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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兴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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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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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里的外婆

我的外婆是一个长寿的山村老人,香港回归那年,95岁的外婆离开了我们。在那个缺衣少食、缺医少药、各种生活设施条件远没有现在发达齐全的年代,像外婆这样高寿的老人还是很少见的。我的外婆有着一双健步如飞的大脚,这在她那个女人必须裹小脚的年代也是极少见的。

外婆出生在1903年,那是清代末期,一个即将没落的封建王朝。外婆的家乡是江苏省溧水县桑元蒲村,隔着一条石臼河就是安徽省的当涂县。也许是因为一双大脚的缘故吧,外婆就嫁到了山里——当涂县博望乡的独山李村。

我的童年时代,每当到了寒暑假,因为父母亲工作都比较忙,我就经常到外婆的独山李村田园游历。童年时代的我,是一个活泼好动的野丫头。来到山高皇帝远的独山李,我是天天撒开了脚丫子,和表哥表妹们满村转悠。每到吃饭的时间,外婆就用那比她的大脚还大的声音,用这永远我能听懂却不会言说的、世上最独特的博望吴方言,满村吆喝着:“丫嘛噶馓,麻利滴,麻利滴,天王寺的外孙女啊,噶来馓!”每每此时,我总是乖乖牵着外婆的手回家。

外婆的小山村简直就是世外桃源。尽管后来的我知道了鲁迅先生的百草园,但是置身于山清水秀的自然天地,我总觉得我所见的淳朴山村就是世间最美的儿童乐园!外婆那间简陋的茅屋就是我童年的欢乐天堂!

夏天的晨雾中,独山李村就像个含羞的少女,静静地躺在独山的脚下,朝阳升起,村庄慢慢褪去了轻曼的薄纱。古稀的外婆领着蹦蹦跳跳的我,穿过喧闹的村庄,来到村外的坡地。那是外婆自己开垦的山地菜园。哇,这一垄垄,一片片,一排排,这是怎样的生机无限啊!你看,那碧绿的是青菜,那红绿相间的是辣椒,那扁了又圆,褐中涂黄的是南瓜,那白刺茫茫打着滚的大肚子是冬瓜,那一簇簇似哨兵站立的是空心菜,那爬上竹杆面面相觑,各自撒欢的是黄瓜豇豆一对冤家,那躺在小树丫上滋润开花的是扁豆,那正在松树上扭着细腰迎风招展的是丝瓜,还有那时不时嫉妒小荷露尖角的毛豆……平常不苟言笑总是沉思的外婆,在她的自由领地,微笑着大声说话。尽管那难懂的博望方言,现在的我一句也说不好,但外婆的话,童年的我听得懂并记住了:明年的夏天,外婆还要种西瓜和西红柿,种比这更多的蔬菜,天王寺的外孙女啊,明年早点来!

冬天的夜晚,外婆的茅屋安静而又温暖。独山在夜色中沉沉的睡去,村边的池塘也裹着白衣,成了美人。低矮的茅屋内,煤油灯的灯光暖暖的闪着,我睡在底层是稻草,上层是棉絮的炕床上,捂着盐水瓶灌的热水神器,盖着外婆晒了又晒,补了又补的绒布被子,被子散发着冬阳与野菊混合的香气。

70年代的冬天,人们伸出手来都觉得是件很痛苦的事,比如不懂事睡在床上的我。煤油灯下的外婆却还在忙碌着,把白天早已洗干净的几篮子山芋放在大锅灶里,倒入清水,用独山的松树枝,松鼠果,松针叶,大火的烧!因为山芋多,火不能够熄灭,需要不停地加水,加柴,才能把一大锅的山芋煮透,烧熟。炉膛的火光映着外婆沉思的脸庞,四目相对时,外婆的脸就是微笑的模样了!茅屋内溢满了山芋的香味,中间还夹杂着松脂的清香。外婆给我吃了一个热腾腾的山芋,我美美地睡着了,记忆中这可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山芋!

外婆家那不知疲倦的芦花大公鸡大摇大摆的闯进了我的梦乡,我醒来一看,不大的茅屋内放满了睡着山芋干的竹匾。原来,山芋烧熟后要凉很长时间,等到基本冷却,才能将山芋切块,摆匾,再拿到冬阳下翻晒。外婆知道我爱吃山芋干,连夜干活。这不,外婆梳好了她灰白的发髻,穿着虽然补了几个补丁但却十分干净的湖水蓝布棉袄,正迈着她那双大脚,往茅屋外不停地搬着竹匾呢。温暖的冬阳照着外婆的茅屋,那一溜排的竹扁,一头靠着矮墙,一头枕着外婆扎的竹椅,就像外婆的勤务兵,随时待命。

说到勤务兵,外婆真有个儿子当过国民党的勤务兵。外公外婆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外公去世的早,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外婆没有薄田一亩,要想养活六个儿女,这实在是太艰难了。万般无奈之下,就把正在长身体的三舅送了人。很少微笑总是沉思的外婆,心里应该是常常思念她送给别家的孩子吧。

因那个年代通讯条件所限,外婆心中万般不舍千般牵挂的三舅,直到离家四十多年,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才回到独山李的故园,和外婆团聚!年轻时的三舅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做了勤务兵。因为他略懂医学,又勤奋好学,在军队里不久就做了军医。 1949年被解放军的部队打败,就被改编参加了解放军的队伍。解放后到安徽太湖县医院做了医生。

外婆不仅思念离家的三舅,也牵挂着我妈,她那远嫁的大女儿。外婆此生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我的出生地天王寺。外婆一生勤俭,土里刨食,没有任何经济收入,却在1977那个冬天,用一条红手绢包了又包,把一张红色的工农兵大钞严密密的缝在我的棉裤内里。当时还没有改革开放,博望乡却在江浙皖一带率先富了起来,当时的十元钱是外婆多年的积攒和全部的财产,当时我小学教育全年的学费就是三块五毛钱。外婆缝的哪里是红色的十元钱,里面包裹着的是外婆那浓浓的爱心啊!我一直记得母亲拆我棉裤线时的那一双手。当年的我把那张工农兵大钞“驮”回家,母亲拆线的手一直在颤抖着……

工作后,我在天王寺见过两次外婆。九旬的外婆依然健康,依然梳着一成不变的全白的发髻,依然穿着不再有补丁的湖水蓝布棉袄。岁月在外婆脸上沉淀的永远是沉思,除了和我们四目相望时,微笑就定格在她那慈爱的脸上!外婆这一辈子,真的是刀耕火种的一生。现代化的生活里除了电灯,外婆什么电器都不曾用过。她自强不息,田园终生!如果时光倒流,我一定会把外婆接到镇江,领着她看看白娘子的金山寺!有时候看见十元钱,我就会条件反射似的想起了外婆,想起了外婆精心腌制的极美味的香菜,鹅黄似蜜蜡的甜蜜的山芋干,金灿灿蓬松松的炸年糕……怎能忘记啊,我在外婆的小山村的幸福时光!

暮色中,独山李家家户户的烟囱冒出了缕缕炊烟,我和表哥表妹们在夕阳那最后的霞光里,追着那一群群就要进笼的芦花山鸡奔跑着,那些个骄傲的大公鸡伸出利爪,正在啄着最后的谷粒;那欢了一天的可爱的田园犬正荡着昂扬的尾巴,各自回家,准备着夜间的看家护院;只有那哼哼唧唧的肥硕的猪,主人吆喝着也不肯进圈,舔着一张贪吃的脸,看见一点闪着金光的青色,就地滚了起来,不肯离去,牠也许是在惧怕着过年吧。我却哼哼起来,似那快乐的金猪,我是一万分的欢喜啊,欢喜在外婆家过年。我在小伙伴们的怂恿下,唱歌,跳舞,杂耍,筋斗。正在兴高采烈处,耳旁传来了外婆那比她的大脚还大的声音:“丫嘛噶馓,麻利滴,麻利滴,天王寺的外孙女啊,噶来馓!”

写在2019年1月12日22:02丹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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