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夜思

九年了！时间真是一把最毒的利刃，明明还记得九年前我爹离开时的撕心裂肺，火烧的疼，彻骨的痛！可时间转眼就换了一款，成了世上最软的刀。不知从何时起，望着我爹微笑着的照片，我的心不再破碎不堪，渐渐的，心就被一种无法言说的暖流温暖着，我也渐渐和心中的父亲微笑，我的心里似递进了一束光，这光生成了火焰，这火焰一直在燃烧。

今天，又回到了故乡。那温暖，那红色的火焰又徐徐升起，我知道，父爱从未走远，我爹一直都在我的心中！今夜，在我爹居住多年的斗室，我凝望着，凝望着镜框里我爹那微笑的目光，慈爱且温暖。窗外，一轮明月在故乡的天空正高悬着。此刻，天堂里的慈父也正在凝望着我呢。所有的点点滴滴，都在这清风明月的春夜泛起，往事都历历在目，都记忆犹新。今夜，我就和天堂里的父亲，那个一辈子说真话的老小孩，唠叨唠叨，说说明月万里的亮堂话。

都说青春作伴好还乡！我的青春却是离开故乡，在他乡求学思乡。人生转眼就是半个多世纪飘过，我还真没有度过一个有仪式感的正式生日。如果说记忆里最深刻最有意义的一个生日，那就是1985年新麦飘香的季节，我爹我妈从天王寺赶来镇江，我们仨在正东路的一家小酒馆，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父母亲在一起庆祝我的生日。

那个小酒馆早已成了四院的街心花园，但那次生日的鱼香肉丝和那晶莹剔透的冰镇橘子水却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生活在六七十年代贫困的乡村，鱼香肉丝不仅没有吃过，闻也所未“闻”啊。母亲吃着菜，说好吃，还从没有这样炒过肉丝呢。爹却说，菜是好吃，名不符实啊，鱼香肉丝，只有肉丝，哪里有鱼呢，做人可不能像这道菜一样，不实际。

彼时才中文系一年级的我腹中空空如也，对一桌子美食说不出一字半句的食评，不言语，只知道满桌的菜都好吃。望着一大早坐长途汽车赶来的我爹我妈，特别是我爹，头上还沁出细密的汗珠，像极了我手中正握着的冰镇橘子水，我连忙把汽水递给我爹，他却推辞着，始终不舍得喝一口……

那天的生日宴，是我在镇江读书的一年间吃得最好最饱的一顿饭，我爹还给了我十元钱买书买衣服用，这顿生日宴花了大约七八元钱吧，加上爹妈来回的近三元车费，那天用去了我爹半个月的工资，这可是我家七口人平时一个月的伙食费用啊。那天，是我走向二十岁人生的第一天，也是我在贫困家庭的黑白岁月里，第一次有了公主的感觉！

从此以后，公主我不再去想拥有生日的红苹果，因为我觉得生日蛋糕是奢侈的，铭记其实也是一种纪念与感恩，奢侈却是一种浪费和犯罪！一夜之间，公主回到了丫头的烟火人生。

从此以后，丫头再也没有喝过一次冰镇橘子水，我爹头上那汗渍渍的细珠一直在我心里滚动着，再晶莹剔透的冰水，在我的感官里终似爹的汗珠化作，最为珍重，我也似我爹一样不舍喝上一口。

从此以后，丫头也不再吃鱼香肉丝，因为再也没有什么鱼香肉丝能和小酒馆的菜媲美了，和我爹一起品尝的鱼香肉丝是最有爱的，并且从此以后我记住了爹的话：做人不能像鱼香肉丝，做人要实际（实诚）！

我爹就是个实诚人。我家世代打铁相传，并不是什么书香世家，我爹也不是什么文化人，尽管初中还没毕业就参加了新解放的铁业社，但这并不妨碍我爹成为一个机械“土专家”，一个南京镇江马鞍山一带闻名的机械“大师”。把生铁和熟铁煅打成钢，那是小菜一碟；车床、铣床、刨床，那是毫厘不差；翻砂、线切割、模具绘图，我爹也是样样精通……

我爹在黑色的金属世界里，实实在在地做了30多年的车间主任，愣是没有挪窝。那个南下的老革命傅厂长多次推荐我爹入党，我爹总是推辞，总是推荐年轻人尤其是知青入党。在我爹70岁生日时我问他为什么不入党，爹说的话我至今都记得：不入党就不认真对待工作了？不要说是做了车间主任，就是我做一个车间的翻砂工，也要认真干好事情。年轻人和我不同，年轻人入党了，他就会觉得他的工作干得不错，至少在政治上比师傅（指我爹自己）强，今后的工作也会更加努力。他们离开父母在外工作不容易，我们应该多体谅这些小孩子……

这就是我的爹啊，我爹不仅仅是工作上体谅这些年轻人，还把厂里分给他的楼房让给南京镇江来的知青，因为他们远离父母。可我们一家七口人却仍然住在三间平房里，除了一间堂屋和半间厨房，实际上我们全家就挤在一间半的房子里住。母亲有怨言也挡不住我爹那做人要实际的心。九十年代在镇江的五条街我曾经偶遇过一个已经返城的知青，他早已下海经商，但说起我爹来却是满眼的感激，直说夏师傅就像个父亲一样的人！二十多年过去了，那个镇江徒弟的声音还真真切切的回响在耳边，我为有这样的爹而骄傲！

尽管我爹不是党员，但在我看来，我爹却是一个不是共产党员的共产党员。我家满墙的奖状只有一张我的孤品：初三某学期三好学生，其他都是由每年年底我爹拿回家的先进工作者之奖状铺就。我爹他克己奉公，以身作则；我爹他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我爹他总是吃苦在前，从来都是把享乐放在后头后头直至脑后……这些共产党员应该有的优秀品质，他老人家都有啊。

在我爹儿孙辈中，有不少共产党员，每次假期聚在一起，我爹都要和他们念叨念叨：你们入党不能只是表面上入了党，心里和行为都要入党，那才是真党员……我在媒体工作，我爹也经常和我念叨：搞宣传不能尽说好听的话，要敢和坏人坏事坏现象做斗争，要同情比你弱小的人，要摸着良心讲公正话……这就是我的爹啊！那时的我，那时的我们，都是嫌弃我爹碎碎念，都和我爹敷衍着说话呢！唉，世上哪有后悔药买啊，世上也没有时光重来的穿梭机，我多想再听听爹那语重心长的仁者智语，人间却再也没有了爹的身影！

是的，是可恶的阿尔茨海默病带走了我爹，我爹走时忘了给最爱的女儿留下只言片语；一生正直无私的父亲也没有寸土寸瓦留给我们兄弟姐妹。那又如何？！手无寸铁的我却有着嫉恶如仇的性格，那是我爹遗传与我。不才不孝的我就是我爹的传人啊。但是我很惭愧，我爹那说真话讲实际做实事的操守，那对更弱者的宽厚与体恤，我却没有爹的十分之一，作为我爹的女儿，我是真的惭愧！

那就从今夜起，把那些作恶的人通通放进冬天的黑暗中，告别黑暗！把那些弱小连同良心一起放在春天的阳光里，心向光明！我会记住我爹的至理“名”言：做人不能像鱼香肉丝，做人要实际！

终有一天我会和我爹再次重逢，那时我会说：做爹的女儿，我骄傲！我不惭愧！

（庚子清明夜思，速记之！今夜风清月明，为爹也写一首短诗。）

我只是想着我爹，天上就出现了两轮明月

其实，月亮是个哑巴

我知道，它每天都在天上静思

每天都能看见我

其实我爹也住在天上，不说话

我知道，每天我在人间走着

走着走着，天上的爹就能看见我

今夜我不说话，我只是在想我爹，想流泪

我只是抬头看月，看着看着

天上就出现了两轮明月

我知道，老天爷不会说慌

也不说话，其实啊

——老天爷最会骗人

写于2020年4月4日21:28天王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