以后一定经常来看您,奶奶。”他搂了一下她,“我先去睡觉了。”
“和奶奶一起守夜怎么样啊?”她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周洁有点心烦。
“哎,妈,您都多大年纪了?不能熬夜的,赶紧睡觉去吧,明天我让他给您拜年。”父亲说。
母亲也附和地点点头,老人瞪了她一眼,又看看孙子,才在父亲的搀扶下走进屋里。
“妈,下次别来这过年了吧。”周洁小声地和母亲说。
母亲回过神来,听见儿子这话,又是一愣,接着立刻呵斥道:“这还轮不到你说,快睡觉去,这话再也不要提!”
周洁点点头,转身离开。
他又做梦了,父亲扯着他的头发揍他,原因是他不小心打翻了厨房里的香油瓶,恐惧中,他将挂在瓶口的绳子割断,他告诉父亲是绳子断了,香油瓶才掉下来摔碎的。可父亲哪管这么多,浪费了一瓶香油让他丧失了理智,粗糙的手掌一下接一下地抽打他的脸,留下火辣辣的巴掌印,他仰着头,却不敢看父亲的眼睛,他几乎尿了裤子。
醒来后他依旧尿湿了裤子。
他立刻拿来剪刀把内裤剪得乱七八糟,气喘吁吁地坐在床边,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一直流到脖子上,最后钻进睡衣里。
他想起了刘孟飞每次打输了游戏不甘心的喊叫,他张张嘴,却不敢发出声音。窗台外有影子一闪而过,周洁立马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张口:“是谁?”
没有任何声音回答他,他看着满地的碎布,感到喉咙发紧。他赶紧穿上衣服,打开窗户,寒风卷着雪扑面而来,外面已经白雪皑皑,夜晚没了往日里的黑,隐隐透出光亮来。他看见窗台上留下了一串动物的脚印,又探出身子往窗台底下看去,一只猫蜷缩在雪地里。
他把它捞了起来,托在手上,像没有重量似的。这是一只黄色皮毛的猫,瘦弱得已经发不出声音。周洁把它扔到那堆碎布上,看着它不停发抖,房间里有一股尿骚味断断续续传来,他想是这只猫身上讨厌的味道。他拿来剪刀,一下一下地剃着猫毛,他要把那些被泥土粘住的毛剪掉。剪刀不小心刺入身体,小猫抖得更狠了,缩成一团,它终于小声地低叫起来。周洁睁大了眼睛,感到血液正在血管里肆意冲撞,一种难言的快感吞噬了他。
他把地上的东西收拾到一个塑料袋里,连同那只猫也一并塞了进去。他拎着塑料袋出门了。一路上他胆战心惊,生怕遇见熟人,可此刻才凌晨五点多,镇子还笼罩在沉静的睡眠当中。他快步来到广场,左右看看,又往林子走去。他爬上山坡,把袋子搁下,虚脱似的倒了下来。他一直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睁着眼睛看一轮红日逐渐冒出头,然后从云海中跳了出来,他赶紧起身,掏出打火机,把剪碎的内裤烧掉,又挖了一个坑,把塑料袋埋了进去。他身上冷汗不断,脸色像低血糖病人那样苍白,他急促地喘息,心肺都像是在发痒,他感到头晕,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
他呕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抓了一把雪含在嘴里,这才止住干呕。他踉踉跄跄回到家里,倒在床上睡着了。他在梦里告诉自己不要醒来,梦里一直都是可怕的,可此刻他却想待在梦里。有人在喊他,他想告诉那个人自己睁不了眼睛,不要再喊他,不要再喊他。母亲终于把他摇醒,他看见母亲脸色阴沉,见他醒来又一言不发了,他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奇怪。
“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母亲问。
“怎么了?”周洁一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沙哑,喉咙也疼得厉害。
母亲今天却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变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焦急地说:“还怎么了?昨晚你爸说今天早点给你奶奶拜年你忘了吗?”
“你奶奶一直看我不顺眼,今天你去晚了,她指不定又把错怪在我头上了,我在家被你爸欺负,在这里还要看别人的脸色,我容易吗?”她抽抽嗒嗒开始哭。
“啊,我知道了,马上去。”周洁起身,浑身软得像一团棉花,他觉得自己发烧了。
“快点啊,桌上有一杯水,你趁热喝,喝完就到你奶奶房间去。”母亲拉开门走了。
周洁走到桌边,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凉水。
拜完年,他来到附近的小诊所,看见了周明。
“表弟,过年好哇!”周明揽着他,“一年总算又到头了。”
周洁低头让医生给他开退烧片,推开他的胳膊,顺口也说了句:“过年好。”
“发烧了?可不把你奶奶心疼死了哟!”周明半开玩笑地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
周洁皱着眉看他:“你生什么病了?”
“胃疼,老毛病了。”
“我先走了。”周洁拎上装药的塑料袋,对周明说。
“好。”
周洁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回头看他。
“还有事?”他听见周明问他。
“我过两天就回学校了,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他犹豫着问。
周明坐在椅子上挂水,对他笑了笑,又摇摇头。
周洁舔舔嘴巴,又问:“你还会回来吗?回到这里?”
“嗯?”周明坐直了身子。周洁听见自己咽了一口口水,发出好大的声响。
他直直地看着周明。
周明又靠回去,说:“我不会再回来了,你走吧。”
“保重。”他推开门。
周明看着天花板,闭上了眼睛。
周洁回家收拾了行李,拎着电脑包出发。他用奶奶给的红包买了机票,五个多小时后,他站在了学校门口。
刘孟飞从斜对面的宿舍里出来,迎面撞见周洁,亲切地招呼:“回来了?”
“嗯,新年好。”
他们走进宿舍。
“这学期我有很多课,大部分都是导师的。”刘孟飞说。
“是吗?”周洁接了一杯水,仰起头喝了个干净。
“你呢?”刘孟飞问。
“啊,我导师的课已经上完了。”周洁怅然若失的样子。
“你修了我导师的课吗?”
“好像没有。”周洁顿了一下说。
刘孟飞懊恼地挠挠头。
“等等,你导师叫什么?”
“杨黎。”刘孟飞抬头看他。
“唔,我等会查一下课表好了。”他打开电脑。
“咦,你买电脑啦?”刘孟飞凑过来。
“直接从家里带过来的。”周洁关掉页面,打开学校的官网,进入自己的课表。
刘孟飞和他一起找杨黎的名字。
“噢,在这儿!”刘孟飞指着中间的一门课,“怎么只选了一门?”
周洁又浏览了一遍,再次确认没有陈永平的课,他合上电脑,对室友说:“当初还差一门课,我随便选的。”
“那真可惜,我们老师上课还是很棒的。”
“可是我感觉你不想去上课。”
“因为我不爱学习嘛。”刘孟飞嘿嘿笑了,“但我希望你去上课的时候喊我一声,我担心睡过了。”
“没问题。”
刘孟飞又要了他的课表,和自己的仔细对照起来,然后遗憾地发现除了杨黎的同一门课在同一个星期三,其他课的时间几乎不重叠。
“其他学院的同学可以修别的专业的课吗?”周洁问。
“你指的是?”
“比如计算机系的可以修医学院的课吗?”他斟酌了一下问道。
“应该不可以吧,除非两个专业有需要相互联系的东西。”
“啊,是这样啊。”他点点头。
“不过应该可以去旁听,那是没人管的。”
“嗯,我知道了。”
“你想修什么课?”刘孟飞问。
周洁说:“我不想修,是帮别人问的。”
刘孟飞又开始打游戏。
周洁点开网上自学课程,第一章的解剖课他已经看过很多遍了,可每次还是忍不住想吐,哪怕面前只是一只小白鼠。
他想着是不是应该去旁听一下。
第二天,他和刘孟飞一起来到实验室。他坐在角落靠窗的位置,窗户漏风,搬过来的时候天气很冷,塞了木板也无法把屋外的寒风完全挡住,没人坐那里,他把木板拆掉,封上胶布,也不觉得冷,他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
刘孟飞坐在与他相隔了一排桌子的位置上,他似乎和坐他旁边的同学关系很好,经常勾肩搭背,嬉笑打闹。
这日他搂着那个同学来到周洁面前,一脸笑容:“这就是上次给你急救箱的小伙子,我的好哥儿们,王思源。”
“你好,上次多谢你。”周洁客气地说。
“没事儿,开学时父母非让我带上,总算物尽其用。”王思源笑笑。
“噢。”周洁点点头。
“思源家里都是学医的,”刘孟飞忽然想到什么,对周洁说,“你上次不是帮同学问医学类的课吗?思源说不定能帮到那个人,有什么问题可以问他。”
周洁赶紧说:“唔,我会转达给他的。”
“那好,对了,思源就住在304宿舍。”
“有什么事尽管说。”王思源一直在笑。
周洁点点头,端坐在那里,又露出雪白的糯米牙。
周洁比以往更加关注刘孟飞,经常看见他进出斜对面的宿舍,听他打游戏时也会对着耳麦叫王思源的名字,于是他也学起了游戏,借故让刘孟飞教他。后来他终于和他们一块打了。
“打得还不赖嘛。”他听见刘孟飞夸自己。
“门外汉而已,你和王思源打得才好。”他有点心虚,他除了读书好像真的没有其他的才能,他花钱在网上让人一对一教的。
“对了,王思源家里是医学世家,怎么他倒来学金融了?”周洁问。
刘孟飞说:“他从小是个不听话的,家里人让他干啥,他偏不干啥,高考背着父母偷偷填了几个志愿,误打误撞读了计算机,后来又跨考读了金融。”
“噢。”周洁心里滑过一丝失落,笑了笑,“那他可曾后悔?”
“他说不后悔。”刘孟飞说。
“你后悔吗?”刘孟飞又问。
周洁的太阳穴突突跳了起来。
刘孟飞看着他:“你读金融专业的研究生后悔了吗?”
周洁平静地回答:“后悔是小孩子才会干的事情。”
“也是。”他又转过头继续打游戏。
周洁退出了游戏,走到阳台吸烟。游戏并不能给他带来快乐,手指在键盘上敲来敲去的声音让他烦躁,眼睛也酸涩得难受,他已经重新戴起眼镜了。再过不久他就该去配一副带度数的眼镜了,他心想。
星期三他和刘孟飞一起去上课,走进教室,看见王思源坐在中间位置朝他们招手,他身边空了几个座位,显然是王思源为他们占的座。
他们走了过去。
刘孟飞说:“你来得可真早。”
“咱导师的课能不来早吗?你瞅瞅教室里除了你,咱们组的同学谁还没来?”王思源一边说,一边翻开笔记本。
周洁隔着刘孟飞看见上面清秀的字迹,问道:“这不是第一节课吗?你怎么都记上笔记了?”
闻言王思源不好意思地笑了:“我预习来着的,俗话说:‘笨鸟先飞’不是?”
周洁点点头,眼睛又看向黑板,他只带了课本,除了陈永平的课,他从来不记笔记。教室里陡然安静下来,他朝门口瞥了一眼,竟看见陈永平走进来。
“同学们好啊,和大家宣布一件事,杨老师这个学期的这门课暂时由我来给大家上,他临时出差去了,预答辩之前会回来,到时候再交接一下。”陈永平声音沉着地说道。
教室里立刻吵嚷起来,刘孟飞和王思源在一旁说个不停,王思源看起来有点不满,他说:“怎么会这样啊,我只想听杨老师上课,他上门课讲得多精彩啊,是不是孟飞?他还有好几门课呢,难道都让其他老师讲吗?”
刘孟飞靠着椅背,不甚在意地说:“那就不上了呗,嘿嘿。”
周洁还处于震惊之中,盯着在门口和助教说话的陈永平,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看见他又走进来,站在讲台上,一如他之前讲课那样,他说:“安静下来吧,同学们,开始上课。”
周洁小声地说给刘孟飞听:“他讲课也很好的。”
刘孟飞敷衍地应了一声,周洁轻轻皱了皱眉。
周洁在心里可惜没带笔记本,转眼又一想,刘孟飞十有八九会看见自己的笔记,于是他在心里暗暗地想下节课得找个理由不和他们坐一起。他盯着陈永平看了一整节课。
他从王思源那里知道医学生刚上解剖课时都会忍不住呕吐,但万事开头难,许多优秀的主刀医师都是这样过来的。他越来越频繁地寻找校园里的流浪猫,他开始只在心情郁闷的情况下对它们下手,但后来他高兴时也忍不住内心的冲动,他越来越熟练地诱拐它们,然后残忍地虐待它们,最后把它们扔出校园。虐待动物让他的悲伤减少,而放大了快乐,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怪物。
他去书店又买了一本笔记本,之前的那本已经写满了,藏在柜子里。他希望杨黎别回来,让陈永平一直讲完课,他觉得自己病入膏肓了,却舍不得停下来。他不再给父母打电话,父亲已经多日不和他讲话了,也不再骂他,可他依旧时不时地出现在自己的梦里。他也不想再理母亲,那个懦弱的女人已经无法再博得他的同情,他觉得母亲像一个被父亲禁锢的怪物,只能发出哭喊,却不反抗,反而十分依赖他。周洁常常感到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他有时多么希望自己也是不真实存在的,这么一想,他就会立马觉得生活变得无聊起来,他赶紧赶走这样的念头。
这样又过了一个月,王霖通知他预答辩放在星期三,那天正好是陈永平的课,但学姐告诉他那天会停课一天,因为所有人都要进行预答辩。
周洁问她:“我会分在陈老师的组里吗?”
王霖说:“不会,这接近于盲审,不过咱们组的同学会分在一起,到时候会有别的老师参与答辩提问。好好准备,应该不会很难。”
“谢谢学姐。”他说。
“不客气。”
星期三早上,他走进会议室,和他一个组的同学都扭过头来看他,他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从他们面前走过,独自坐在一旁。会议室里哑然无声,陆陆续续又来了几名同学,他不认识,他们在他旁边坐下。等了五分钟,周洁看看手表,已经八点整了。
老师们鱼贯而入,周洁果然没看见陈永平的身影,收回视线,低头看自己的幻灯片。
等老师说开始时,周洁才把视线又转到他们身上,他发现有四位老师坐在那里,三位女老师,剩下的一位男老师长得很年轻,一张娃娃脸,看着二十来岁的样子,像刚出校门的大学生,就算不是教授,可即便是副教授也显得过于年轻了。
他稍稍偏过头向旁边的同学打听:“中间那位男老师是谁啊?看着好年轻。”
“你不知道吗?他是杨黎副教授。”那位男同学微微惊讶。
“啊。”周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他。”
男同学又说:“我们实验室里的同学都可崇拜他啦,听说他大学主修的是心理学,研究生读的金融,博士在日本留学的,前几年刚回来。”
坐在周洁右边的一位女同学也忍不住说:“他看着年轻,是因为长了一张娃娃脸,其实已经三十岁了。”
周洁又看着她,她在看见周洁的脸时一愣,随后不好意思地笑了,她说:“你也长了一张娃娃脸啊。”
“我25了。”他说。
周洁再看杨黎时,心情明显不一样了,男同学的那句“他大学主修的是心理学”让他心生忌惮,他下意识地想避开他。
周洁排在第三位演讲,他开始前把自己的答辩报告递给老师,然后连上设备,站在一旁等老师发话。
几位老师凑在一起讨论,他在一边低下头,安静地听着。
这时杨黎把他的报告扔在桌上,嘲讽似的说道:“写的什么东西,研究生就写出来这个?”
周洁心里狠狠地一缩,他没想到这位老师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他下不来台,不过他也确实没说错,他一门心思只扑在制作幻灯片上了,何况这几天他整夜地做噩梦,报告也就是应付差事地胡乱写写。说到底他太小看老师了。
他连连点头哈腰,一脸知错的样子。
“没认真准备吧?”杨黎问他。
周洁抬眼看他,他发现他的眼睛像自己所教过的那些孩童般清澈,可是他盯着自己看时,周洁感到自己像是被窥探到心底的秘密一样暴露在日光下,他昨晚虐待了一只猫。
他舔舔嘴唇,又低下头去。
答辩分数出来了,他得了八十分,三位女老师给他打了七十多分,而杨黎却给他打了八十多分,他仔细研究了一番,发现杨黎第一次给他打的分数是七十九,第二次是八十一,他有点困惑,他想也许是自己的幻灯片做得好。
“怎么样,听说是我导师审得你们?”刘孟飞在实验室问他。
周洁听见他这充满歧义的话,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反驳,他确实被杨黎审判了。来自心理学者的审视让他心惊不已。
他说:“倒数第二,你们老师还挺认真的。”
刘孟飞拍拍他的肩膀说:“他可是有真才实学的,千万不能抱着侥幸心理。”
他问:“你怎么样?都有哪些导师?”
“我也是吊车尾。里面有你的导师,好说话的很,犯错了也不苛责,只是指出来让我们改正。”刘孟飞说。
周洁点点头:“他一直这样温和。”
自那以后,周洁日常去实验室时不仅躲着陈永平,还要躲着杨黎,他知道他的办公室就在陈永平旁边。所幸的是,他一直不怎么见到杨黎,刘孟飞告诉他,他不常来学校。
周末,他和往常一样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实验室的同学周末都不过来,他也乐得清静,他已经在准备重新考个教师资格证,科目依然是语文。走廊里空荡荡的,他听见钥匙相互撞击发出的叮铃叮铃的声响,钥匙半插在钥匙孔里,突然背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他吓得一抖,一整串钥匙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哗哗声。
他回头看,杨黎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又转身锁门,周洁捡起地上的钥匙,准确无误地插入孔中,他在杨黎重新转过身之前进了实验室。
他听见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遥远,直至消失,他坐回自己的位置,想起杨黎那双充满探寻又孤傲的眼睛。他站起身来,盯着窗外的人行道,北风把树枝摇得乱颤,地上零零散散落了几根,不一会,杨黎的身影进入他的视线。他盯着他的后脑勺,视线随着他的步伐而移动,他在一辆白色的轿车旁停了下来,在口袋里摸索着什么,忽而他抬起头,周洁猝不及防与他四目相对,心里又惊又惧,他拿起杯子灌了一口凉透了的水,从头冰到了脚。
他低低咒骂了一声。
星期三早晨,他和刘孟飞去教室,路上他问:“你们老师上课点名吗?”
刘孟飞打着哈欠,揉着眼睛说:“不点。”
“噢。”周洁舒了一口气,他决定下次不去了。
他们走进教室,教室里已经黑压压一片人,杨黎斜坐在第一排最左边的桌子上,和王思源在讨论什么。他穿着一件白色的毛衣,一条发白的蓝色牛仔裤,头发看上去好长时间没剪了,额前的刘海几乎戳到了眼睛,他不时地对王思源笑着,像一个天真的孩童。
周洁一边走一边对刘孟飞说:“要不我们去坐最后一排吧?”眼看他们距离杨黎越来越近,他希望刘孟飞赶紧接受这个提议。
“既来之则安之,而且比起现在的如坐针毡,我更希望能在期末考个好成绩。”他室友斩钉截铁地说。
他们在王思源旁边坐下,周洁坐在最外面,他听见刘孟飞说:“导师早上好。”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打个招呼,但他不是自己的导师,他低下头把课本拿出来。
杨黎笑着对刘孟飞说:“早上好啊!”周洁不知道杨黎有没有看他,但他已经感到浑身紧绷,呢子大衣里干燥的后背此时已冷汗涔涔,他舔舔嘴唇,突然觉得很渴。
他们又说了一会话,周洁才听到杨黎说:“人来的差不多了,不来的我也不等了,咱们开始上课吧。”
杨黎离开后,刘孟飞问王思源:“你和杨导在聊什么呢?那么开心。”
王思源说:“就是课题的事,他问我的进展。”
刘孟飞一听,顿时失去了兴致。周洁靠在椅背上转头对他说:“杨老师看起来工作很认真啊。”
“啊,是啊,要说哪个老师最勤恳,那绝对是我们老师!”王思源说。
“那他周末也来办公吗?”周洁问。
“是啊,他平日里在家办公,周末会来学校。”
“为什么要在家里办公?”
王思源看了看讲台上的杨黎,小心翼翼地说:“他妻子病重,还有个五岁的儿子在家,他得照顾他们。”
“啊,怎么会这样?”周洁愣住了。
“据说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科学家,早些年还在生物信息方面有所建树,但那都是在去日本读博之前了,他回来后就直接回到母校当起了老师。”王思源说起杨黎眼里满是崇拜。
周洁笑了笑说:“你们老师涉猎的领域可真广。”
刘孟飞说:“他也一直想当教授的吧?特别是看见陈永平这两年位子越来越高,当初他们俩可是一起入校当老师的。”
周洁看着讲台上不修边幅,讲起课来却一丝不苟的杨黎,心底不知是敬意更多,还是畏惧更多。
一堂课下来,杨黎已经脱了毛衣,只着单薄的灰色衬衫,周洁皱起了眉毛,陈永平上课从来不会这样,他从骨子里就透出一种知识分子的儒雅,他对杨黎近乎轻浮的行为产生了鄙夷的情绪。
还有五分钟下课,刘孟飞兴奋地说要去学校外面吃火锅,门口那家店今天打折。
这时杨黎说:“点一次名。”教室里立刻嗡声一片。
他翻出花名册,抬头扫视了一圈,视线从王思源那一排带过,在周洁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像是不经意间的一瞥。
周洁直冒冷汗。。
王思源微微惊讶地说:“咱导师不是从不点名的吗?”
“是啊,今天这是怎么了?”刘孟飞也是一脸不可置信,“还好我今天来了。”
周洁感到自己猜不透这个人,他本能地想逃,可这样反而显得欲盖弥彰,他喝了一口水,低头盯着手表,期盼早点下课。
他的名字在花名册最后,他听见下课铃响起的时候,杨黎喊到他的名字,教室里已经有同学收拾书包,他在被哄闹声淹没的瞬间,举起了手,轻轻地喊了一声:“到。”
杨黎看向他,笑了。
周洁一直去听杨黎的课,直到课程结束。他的梦里逐渐没了父亲的身影,而杨黎纯澈的眼睛和他瘦小的身材慢慢替代了父亲。
已经六月份了,周洁怀念起家乡的栀子花,而北方的校园里只有月季开得鲜艳。他还发现校园里到处都是苹果树,青涩的苹果,果冻般大小,圆润可爱,密密麻麻堆满了枝桠。他有时会摘下一个,咬一口,被酸得眯起眼睛,好半天才能神色如常。
他揣着酸苹果走进实验室大楼的时候,听见楼梯间传来陈永平的声音。
“这事不可能,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你不要忘记你自己的身份!”陈永平的声音听起来很生气,又像是在惋惜。
周洁盯着电梯按钮,按了下去。
陈永平又说:“我又没做亏心事,干什么偷偷摸摸的!”
电梯转眼到了第二层,周洁听见陈永平放低了声音说:“我看看去,你好自为之。”
周洁跨进电梯里,快速按下五楼。
电梯在四层停下,门打开后,王霖走了进来,她看见周洁,问:“今天怎么来这么晚?”
“在校园里逛了一圈。”他掏出苹果,“吃吗?”
“学校的苹果树打了农药的。”王霖笑着说。
“是吗?”
王霖点点头,和他一起走出去,她说:“以前咱们学校树上的苹果全是被虫子咬的洞,咱们老师让人定期打药,后来学校雇了园丁,校园里的绿化也比之前好多了。”
“陈老师还管这事呢?”周洁有点惊讶。
“对啊,感觉陈老师是一位很正直的人,他常说:‘学校是净化学生心灵的一个神圣的地方,美好的校园环境是对学生的基本尊重。’”
“做他的孩子一定很幸福吧?”周洁像是感慨,突然说道。
“他儿子五岁了,长得很可爱。”王霖说。
“啊,我记得杨黎教授的儿子也五岁了。”他说。
王霖小声地纠正他:“他还不是教授,听说他还差几篇论文才有资格评教授。”
“噢,这样啊。”
“对了,我过两天就准备离校了。”分开前,王霖对他说。
周洁在心里计算了一番,才发现已经到了毕业季,他说:“时间过得可真快,找下工作了吗?”
“找到了,是上海的一家银行。” 她微微兴奋地说道,眼睛里仿佛溢满了憧憬,
周洁笑笑,祝贺她:“恭喜你!到时候我去送你,请你吃顿饭,这段时间有劳你帮忙了。”
“不用啦,我提前走的,你们可能还在上课。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再见!”王霖跟他道别。
“再见。”周洁挥挥手。
他们在门口分开,周洁把口袋里的青苹果扔进垃圾桶。
他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出神。
已经快一年了,他从一个语文老师到又重返校园当学生,已经过了这么久,他快二十六了吗?得抓紧时间了,人生是不能重新来过的,他要顺着原来的道路一直往前走,一步都不能出错。
可是眼下,他有一件一直让他心神不宁的心事,那就是杨黎似乎发现了他虐待动物的秘密。他能从那个人的眼神里发现蛛丝马迹,一开始他怀疑这只是自己的臆想,但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发现杨黎只有在看他的时候,眼睛里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鄙夷的神情,那是一种恶狠狠的、毫不掩饰的目光,仿佛在说:“你这个品行败坏的学生,一个没有良知的知识分子!”
“周洁,打篮球去啊?”刘孟飞一句大喊把他拉回了现实。
他转过头来,看见刘孟飞穿着红色的篮球服,手里捧着一颗篮球,倚在门口望着自己。他想拒绝,他不喜欢剧烈运动,但他喜欢看别人青春飞扬的样子,他说:“好。”
实验室里的一半男生都被刘孟飞拉来打篮球,他们在操场外的储物间换了衣服,周洁看着身上火红鲜艳的篮球服,一时感到害羞,他已经多久没打过篮球了?他长期缺乏锻炼,皮肤呈现出不健康的苍白,胳膊腿都很纤细,他觉得自己穿起篮球服来就像一个搞笑演员,他突然想退出。
刘孟飞推着他走了出去,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安慰道:“放心吧,一切有我呢!”
他的身高不占优势,身体也不强壮,几场下来,他连篮球的边都摸不到。他有点沮丧,又为自己这具瘦弱的身躯感到难为情。他弯着腰,双手搭在膝盖上,汗水从脸上流了下来,头发濡湿透了,也在往下滴水。太阳火辣辣得钉在头顶,烤得人口干舌燥,他大口地喘气,终于申请退场。
王思源给他递来一瓶水,拍拍他的肩膀说:“休息会儿。”
他仰起头,喝到一半时,余光瞥见主席台上站了两个人,他停下喝水的动作,直直地看过去,是陈永平和杨黎。
王思源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自言自语地说:“咦,那不是杨导和陈老师吗?”
陈永平依旧穿着黑西裤和白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抬起一条胳膊指着操场,对杨黎说着什么。杨黎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袖,搭配黑色牛仔裤,头发变短了不少,显得干净起来,他目无表情地盯着操场。
周洁心里一惊,偏过头喝水。
他坐在王思源旁边,看着篮球场上那群神采奕奕的男孩们,心里是说不出的羡慕,他想起自己高中时的一段回忆。
高一那年暑假,他和父母说:“爸,妈,过两天就分班了,我该学文科还是理科呢?”
他以为父母会询问他喜欢哪个科目,没想到父亲直接告诉他:“学文科,将来当个老师。”
“学理科也能当老师。”他支吾着说,又看向母亲。
母亲自然是没法回应他的,她对上儿子的眼睛,摇了摇头。
父亲又说:“让你学你就学,哪来那么多废话?父母说的话还能害你不成?”
他不说话了,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喜欢文科多一点,还是喜欢理科多一点,他两科的成绩都很好,他只是想和父母撒个娇。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和父母争吵过。后来,学校组建了一支篮球队,班主任让班里的男生踊跃报名,他也想参加。体育课上,他尝试上场打了几场,那个时候,他还不是最瘦弱的,一群青春期的男孩打起球来既张扬又威风,他沉湎其中,几乎下定决心报名加入篮球队了。可是,他跃起身体扣篮时被人撞翻在地,扭伤了脚踝,他没有感到疼痛,只是觉得很难过。
父亲大骂了他一顿,也不允许母亲帮他包扎。他后来只能在体育课时偷偷看别人打篮球了。
他学了文科,回回考试都是第一名,高考却发挥失常,他去了本省的一所普通大学,当年父亲亲自盯着他在志愿栏填上了金融专业。
太阳下山了,微风吹得人发冷,刘孟飞脱下上衣,朝他们走来,
周洁递过去一瓶水,笑着说:“打球很厉害嘛。”
刘孟飞喝了一整瓶水,笑了笑说:“老了,以前能不用打这么久的。”
王思源骂了一句:“真不要脸!”
周洁说:“你才多大就说自己老了?”
刘孟飞摇摇头,难得认真地说道:“男人的青春在二十五岁之前,每过一次生日,青春就离他远一截距离。我已经二十二岁了,你说我是不是越来越老了?”
“只是青春不在了而已,跨过青春会迎来成熟期,男人到不惑之年也不算老。”周洁说。
王思源说:“要我说,判断一个男人老不老的标准是要看他还有没有勇气反抗不如意的人生,海明威说:‘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有这种信念的人永远也不会老!”
刘孟飞开玩笑似的说:“就你懂得多!”王思源嘿嘿笑着。
他们准备去上次的火锅店吃饭,刘孟飞喊住换下篮球服的张明镜:“明镜,和我们一起去吃火锅啊?”
张明镜看到周洁时,不自然地笑了笑,说:“不了吧,你们去吃吧。”
“哎,你又没啥事,人多才热闹嘛,走吧!”刘孟飞穷追不舍。
王思源也上前拉住他的胳膊,说:“都一个实验室的,没有外人。”
刘孟飞见他百般推脱,佯装生气了:“你一个光棍又没有女朋友,回去能有什么事?”
张明镜说:“我有女朋友了。”
刘孟飞和王思源俱是一楞,问道:“谁啊?”
“李常昌。”张明镜看着周洁说道。
周洁正把衣服往书包里塞,听见这话也不见得动作停顿。
刘孟飞赶紧打圆场,他说:“陪女朋友才是正紧事,我们就不留你了。”
张明镜又看了周洁一眼,才转身走了。
天色已经黑了,路灯照出他们的影子,长长的拖在地上,三个人一路无言。
其实周洁想回宿舍洗个澡,身上黏糊糊的让他不舒服,但他又不想扫兴,他跟着他们来到火锅店。
“周洁,我记得你不吃动物内脏是吗?”他们落座后,刘孟飞拿着菜单问。
周洁点点头,避开他的眼神。
王思源奇道:“咋回事?上次不也吃了吗?”
刘孟飞摆摆手说:“别提了,回宿舍他就吐了。”
王思源同情地看着周洁,周洁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点完菜,刘孟飞要帮大家拌调料,他问:“你不吃花生酱和香菜吧?”他看向周洁。
周洁愣了一下,点点头,忙说:“我自己来吧。”
“没事,两分钟就搞定了,你坐着吧。”
他不吃香菜的事连父母都不曾关注过,刘孟飞却能记得,他心里一边嫉妒着他的年轻,又深深地感激着他。
除了一开始的狼吞虎咽,饭吃到后面,几个人都隐隐觉得有点撑,速度便放慢下来。刘孟飞终于忍不住问:“李常昌谈了新男朋友了,你怎么想的?”
周洁捞了一筷子面条,细细地吃着,抬头看他,表情愣怔了半晌,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说:“跟我没关系吧。”他喝了一口水,又低下头吃面。
“你不难受吗?”刘孟飞小心翼翼地说,又补充了一句,“你的前女友。”
王思源戳戳他:“都过去了,还说这个干什么?”
周洁不在意地摇摇头,催道:“面要坨了。”
他们回到宿舍已经九点多了,周洁赶紧收拾衣服去洗澡,九点五十澡堂就要关门了。
他端着盆走到门口时停下来,问刘孟飞:“你去洗澡吗?打了一天的球怪热的。”
刘孟飞对他连连摆手,嘴里说着:“不去了不去了,我最近很忙,杨导布置了一堆任务,暑假前得完成。”
“这样啊,那你忙着。”
“哎。”刘孟飞盯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操作。
他回来时刘孟飞依旧坐在电脑前。他走到阳台去抽烟,晚风吹起他潮湿的头发,水一滴一滴地落进脖颈里,顺着线条又流到脊背上,悄悄洇湿了汗衫。一根烟抽完,他像是又出了一身汗。
风终于把他的头发吹干,他又回到宿舍。
他把毛巾挂在衣架上,看了一眼室友,他似乎保持盘腿坐的姿势很长时间了,他想也许刘孟飞又要熬夜了。他爬上床,盯着天花板,一只飞虫绕着电灯来回地转,发出嗡嗡的声音,他听见刘孟飞起身把灯关了。
嗡嗡声消失了,宿舍里只剩下手指敲打键盘的声音。
第二天是周末,刘孟飞难得去了实验室。
周洁坐在椅子上,陆陆续续有人从眼前走过,他们在一旁小声讨论着什么,周洁猜大概是期末考试的事。他这个学期的课不多,复习起来很轻松,他把空出来的时间拿来准备教师资格证考试,往常的周末里,他多半会在实验室做普通话练习,可是今天计划恐怕完不成了。他看着实验室乱糟糟的人群,生出烦躁的心情。
“周洁,你能不能过来一下?”刘孟飞喊他.
他走过去,问他:“什么事?”
刘孟飞推开椅子让他坐,自己坐在王思源的位子上,他说:“这篇论文是英文的,我不怎么能看懂,你帮我看一下摘要写的内容是什么。”
周洁说:“你直接导入翻译软件不就能看懂了吗?”
“今天实验室没有网你没发现吗?”刘孟飞说,语气中透出一丝无奈。
“是吗?”周洁这才恍然大悟,他掏出手机,果然发现没有网络连接。
刘孟飞催促道:“好兄弟帮帮我吧,我上次看见你的六级成绩单了,考了五百七十多,真是太厉害啦!”
周洁觉得耳边嗡嗡响,转头看他:“你怎么看见的?”他的证件全部放在宿舍的柜子里,那里还有他听陈永平的课时带去的笔记本。他开始怀疑自己忘记锁上了。
“啊,就是上次学院让传成绩单原件的时候看见的,有什么问题吗?”刘孟飞问。
“噢,没事,我需要五分钟,应该不难懂。”他舔舔嘴巴,迅速切换了话题。
实际上,他三分钟就能看懂一篇文章的摘要部分,但此时他需要两分钟来平复内心的慌乱。平静下来以后,他准备看论文,转念又一想,还是不对,他记得上次传成绩单的时候,他还在原来的实验室里,他把文件传到陈永平建立的小组讨论群里,组里没有其他外人,刘孟飞到底是在哪里看见自己的成绩单的呢?
他隐隐有点担心,虽说这件事无关紧要,但是让他心里有根刺。也许他是听谁说的吧,张明镜是李常昌的男朋友,刘孟飞从张明镜那里听来也很正常,但他说自己是“看见的”他在哪里看见的?
他仔细地为刘孟飞讲解完论文,又不动声色地问他:“我考了三次六级,其实不太记得上次传的到底是哪一次的成绩了,你就那么确定是五百七十多分?”
刘孟飞满脸惊讶,他说:“你刷分的?”周洁点点头。
刘孟飞露出崇拜的眼神,他说自己考了三次六级,只有最后一次及格了。周洁皱了皱眉,又笑着说:“你这么一提,我倒是担心起我会不会没有上传最高分的成绩单了,你怎么能确定我传的成绩单是五百七十多分的那份呢?”
刘孟飞吸着可乐,转头想回答他,却瞥见门口的杨黎,立刻噤了声。
杨黎笑容满面地走过来,先是伸头往王思源的位置上看了一眼,周洁发现他的眼神并没有在自己的身上停留,他坐回自己的座位,他听见杨黎问刘孟飞:“思源今天没来?”
刘孟飞点点头,谨慎地回答:“他今天有点不舒服,在宿舍躺着呢。”
“噢,这样啊,让他注意身体,回头让他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杨黎说着又在实验室打量了一番,周洁从电脑屏幕上看见他朝自己的位置投来目光。
杨黎走后,刘孟飞立刻给王思源打电话,他大声地朝电话那头吼:“杨导找你,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
挂了电话,刘孟飞又安静下来,仔细研读起论文,周洁也不好再去打扰他,但他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他是从杨黎那看见自己的成绩单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自己无疑是被杨黎盯上了,他是一个优秀的心理学者,一个拥有高学历的博士生,他的眼里一定容不下自己这种无品无德的虐猫凶手,周洁忽然后悔搬来这个实验室了。
可是转念又一想,虐待动物关他什么事?他是教授又怎么样?对了,他现在还不是教授,他连自己家的烂摊子都顾不过来,凭什么管他?更何况他不是自己的老师。更重要的是,周洁觉得自己又没杀人,他有什么好羞愧的?
他逐渐对杨黎充满敌意的眼神感到愤怒,并勇敢地回以直视。
他发现不回避杨黎的目光以后,杨黎看他的眼神都多了一丝怯弱,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起码不再虎视眈眈,他可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但他不敢做得太过火,毕业答辩难保杨黎不在自己的组里,他还需要他的一句肯定。
期末考试结束后,实验室一下空了,很多人不再来实验室。今天是星期一,可实验室里只有周洁和刘孟飞两个人。
刘孟飞说:“他们都出去找实习了。”
“可是咱们还有两年才毕业不是吗?”周洁问。
“到研三那会大部分同学都已经不在学校了,我们最迟研二就该找工作了。”
“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回家去,考个公务员。”
“噢,挺好的。”周洁说。
“唉,但我和思源暑假可能得留校帮导师干活。”刘孟飞苦恼地说。
“杨老师真的很忙啊。”周洁感慨道。
刘孟飞双手托着脸,有点不满地说:“他今年就指望我和思源发论文呢,可是我没有思源聪明,只能打下手,他经常让我去干一些杂七杂八的活。”
“比如跑腿之类的?”周洁好奇地问。
“差不多,对了,上次你不是问我在哪里看见你的六级成绩单的吗?”
周洁吞了一口口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刘孟飞。
“就在他办公室的电脑里。”刘孟飞小声地说,“他让我整理陈永平发过来的资料,我无意间看到你的名字,就留意了一下。”
虽然周洁对此早有猜测,但猜测被证实带来的震撼还是让他心慌不已,他把头转向窗外,问:“他和陈老师的关系很好吗?”
刘孟飞说:“以前的关系应该不错,毕竟他们俩曾经是一个宿舍的,上下铺,后来一起留校了,但是陈永平比他升得快,现在的关系其实很微妙吧。”
“你说他们大学的时候是上下铺?”周洁突然转过头问,他的脑海中刚刚闪过一条记忆,转瞬即逝,他没能抓住。
“是啊。”刘孟飞一脸莫名其妙,“这不是秘密,实验室的人都知道。怎么了吗?”
周洁摇摇头,觉得思路有点混乱,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感到好像有哪里出错了。
眼看校园里越来越多的同学推着行李箱离开学校,周洁感到自己也是时候回家了。他给母亲打了一通电话。
校园里到处都是蝉在叫,叫得响亮,他不得不提高声音:“妈,您说大点声,我听不见!”
母亲在那头其实也没说话,她的面前坐着她的丈夫,正瞪着双眼看她呢,她吓得不敢吱声。
周洁随便找了一栋教学楼,躲在楼道里打电话,他说:“妈,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我过两天回呀。”
可怜的老太婆望着丈夫,嘴唇哆哆嗦嗦的,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周洁从楼道里出来,钻进厕所里,他对母亲说:“你把电话交给爸。”
“喂,有什么事吗?”老头沉闷的声音传来,周洁觉得呼吸都不顺畅了。
他一间一间打开厕所的门,跨进最后一个隔间,解开裤袋开始撒尿,他说:“噢,没什么事,就是告诉你们我放暑假了,过两天就回家。”
“家里恐怕没有你住的房间了,你堂弟到家里过暑假来了。”老头面无表情地说。
“他一个人来的吗?”周洁问。
“你二叔带过来的,怎么,你还要和你二叔争房间呐?”老头明显语气不善起来。
周洁撒完尿,舒服地一抖,他笑着和父亲说:“看您说的哪儿的话,我能那么对二叔吗?长幼有序,这点教养我还是有的,都是父亲教的好。”
他拎上裤子,歪着头和父亲说:“我回家的日子不变,就在两天后,我睡沙发就行,烦您二老给我留个门。您和妈平时在家要注意身体,再见。”
老头狠狠地挂上电话,气得直发抖,臭小子长本事了!竟然敢对自己阴阳怪气地说这些话!他推搡了一把老太婆,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周洁挂完电话,立刻买了回家的票。
临走前一晚,宿舍里熄了灯,他和刘孟飞都躺在床上,他问:“你真的要留校吗?”
刘孟飞的声音听起来恹恹的:“唉,杨导说自愿留校的就留下。”
“那你不想留就回家呗。”
“可是我还指望今年年底能发篇论文,我听说今年刘升院长的一个学生延迟毕业了。”
“为什么?”周洁微微惊讶地问。
“没发出来论文,而且很早就出去实习了,几乎没在学校待过几天,你想想院长那是好糊弄的吗?”
周洁觉得室友说的话有点难以理解,他问:“考上研究生又不来读,且不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他这样做违反学校规定了吧?”
刘孟飞说:“谁说不是呢,他是全日制的,理应接受学校管理,但是他这个情况又有点特殊。”
“怎么?”
“全日制学生也可以申请不住宿,但是得每天来上学,可是他就在本地找了份工作,每次考试或者点名的时候,他就赶过来。在没人告密的情况下,他的导师也不知道他天天不在学校的事。”
“导师不和他们见面的吗?”周洁问。
“研究生的学习方式毕竟和大学生不同了,更何况咱们研一上半学期的时候,哪天不是满课?等到了研二下半学期,该找实习的就找实习去了,导师不可能阻拦的。那个学长的问题就是他研一就出去工作了,基本上没做什么学术研究,答辩的时候自然就被刷下来了。”刘孟飞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那是人极度困倦的情况下的正常反应,他翻了个身,就不再说话。
周洁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漆黑的眼球融入浓浓的夜色,屋内逐渐传来刘孟飞的呼噜声,他把头蒙在被子里,却依旧睁着眼睛。与其说他无法理解那些随心所欲的人,不如说他深深地羡慕着他们,如果当初自己考上研究生又突然不想读时可以遵从内心,出去找份工作,也许现在他的生活又是一番新光景。但那是不可能的,他违拗父母意愿来读研究生已经是他平生里做过的最任性的一件事了,这样的事情他不能再做第二件,否则那就不是他了。而且他能去找份什么样的工作呢?他是文科生,一份老师的工作无论对谁来说都是合理且体面的,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父亲当年的安排并没有错,那么到底是哪里错了呢?
他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他不敢睡觉——他昨晚有预感会梦见父亲。早上六点半的时候,他按掉手机闹铃,穿好衣服,下了床。行李昨晚就收拾好了,其实也没什么要带的,他只需提个包就能出发。刘孟飞还在睡着,周洁轻轻关上门,朝楼梯口走去。
他在走廊遇见了王思源,他停下来打招呼:“早上好,起这么早啊?”
王思源趿拉着拖鞋,睡眼惺忪地看着跟前的人,像是一时没认出来是谁,只礼貌地说了声:“早啊。”而后他终于反应过来这是周洁,连忙说,“是周洁啊,你这么早去哪里?”
周洁掂了掂手里的包,笑着说:“回家。你这么早要到哪去?”
王思源说:“我得赶紧收拾一下自己,要去趟实验室,杨导找我呢。”
周洁点点头,对他说:“那不耽误你了,咱们开学见。”
王思源说:“好,再见。”
周洁走到楼梯口的时候,王思源又回过头喊住了他:“周洁,这身衣服很适合你。”
周洁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休闲运动装,又朝他笑了笑。
他到家的时候,父母和二叔正在门口把行李箱往家里搬,一个小男孩倚在一旁,捧着一杯可乐,不时地拿吸管往嘴巴里送。父亲见到他时一愣,显然没想到儿子这么早就到了,一时僵在门口。
母亲眼巴巴朝周洁望着,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二叔最先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拉住周洁的手,对他们说:“哥,嫂子,你们咋没告诉我洁儿今天回来?看我还把儿子也带来了,这不闹腾吗?”
说着他又把自己的儿子揽过来,说:“小伟,快叫哥哥。”周伟拧着眉头,吸着吸管的嘴巴咕哝了几句,没人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二叔抡起了巴掌,父母赶紧过来,父亲说:“伟伟还小,不懂事,你朝他发什么火。”父亲又把目光转到周洁身上,“倒是你,你都多大了,一点规矩都没有,还不快喊二叔!”
二叔赶紧说:“哎,大哥你这是干啥,咱们一家人还那么客气干什么。周伟!”
“哥哥好。”周伟不情不愿地喊了一声。
周洁摸摸他的头,又笑着对二叔说:“二叔也来了,我赶得匆忙,没买什么礼物,您不会怪我吧?”
“说这个干啥,中午陪你二叔喝两杯!”二叔兴冲冲地说。
进门后,二叔把父亲拉到一边,问:“哥,家里的房间不够吧?要不我和小伟就先回去了。”
老头有点恼怒地说:“回什么回!来了就安心住下,他是你小辈,不用管他,让他睡沙发就行。”
“这怎么能行,他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可别委屈了孩子。”二叔赶紧说。
老头没好气地说:“怪谁呀?他自己要读什么研究生,否则我早就给他在县城里买套房子了,住得舒舒服服的,可他自己不想过舒坦日子,我能咋办?”
二叔欲言又止,抬头看了看儿子,在心里叹了口气。
周洁从厨房出来,关门时叮嘱母亲:“够吃就行,烟太大对您身体不好。”
“哎,妈知道了,快陪你二叔说说话,饭马上就好了。”
二叔和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周洁坐在旁边也跟着一起看。父亲头也不回地说:“上次不是学会做饭了吗?还让你妈劳神干什么?”
周洁拿起茶壶给二叔和父亲添了水,笑着说:“我也这样想呢,可妈她不让我做,硬把我赶出来了。下次一定让二叔尝尝我做的饭。”
“哎哎,好孩子,二叔就擎等着吃了。”二叔连连点头。
他觉得这父子俩的感情有点微妙,虽说周洁这孩子从小对父母言听计从,乖巧懂事,是个好孩子,可与父母对话恭敬成这样还是让人微微头皮发麻。他看着自己的儿子,从小调皮捣蛋,上房揭瓦,不知挨过多少次揍了,可他和自己依旧很亲近。他不由自主地朝儿子招招手,周伟立马乐呵呵地跑了过去,依偎在他的怀里。
周洁看在眼里,父子相拥在这个家里显得如此诡异,以至于他再一次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他有点害怕,又想起第一次虐猫的场景,他感到浑身冷冰冰的,喉咙发痒,他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咋了?周洁,你没事吧?”二叔来到他身边,关切地询问。
周洁摇摇头,喝了一大口水,勉强压下喉咙里的痒意。
周伟在一旁站着,指着他说:“哥哥好奇怪,哥哥是个怪物!”
“我揍你信不信?是不是皮痒了?”二叔喝道。
周伟撇撇嘴,对周洁摆了个鬼脸,拔腿溜到厨房去了。
二叔说:“小伟他在家闹惯了,你别太在意啊。刚刚他看你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他以为你睡着了。”他说着笑了起来,“我说哪有人睁着眼睛睡觉的,哥哥只是想看看你。小孩子嘛,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啊。”
周洁揩掉嘴边的水渍,笑着点点头,不在意地说:“怎么会,我都多大了,再说小伟挺活泼的,讨人喜欢得很。”
二叔一听立刻笑弯了眼:“那就好那就好,小伟就是调皮了点,其他方面没什么大的问题,在学校爱劳动,老师都夸他!”说起自己的儿子,二叔的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骄傲。
“唉,只是可惜,我这个当爸爸的不能给他最好的生活。”二叔说着又露出难过的神情。
周洁不动声色地坐着,又给他二叔的茶杯里斟满了茶,随口问道:“二叔的生意近来还好?”
“没什么生意,门店早关了,你二婶正为这事要跟我闹离婚呢。”他脸上的愁云更深了。
坐在沙发另一头的父亲回过头安慰道:“朝生,这不怪你,天有不测风云,谁能看破呢。你暂且住着,等弟媳消了气,冷静下来,你再回去不迟。”
周洁在心里冷笑:夫妻吵架,丈夫却回了哥哥家,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老头子的主意。但面上他只是劝道:“是啊,父亲说得对,过两天等二婶想通了就好。”
周朝生嘴上应着,眼神不由自主地黯淡下去,愣愣地盯着电视机,陷入了沉思。
忧愁似乎会传染,饭桌上几个大人一声不吭,只有长窜下跳的周伟带着不合时宜的撒娇和他的爸爸说:“我要吃那个。”
这个时候周朝生多半会一边骂他,一边给他的碗里夹满菜,直到看见儿子嘴巴鼓囊囊的才让他下饭桌。
周洁注意到母亲不再给他夹菜了,他伸出筷子,在父亲眼前的一盘红烧肉里夹了一块,又送到母亲碗里,笑意盈盈地说:“妈,辛苦了。”
母亲捧着碗慈爱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吃饭。
周洁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耍这些花样干什么?他老老实实又夹了一块肉给父亲,心里是抑制不住地厌恶。
“你应该陪爸爸喝酒,夹肉干什么?”周朝生开玩笑似的说,“来,说好的也陪你二叔喝酒的。”
周洁立刻拿起酒瓶给他满上,又问了父亲:“您喝酒吗?”
老头点点头,又对周朝生说:“你不能喝多啊,晚上带孩子睡觉,一身酒气怎么行?”
“知道知道,我有分寸,来,我先敬大哥和大嫂一杯,感谢你们的照顾,这几天还要多打扰。”
周洁看着他们兄友弟恭,自己就像是一个外人,他把头转向沙发,周伟坐在那里看动画片。
“周洁也来一杯。”周朝生说。
周洁忙站起来,白酒入喉,火辣辣的,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烧起来了。
“第一次喝白的吧?”周朝生问。
“是啊,平时没有什么机会喝酒的。”周洁端正地坐着,朝二叔礼貌地微笑。
周朝生觉得浑身不自在,夹了几口菜才说:“研究生到底还是个学生,不参加饭局,也就没有喝酒的必要。”
周洁点点头,谦逊地笑着:“是的,虽说二叔生意在外,免不了喝酒的应酬,但终究酒喝多了不好,二叔还是要多注意身体健康。”
一番话说得句句在理,可周朝生听了却像是满身爬满了虱子,这孩子给人的感觉太奇怪了,明明是一番暖人心的话,可经他的嘴巴里讲出来就像是千年不化的寒冰堵在心头,让周朝生整个人浑身一抖。他只能不住地点头,而后低头吃饭,一言不发了。
晚上,周朝生带儿子洗完澡出来,看见周洁正弯着腰在沙发上整理被褥和枕头,他有点愧疚,搂着儿子来到他身后,干巴巴地笑着说:“乖侄子,铺床呢?”
周洁冷不防被吓一大跳,死死攥着手里的枕头,一扭头看见周朝生和周伟,他把枕头扔回去,笑着说:“二叔洗好了?”
周朝生说:“要不就和我们一块睡吧,我看了你那张床,咱们挤一挤还行。”
周洁连忙摆摆手:“不用不用,说起来我家的沙发比学校宿舍里的床还软和呢,您早点休息吧。”
周朝生回到房间,爬到床上哄儿子睡觉,他一边拍着儿子的后背,一边想事情,不知不觉从生意上的事想到周洁,他已经二十六了吧?印象里他一直是一个不让父母操心的孩子,从小成绩拔尖,当初中考考了全市最高的成绩,去市内任何一所高中都绰绰有余,可哥哥只让他在本县城读高中,他还记得当时哥哥说的话:“小孩子去那么远干什么,以后跟别人学坏了,想管都来不及。”可自己是不同意这番话的,如果自己的孩子考上了全市最好的高中,那他肯定会高兴得不得了。他又看向熟睡的儿子,叹了一口气,老大周烈没念出来书,早早地打工去了,眼前的这个二胎还不知道是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周朝生总是不愿意过早地判断一个孩子的未来,那样太武断了,而且他隐约觉得周洁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他可能并不是人们所以为的那样,谁能完全看透一个人呢?
每天一大早,大哥就出门遛弯了,大嫂忙着张罗早饭,起得也很早。这天清晨,刚过五点,他起来上厕所,听见大嫂在客厅和周洁说话:“儿子,快起来到你爸房间里睡一会。”
周洁沙哑着声音拒绝了:“不了,我在这睡得挺好,您忙去吧。”
周朝生心里越发不安了。
“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我想妈妈了。”周伟一觉醒来又哭了一场,周朝生抱着他,不停地哄着。
周洁敲了敲门,周朝生不耐烦地说:“你自己家还敲什么门。”
“二叔。”周洁进门就看见周朝生抱着周伟,一脸的烦躁,他伸出手说,“小伟又想妈妈了?来,哥哥抱。”
周伟挣扎地更厉害了,哭喊一声高过一声,周洁有点无奈地说:“好歹我还当过几年小学老师,怎么这么不受小孩子待见呢?”
周朝生尴尬地朝他笑笑:“这孩子就是这样,犟得不得了,哄哄就好了。”
周洁掏出一个小陀螺,在地上打着转,这玩意儿还是他小时候看别人玩过的,不知道现在还时不时兴了。他一边转着陀螺,一边对周伟说:“看,飞碟!”小小的陀螺在地上发出嗡嗡的声音,周伟的抽噎声越来越小,直到被地上发出的奇怪的声响吸引了注意,抽噎才完全停下来。
周朝生松了一口气,儿子要是再哭下去,他可要发疯了,往常这个时候都是他妈来哄的,来大哥家有一个多星期了,儿子是真想他妈妈了,周朝生觉得得想个办法才行,他生出回家的想法,只要自己不同意离婚,她还能咋?
他看见小伟和侄子玩得来,也放下心来,先前儿子说他是个怪物果然只是小孩子的童言无忌。
“朝生,你看看谁来了。”大哥在叫他,他走了出去。
周洁余光瞥到周朝生走后,把门虚掩了起来,他背着手,笑嘻嘻地对神情专注着玩陀螺的周伟说:“小伟,你说哥哥好不好呀?”
周伟盯着地上打转的陀螺点点头,说:“好。”
“那你不许再叫我怪物了好不好?”
周伟抬头看他,大大的眼睛里汪着一滩清澈的涟漪,他撅着小嘴不说话。
周洁蹲下来,和周伟保持一段距离,时不时看向门口,他说:“哥哥以前是个老师,教过很多小朋友的,以后也会当个老师,说不定还会教你呢。”
“可是爸爸说你是学生。”周伟好奇地看着他。
“啊,那是因为哥哥想要做一个更好的老师,所以才会去学习啊。”周洁舔舔嘴巴,又说,“你只要不再说我是怪物,以后我会把全部的知识都教给你,让你做一个成绩好的学生怎么样?”
“你想要做一个爸爸喜欢的孩子吗?”周洁问。
“我不管做什么,我爸爸都会喜欢我的。”周伟想也不想地说。
周洁有点生气,但他仍尽量保持着声音的平稳:“成绩好的孩子会让父母更加喜欢,不是吗?”
周伟歪着头像是在仔细思考这句话,他没表示同意,也没表示不同意,但最后周洁还是听见他说:“行吧,我以后不叫你怪物了,那你记得当老师了通知我一下,我可以考虑选你当我的老师。”
“一言为定。”周洁朝他笑了,“但是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你不可以偷偷告诉别人,你爸爸也不行,能做到吗?”
周伟拍着胸脯保证:“当然能!”
周洁露出雪白的糯米牙,仔细看他和小伟还有点相像,周朝生进来的时候在心里想。
“小伟,妈妈来了。”周朝生对儿子说。
周伟扔下陀螺,一路欢呼地跑出了房间。
“二婶来了。”周洁对站在门口紧紧搂住儿子的女人招呼道。
女人抬头看见周洁,点了点头,说:“这是周洁吧,长这么大了啊。”
母亲走过来说:“一晃十几年都过去了,儿子长大了,我们也老了。快,来坐着说话,你大哥去订饭店了,中午好好聚聚。”
“别忙了大嫂,我只是来接我儿子回家,打扰了这么多天,不能再让你们破费了。”
“说的哪里话,都是一家人。”母亲说。
“快不是了。”女人低声说道。
周朝生扯着嗓子吼了起来:“赵余阳你还没完了是吧?当着大嫂的面你非要跟我离婚是吗?”
赵余阳直直地看着他:“是!我跟你过不下去了!”
周伟扑在她的身上哭了起来,母亲赶紧站在中间劝,周洁也拽着周朝生的胳膊,家里又变成乱糟糟的一团。
周朝生对周洁说:“周洁,你把小伟带到你房间去。”
等小伟离开后,周朝生说:“离婚你拿不到一分钱!”
赵余阳冷笑着说:“你说的话比法律还管用?”
周朝生恶狠狠地看着她,嘴唇直哆嗦,他说:“我当然知道法律的重要性,我早就立下遗嘱,把钱都留给儿子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通过离婚来瓜分我的财产吗?”
赵余阳靠在沙发背上说:“你也说那是遗产,怎么,你还想以死来威胁我吗?”
“你说对了,只要你和我离婚,我立刻自杀,信不信由你。”
“你!”赵余阳没想到他竟然来这一招,气得直发抖。
“怎么回事?刚刚我出门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老头进门感受到剑拔弩张的气氛,警惕地问道。
“大哥,你快把这疯婆子撵出去,恶毒的妇人!”
“我到底哪里恶毒了?伺候你吃,伺候你穿就是恶毒了?给你生了俩孩子就是恶毒了?这几年你的生意就一直不好,我让你早做打算,可你呢?只会一味地逃避,在家无所事事,好吃懒做,今年店终于关了吧,我难道要和你一起过坐吃山空的日子吗?”
老头的眉头皱了皱,他对弟媳说:“你这么说多让人寒心啊,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和朝生都多少年的感情了,咋能说出这种话来!”
女人捂住脸哭了起来。
母亲上前劝道:“余阳啊,你也不小了,再过几年就快五十了吧?离了婚还能有你的容身之地吗?更何况小伟还小,你不能让他承担太多。”
“大嫂,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他周朝生不想好好过日子,我没法再跟着他了。”赵余阳泣不成声。
老头站出来说话了:“这你放心,我保证朝生从今以后好好跟你过日子,否则我打断他的腿。还请弟媳相信,我说到做到。”
“大哥!”周朝生不满地叫道。
“你闭嘴。”老头瞪了他一眼,又对赵余阳说,“还有,弟媳你的脾气也改改,不能动不动就拿离婚说事,你大嫂说得对,你一个女人离了婚能做什么?平白受了委屈又是何苦呢,在家好好带娃才是你该好好考虑的事。行了,下去吃饭吧,馆子都订好了。”
吃完饭,周朝生就拖着行李箱从周家搬出来了,临走前他对哥哥说:“大哥,你别把周洁管那么紧。”
“我早就不管他了。”
“不是不管他,你得真正地关心他。”
“我怎么不是真正关心他了?他从小到大,生活得不优渥吗?他要什么我们没满足他?”
“我从没见过他问你们要什么东西,他身上所承受的都是你和嫂子要求的。”
“你少来这一套啊,我们父子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掺和。”
“大哥。”
“别说了,快走吧。”
周洁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假装没听见门口哥俩的对话。等周朝生跨上电梯,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开窗户通风,又把被子拿到阳台晒太阳,回来简单收拾了一下房间,舒舒服服地躺在自己的大床上。他心想虽然自己没能把二叔逼走,但若是二婶不来的话,周朝生最终还是会走的,他知道能把人逼疯的那种无聊是什么样的。
回家将近两个星期才终于能睡个安稳觉,这几天睡沙发,他感到腰有些酸痛,晚上冲了个热水澡,他躺在硬实的床板上很快就睡着了。
一夜无梦,起来后他觉得神清气爽,连老头平日里逗的鸟都觉得顺眼多了。母亲在厨房喊他:“洁儿,来吃饭。”
他应了一声,匆匆穿衣洗漱好,来到厨房。母亲早已给他盛了一碗鸡汤挂面,端到他面前,笑着说:“趁热吃,鲜着呢。”
周洁一边喝着汤,一边问:“爸又去遛弯了?那俩鹦鹉咋没带上呢?”
母亲转头看向窗外,马路上一片喧闹,她说:“他到你二叔家里去了。”
“干什么?”周洁放下碗,坐在沙发上问。
母亲叹了一口气,又摇摇头,语气中带着少见的鄙夷:“还能干啥?他就爱操心别人家的事,赵余阳铁了心要离婚他还能咋?”
周洁说:“爸护短得很,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护短?我怎么没看见他护过咱们娘俩?他就是一个自私的小人!”母亲愤怒地说,随后像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一般,紧抿着嘴巴不吭声了。
周洁说:“妈,你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你很恨他对吗?”
母亲突然间变得手足无措,她看看周洁,又看向窗外,最后仰头看着天花板,用近乎绝望的语气低声说道:“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反正也习惯了。”
周洁冷冷地看着她说:“你也可以和他离婚。”
“不!”母亲大声尖叫起来,“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我不可能离婚的。”
母子俩僵持在那里,气氛一时显得凝重。良久,母亲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她说:“你快吃饭,吃完了我洗碗,等会就该做午饭了。”
这个辛劳的女人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栓在家庭上,她没有工作,把离开丈夫便无法立足于社会奉为人生信条,虽没有经历过社会的毒打,却在家庭里饱受欺凌。在周洁看来,她是一个懦弱的人,尽管他承认她是一位坚强的母亲,他还记得小时候母亲连夜背着他到医院看病的情景,将近一公里的乡间小路,她一刻不歇,几乎要把腿跑断。长大后,周洁对小时候的印象绝大部分来自母亲的陪伴,而对父亲仅仅是只言片语都嫌多。但是当自己越来越大的时候,父亲的身影就时常出现在脑海里了。
二叔最终离了婚,他也没有自杀,上次所提到的遗产之说尽是一时气话,他和赵余阳分割了财产,带着周伟去找大儿子周烈。
“妈,周明表哥为什么姓周呢?他不应该姓王吗?”周洁在阳台帮母亲杀鸡,回头和她闲聊。
母亲的眼神变得忧愁,她说:“这个孩子命苦哇,从小爹妈就不在了,我好说歹说才让你爸同意接到我们家,但你爸说必须得改姓周才能进家门,你出生以后,你奶奶就把他接过去了。”母亲揩了一把眼角,对周洁说,“以后你们哥俩要是能再见到面,好好相处,他不坏,性子稳重,比外人靠谱。”
周洁嘴上一边答应着,一边开始动手拔鸡毛。
眼看开学的日子近了,周洁琢磨着该不该提前去呢,这几天他看见小组讨论群里已经有好几个同学都和陈永平说了到校日期,他拿来日历本一看,都是早几天到的,现在组里就剩下他和李长昌没有备注几号到校了。其实在家也没什么事,老头子这几天情绪低落得很,他也不想再待在家里,他想了想决定和组里其他人同一个时间返校。
饭桌上他和父亲说:“爸,我明天返校了。”
父亲看了他一眼,抬手倒了一杯酒,缓缓喝下,随意说道:“这么早啊,学校里有什么事情吗?”
“老师让大家都早点去,有些作业得趁早结束。”周洁盯着父亲的酒杯说。
“行,跟你妈说一声。”父亲说,又朝厨房吼了一声,“死老太婆炒个菜这么长时间不出来!”
“知道了。”周洁说。
见到陈永平已是两个星期后,九月十二日,研究生开学的日子。这天下午,周洁在实验室写论文,陈永平推门进来,向他直直地走过来。
“陈老师。”周洁慌忙站起来,“您怎么来了?”
陈永平笑着说:“我是你导师啊,来找你不是很正常?”
“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坐。”周洁有点手忙脚乱。
“我就不坐了,不用那么客气的,我希望我们师生之间还是像朋友那样相处比较好。”陈永平说着往他的电脑屏幕看去,“在写论文?”
“嗯,快写完了。”周洁紧张地说。
陈永平拍拍他的肩膀说:“写完就发给我,正好你王霖师姐毕业了,我呢,缺一个助教,你有兴趣吗?”
“啊?”周洁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陈永平来让他担任助教一职,连忙摇头,“不行不行,我做不来的,没有经验。”
“是吗?可是我所知道的是你曾当过几年的老师,对吗?”陈永平看着他的眼睛,微笑还挂在嘴角,却似乎并不想让他反驳。
“啊,对。”周洁眨眨眼睛,“但是......”他想说他只是在混日子而已,并没有什么有用的经验。
“你以后还要做老师吗?”陈永平突然严肃地问他。
周洁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眼前的陈永平似乎在很认真地问他,可是自己还没打算与别人分享这个秘密,他摇了摇头。
“这样啊,没事,还有时间。”陈永平又变得像往常那样平易近人,“你好好考虑一下,不会耽误你正常的学习和生活的。”
“好的老师,我会好好考虑。”周洁目送陈永平出门。
回到宿舍,他把这件事和刘孟飞说了。刘孟飞说:“这是好事啊,为什么不去?说不定毕业的时候能比别人多点优势。”
“我的论文已经写完初稿了,只是好奇他为什么来找我当他的助教。”周洁已经想了一天,还是没有头绪。
“你都说你的论文写完了,那你们组最闲的不就是你了吗?”刘孟飞不以为然地说,“而且他也说了,你曾经是一个老师嘛。”
“助教和老师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周洁问。
“啊,好像是没什么关系吧?”刘孟飞挠挠头,也有点困惑,“助教一般就是给老师跑跑腿,记记日程,做好出差准备之类的。”
周洁皱起了眉头。
第二天他打电话和陈永平说答应当他的助教,他内心忐忑地等待陈永平找他办第一件事。
陈永平在小组讨论群里通知大家周洁担任新年度的助教一事,周洁关掉手机,走到刘孟飞身边。
“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他说。
“什么事?”刘孟飞转过头看他。
周洁看看张明镜,小声地说:“对于助教这件事,你帮我打听一下老师有没有找李长昌他们。”
“你还在想这件事啊?你怎么这么多疑呢。”刘孟飞觉得好笑。
“我就是心里没底,你帮我问一问吧。”如果陈永平找过小组里的其他人,那么说明他看待自己是和别人一样的,可是这种事明明只要在群里说一下就可以了啊,周洁觉得他一定是单独找到了自己,但以防万一,还是问清楚为好。
“行吧。”
“别告诉别人是我让你问的。”周洁反复强调,像一个偷偷做坏事的小朋友。
刘孟飞只好点头答应:“知道了,知道了。”
晚上刘孟飞打电话让周洁给他带饭,周洁点了一个大份啤酒鸭,也没问他要钱。
刘孟飞一边扒饭,一边对他说:“张明镜说陈永平也找了他女朋友,就是李长昌。”
“噢,这样啊。”周洁松了一口气,“还找别人了吗?”
“这我没好问,不然难保不把你抖出来。”刘孟飞说。
“行行行,麻烦你了。”周洁笑着说。
“麻烦精!”刘孟飞骂了一句,“好好当你的助教吧。”
又过了几天,到了教师资格证考试的时候,周洁一大早起来仔细收拾了一番,反复检查涂写用具,然后背着书包出门了。
他在学校大门口碰见了陈永平,停下来打招呼:“陈老师早。”
陈永平脚步放慢下来,走到他身边,满脸笑容地说:“这么早去哪啊?”
“见个老同学,他看我来了。”周洁舔舔嘴唇,面不改色地说。
“那快去吧。”
陈永平看着他跨出校门,喊住旁边一个背着书包往校门口走的同学:“这位同学,你好,我看你们都急匆匆往外面赶,是要去参加什么比赛吗?”
女同学个子较矮,抬头看见一张俊俏的脸,不由得笑了,再观察时发现面前的男人身着一套黑西装,立刻反应过来这是老师,连忙说:“老师好!今天是教师资格证考试的日子,我们都要去考试呢。”
陈永平点点头,放她去了,拎着公文包的拳头紧了又松,随后紧抿着嘴巴往教学楼走去。
过了一段时间,学校里有贫困地区帮扶计划,开会时陈永平把周洁带了过去。周洁为与会的每个人倒了一杯水,并提前为陈永平准备好了文件,摆在他的桌子上,然后静立在一旁。
主持人仔细介绍了该片地区的教学情况,随着一张张幻灯片在眼前闪过,人们看见了那些面容枯槁、形容憔悴的孩童,大大的眼睛明朗又清澈,捧着课本的手却粗糙不堪。他们坐在简陋的小木屋里,眼前只有一块残破不全的黑板,外面的阳光从断片少瓦处漏下来,照在他们稚嫩的脸庞上。
“他们多年轻啊,正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陈永平从会议室出来后感慨地说。
周洁在旁边笑着不说话。
陈永平侧头问他:“你有什么想法?”
周洁说:“有富人,就必然会有穷人,命不同罢了。”
“若是他们通过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呢?”陈永平问。
周洁回答:“人的命生下来就注定了,妄想改变命运比登天还难。”
“那你的人生态度是?”
“既不随波逐流,也不改变天命,沿着轨道一直走就好了。”
“轨道是天定还是人定的呢?”
“这......”周洁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陈永平拍着他的肩膀灿然一笑:“没有什么天命,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年轻的生命需要正确地度过,老师的作用就是在他们迷茫的时候及时地拉一把。另外,你说的轨道很有意思,但若是路上荆棘丛生或者是花花草草过于繁盛,眼前的路倒看不真切了,一不小心误入歧途你又怎知?”
周洁连连点头:“老师说得对。”
陈永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进了办公室。
转眼到了冬天,周洁的论文已审核通过,下半年他就准备找工作了。他把论文最后所需的材料都上交给陈永平,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给本科生批改试卷。
陈永平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传来,周洁有点担心,他倒了一杯水给他:“老师您还好吗?不然休息会吧?”
陈永平摆摆手,咳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好半天才缓过来,周洁却发现他的嘴角隐隐有血迹,立刻叫道:“老师!”
陈永平看着他,又擦了擦嘴角,看到手背上的鲜艳的红色时,面色一惊,但随后周洁注意到他面容又放松下来,听见他叹了一口气。
陈永平说:“该来的总会来,我父亲就是因为肺病去世的,我们家族有这个遗传史。”
周洁觉得陈永平就像在谈论别人的生死一样,他一贯冷静,可如今他已病入膏肓,却没有半点悲伤的情绪。周洁眼眶红了,连喊几句:“陈老师。”
陈永平朝他挥挥手,一如他往日里的温和:“回去吧,明天开始不要来了。”
周洁只当他要住院养病,赶紧说:“老师您放心,您不在我也会把公务打理好的,您就安心养病吧。”
“没有意义了,你再不要来。”陈永平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周洁踌躇了一会退了出去。
陈永平生病的事没过几天就传遍了校园,和陈永平熟稔的几位老师轮流去医院看望他。周洁一有时间就往医院跑,陈永平无论怎么赶也赶不走。
这日周洁又来了,他进门就对陈永平说:“老师,我给你削个苹果,医生说要多吃水果。”
陈永平对他的到来也不感到丝毫意外,只是问道:“你去问医生了?”
周洁点点头,双手麻利地削起了苹果。
陈永平看着他干净的脸庞,忽然想到那日幻灯片里的孩子,他说:“平时在家都干些什么啊?”
周洁抬头看他,笑了笑说:“我在家很无聊的,上学的时候无时无刻不在读书,父母也不让我干活。”
“读书怎么会无聊?我见你很喜欢读书的样子。”陈永平笑着问。
周洁抿了抿嘴巴,有点懊恼地说道:“时间久了,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读书。”
“那现在知道了吗?”
周洁看着他,露出雪白的糯米牙,他笑嘻嘻地说:“我想做一个像你一样的老师。”
“你多大了?”陈永平不知不觉敛起笑容,“二十六了吧?”
周洁一听,惊喜地叫了一声:“没想到老师您还记得我的年龄。”
“我看了你们的档案,上面有写。”陈永平说,“人们离婚或者打胎时总爱说孩子是无辜的,可在我看来,天底下的学生是最无辜的。”
“他们之中能独立思考的人并不多,不懂得如何辨别是非对错,绝大多数同学对老师的言传身教照本全收,这样的情况在他们年纪小的时候尤其明显。”
周洁以为他只是在感慨前半生的经历,并没有打扰,心里却想着自己会做饭,下次应该给老师带点营养粥之类的补品。
又说了一会话,周洁看见陈永平闭上了眼睛,他给他掖好被子,轻轻地走了出去。没想到在门口遇见了杨黎,周洁看了他一眼,又急忙偏过头,低声地说:“陈老师睡着了。”
杨黎近来的脸色越来越差,胡子拉碴,额头前的刘海又遮住了眼睛,尽管如此,周洁还是看见了他眼中的红血丝,他听见杨黎说:“哦,这样啊,你先回吧,我在这儿坐一会。”
“老师再见。”周洁赶紧拎着书包走了。
周洁在网上关注了几个他老家的教师招考的公众号,往后的几天他马不停蹄地忙碌起来,先是照了证件照,又抽空去把教师资格证拿了回来,白天看过陈永平,晚上回宿舍修改简历。每天忙得分身乏力,周洁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和充实,只是陈永平病了,他心里很难过,陈永平才是真正地关心他,会陪他说好多话。
周洁请假到他以前任职的学校参加了试讲,也没回家。回到学校的时候听说陈永平的病情已经恶化,做了几次化疗,现躺在重症病房里。
与此同时学校里关于杨黎收受学生贿赂、学术造假的消息铺天盖地,震惊了所有人。
周洁听见刘孟飞说这件事时,表现出更加强烈的震惊。王思源一直不相信,周洁第一次见他发火:“你们不许乱传,听见没有!没有证据的事不要信口胡说!我不相信杨导是这样的人!”
“思源,冷静下来。”刘孟飞把他拽到椅子上坐下,“学校都通报了,他被开除了。”
王思源瞪着眼睛看刘孟飞,眉头紧紧拧着,他说:“杨导是我见过最认真负责的老师,他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声音听起来有点委屈,周洁几乎以为他要哭了。
刘孟飞说:“我倒是能理解他,他的家庭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且他那么努力上进又清高的一个人,怎么能容忍自己一直是个副教授?他也许是太想要成功了吧。”
王思源又站起来,拔腿往门口跑,刘孟飞喊道:“你去哪?思源!”
周洁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他小心翼翼地问:“怎么被发现的?”
“听说他每个周末都会在办公室进行一些违法的交易,主要是觉得周末人少,不易被发现吧。”刘孟飞小声地说,“但是被人举报了,你猜是谁?”
周洁心里咯噔一下,立马问道:“谁?”
“陈永平。”刘孟飞说话的声音更低了,周洁却觉得他在自己的耳边炸了一颗雷。
“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别开玩笑了。”周洁说。
“一开始我都不信,不过仔细想想也有可能,你想想陈永平是谁?号称全校最正直的一个人,他不怕得罪人。”
周洁没再听他说话,他现在心里有点慌乱,杨黎被抓对他来说就算不是好事,也总不能是坏事,他往后的日子里可以不用再担心如何面对他,他的秘密将永远不会被暴露在太阳底下。
周洁等了几天,终于等来陈永平从重症病房转到普通病房的消息,他想方设法做了点排骨汤煲在保温桶里,一刻不停地赶到医院。
他看见昔日里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陈永平此时已剃光了头发,脸瘦了一圈,眼睛里再没有教书时的光彩,周洁忍不住眼眶通红。
陈永平看见他,招手让他过去,声音孱弱地说:“周洁来了,坐。”
等他坐下,陈永平又说:“让你看见老师这个样子,说实话我心里怪难为情的。”
“陈老师,你......你什么样子都是我们的陈老师。”周洁语无伦次地说。
陈永平瞥见他怀里的保温桶,笑了笑说:“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周洁这才想起排骨汤,他把汤端出来,小心翼翼地舀出半碗,递到陈永平手边,说:“这是我自己炖的,您尝尝看。”
“你还会做饭?”陈永平看着他,周洁点点头。
“味道不错。”他接过碗,尝了一口,“以后做个厨师也不错,你觉得呢?”
周洁有点生气,他使劲摇摇头,大声说:“我就想当个老师,别的工作我都不想做。”
“你以后进社会干什么都好,只别去当老师。”陈永平拽着他的胳膊费劲地说道,“他们耽误不起,你要答应我!”
周洁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除了陈永平死死地盯着他,别的一切事物都消失了。他颤抖着声音说:“陈老师,您为什么这样说我?”
“还记得我最开始和你们说过我从计算机专业转行吗?”陈永平断断续续地开口。
在这一瞬间,周洁终于想起来之前那种混乱的感觉到底出自何处,他知道是哪里出错了!杨黎曾和陈永平在大学时是上下铺的室友关系,那么杨黎根本不可能主修心理学,他和陈永平一样,学的是计算机专业!
周洁顿时觉得五雷轰顶,身上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他惊恐地看着陈永平,嘴唇发白,眼睛里射出绝望的光。
陈永平躺在床上冷冷地看着他,他不知道为什么周洁突然变得惊慌不已,但他觉得有必要在自己的生命终结之前给他一个忠告,他说:“我父亲一辈子和股市打交道,我耳濡目染,发现自己也对这方面很感兴趣,于是换了专业,他教会我很多技巧,但我认为最有用的就是看人的技巧。”
周洁耳边听着陈永平越来越恐怖的话,心里的震惊几乎要让心脏从身体里蹦出来,陈永平继续说:“我能从你上课的神态和动作判断出你是一个什么性格的人,后来我确信你在窥视和模仿我,我觉得不能再放任你不管了,特别是当我知道你曾经是一个老师时,我心里的难过简直无法用语言来描述!”他说着剧烈咳嗽起来,“他们还是孩子,怎么能由你这种人来教!”
他缓了缓,又继续开口:“杨黎的事你们大概也知道了,他曾经是我的室友,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好,志趣相投,尽管他和我一起转了金融专业,但他在计算机领域也取得过非凡的成绩,后来大学毕业他去了日本,而我留在母校继续深造。在学校里待的时间越久,我对当老师的欲望就越是强烈,大学是一座年轻人的天堂,它的包容性很强,我看着一届届的学生穿着学士服满载而归的样子,我感到自己拥有至高无上的光荣,同时也明白教师身上肩负的责任有多重。所以当我发现杨黎做出那种罔顾法纪、败坏师德的事情时,我很意外,更多的是惋惜,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只要慢慢来,他会有辉煌的时候。”
陈永平盯着天花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曾经告诉我,有人发现了他收受贿赂的事,他以为我也知道了,事实上,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他竟做出这种糊涂事来。”
陈永平把目光转向周洁,说:“他怀疑是你发现了他的秘密。”
周洁立在原地,脑海里全是杨黎盯着他看时的怪异眼神,他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陈永平急促喘了好几口气,昏迷前拼劲最后一丝力气恳求他:“周洁,你不要......不要做老师,你必须答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