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上午起床,看见窗外满是温暖的冬阳。忽然就想起了童年,想起了和奶奶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中午就着阳台上的冬阳,写下了这篇《我的奶奶》。
我的奶奶
我最早的记忆就与我那经历三朝的半拉子小脚的奶奶有关。
那时的我还不到两周岁,因为发热,父母亲带着我去了好多趟公社卫生院,始终都降不下我的高烧。至今我都记得,在我家的巷子旁,我在奶奶的手臂上哭闹着,她那威严且幽黑的眼睛注视着我,用不知什么样的一片东西敷在我的肚子上。我伸着脖子闹着要进家门。这一幕从我记事以来一直伴随着我。我人生记忆中的第一个片段,就是我和我的的奶奶。
在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后,有次回到故乡,闲谈时我问母亲,奶奶那时往我肚子上贴的是什么?母亲诧异道:你怎么记得这件事啊?你那时两周还没有,因为发烧差点就不行了。你奶奶用癞蛤蟆的皮敷在你的肚子上,不断地喂你温开水,过了两天才有好转呢。听了母亲的话,我那时才知道,我的命在我两周岁的时候,是我那不是老中医胜似老中医的奶奶救回来的。
说到救命,奶奶作为天王寺有名的“老中医”,真的是救了许多人的性命。从中华民国到共和国建国初期,因为战乱,因为相对落后的医疗卫生条件,那时的中国,特别是长江中下游流域,很多国人因为水源问题而患上了吸血虫病,有的甚至到了肝腹水的地步,不少人因此失去了宝贵的生命。奶奶在那几十年间,不知治好了多少患了吸血虫病的乡民,其中有的人非要认奶奶做干娘。奶奶因为痛失了两位爱女,因此只认了两位干女儿,其他实在推辞不掉的,就让两个儿子家认了很多的同年(同年是家乡的一种风俗,同年龄的孩子结为异性兄弟姐妹,当做亲戚来往)。记得我参加工作后,弟弟的同年,还到我家来拜年,弟弟也去他的同年家拜年。
奶奶给人看病,从来是穷人不收钱,稍微宽裕点的乡邻也就是过年的时候给我们大家庭带来些菜蔬,鸡蛋,咸肉什么的。奶奶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的命也是南京的济世良医给救的。
奶奶生于1903年(光绪29年),正逢清末乱世,她的脚是裹了又放的半拉子小脚。那个时代的女性,除了大户人家的女儿能够识文断字,绝大多数的女儿家是没有正式名字的。嫁了人就取夫家的姓氏,加上父家的姓氏,最后某某氏就是那个时代女人的名字。我的外婆就是李吴氏,母亲只记得外婆姓吴,从来就不知道外婆的大名。我的奶奶尽管出生在安徽当涂的一户贫苦人家,却粗识些文字,她有着自己的名字:袁承龄。在青年时代,奶奶不幸染上了吸血虫病,挣扎在死亡的边缘。我的奶奶个性刚烈,她不甘心生命就此结束。贫病交加的奶奶独自一人,迈着她那半拉子小脚,辗辗转转,来到南京求医问药。最后在南京城里的一间中药铺,一位济世悬壶的老中医收留了她。奶奶在这位老中医的诊治下身体逐渐康复。看到救命恩人的医馆人少事多,为答谢救命之恩,奶奶就在医馆里做起了义务杂工。上山采药,洗晒草药,熬药煎药,样样事情奶奶都抢着干。耳濡目染,聪明的奶奶在医馆的半年时间里,也逐渐掌握了许多中医的知识。
奶奶生活的年代,大多数人有病都是硬扛着的,除非是急症。即便是急症,穷苦人碰上了也只能听天由命,祈祷死亡慢点到来。奶奶嫁到了天王寺后,救人性命的第一人,听长辈们说是浮山的一位村民,他肚子里的腹水就像急不可耐的足月儿,就要破肚而出的样子,人见人怕。奶奶见他实在可怜,他的家人又多次上门求救,就把她在南京看到的,学到的,自己体验过的药方子一一整理,自己迈着半拉子的小脚,上山采药,并创造性地在药方子里加些鸡蛋清,捻成丸子,以期减轻毒性,减少苦感。经过奶奶几天的捣鼓,浮山村民的浮肿渐渐退去,不久就完全康复了。这个奇迹,一传十,十传百,袁承龄就成了乡民口中的“女神医”了。
尽管奶奶不是中医世家的传世弟子,却有着一样的医者仁心。今天的我在想着当年的她——胆大心细的奶奶,在她的“神医”生涯中,奶奶从来也没有出过一次医疗死亡事故,赢得了众多乡邻的尊敬。乐善好施,行医乡间,大概奶奶是在用另样的报恩方式在回报她青年时代幸遇的救命恩师吧。
奶奶慈悲为怀,不计锱铢,宽容待人的心境,深深地影响了她的儿子们。我爹也是这样的人,并且我爹也教育我们要这样做人。
在外广受尊敬的奶奶是慈善的,在家里却是一位极威严的母亲。爷爷去世的早,大爹和我爹都十分敬畏奶奶,敬畏到什么程度呢?我记忆中的两件事就能说明之。
先说说大爹的“面壁”。一天大爹在铁业合作社加班(我爷爷家祖传铁匠。大爹,我爹都跟着爷爷学打铁。解放后参加了铁业合作社,就是六七十年代的农具厂),初冬的夜天黑的早,大爹加班回家很迟了,天太黑就没给我家挑水。那时候没有自来水,挑河水吃。奶奶安排大爹的家务事主要就是给兄弟两家挑水。那天晚上我因为贪恋那只温暖的铜烫捂子而睡在了奶奶的雕花大床上。奶奶问大爹给我家挑水了没有,得知没有挑,奶奶刚刚还对着我灿烂的脸立马收了起来,转过身去,直接让大爹站立在她那雕花床的榻步上,垂手面墙,不许吃饭,思不照顾弟弟一家之过。年近五十的大爹就面壁了一个时辰,几乎不动,也不敢开口求奶奶。第二天一大早,大爹早饭都没有吃,就来到我家把水缸挑满了。
再说说奶奶的“砸锅”。记得我五岁那年,一天,奶奶抱着一块石头来到我家,要砸我家的锅灶。吓得我躲在大门后面,在门缝里偷看我奶奶。母亲几乎是抱着奶奶,跪求奶奶不要进我家砸锅;我爹红着脸不住地在旁边检讨,不断保证着以后不论家里厂里有什么事,再晚也要去奶奶床前报平安。
原来,每天都去奶奶那边请安的父亲,因为厂里突出组装新的插秧机,忙到深夜才回家。我爹一怕影响奶奶休息,二是第二天一大早还要早点去厂里解决问题,就没有去奶奶床前问安。奶奶哪里知道这些事呢,那时也没有电话手机的玩意,就认为儿子不孝,连老母亲也不来看望了。这不,就来我家,搬起石头要砸“不孝之子”的锅呢。在我爹不断的保证和周围邻居的劝说下,奶奶才从已经爬上了老槐树丫的低叉处下来,扔下石块,在我家的堂前椅子上坐下,用她那幽黑的眼睛望着我,微笑着叫我出来……
奶奶对两个儿子是极端严厉的,对我却是十分的欢喜。许是因为我从小就被人叫做“小铁嘴”,亦或我的儿童时代就是个彻彻底底的野丫头。唱唱跳跳的我,翻个筋斗的我,能下小腰的我,很合奶奶那幽黑的眼。奶奶有六个孙子,四个孙女,最喜欢的两个人就是夏新柏堂哥和我。我们两人都先后考上了师范学校。也许,奶奶内心深处还是喜欢爱读书的孩子吧。
小时候的我就像是奶奶的影子,奶奶无论到哪里探亲访友,都把我牵着。哦,不,是我紧跟着奶奶,在她那幽黑的眼睛鼓励下,在奶奶的龙头拐杖画就的小舞台,我开心的翻着筋斗,得劲的唱着儿歌,奶奶得劲的鼓掌,亲友得劲的乐呵。在一片开心喧闹的乡音声中,只见我的奶奶,头戴镶玉的墨绿丝绒帽,身穿得体的中式丝绸长衫裙,拄着一根笃实的龙头拐杖,迈着裹了又放的半拉子小脚,正在为我加油鼓掌!
在我七岁的时候,奶奶永远离开了我。尽管我与奶奶相处的时间遥远而又短暂,但奶奶那乌黑幽深的眼睛永远刻在了我的心里。我将永远记住,奶奶救过我的命;我会永远铭记,奶奶有个美丽的名字,她叫袁承龄。
写于与2018年12月14日16:30丹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