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渐起,露从今夜白,江南正清秋!
是的,现在正是清秋时节。没有哪一个时节能像江南的清秋一样,色彩魔幻着,与音乐一起翻飞呢。
走在秋风徐徐的青山路林荫大道,夜色阑珊,撩人;那轮从楚楚动人的圆月瘦身为凹凸有致的凸月,亦撩人;那清脆、浑圆的银铃般的蟋蟀歌声,似珍珠般的滚进夜行者的心里,也撩人。一阵风从树丛穿过,让我已经耳馋且耳醉了一个庚子之夏的“知了知了”的声音又在身边响起,哦,夏蝉早已失踪不见了,是秋蝉的声音。秋燥正浓的新秋,秋蝉也似夏蝉般高亢。这几天,秋蝉的鸣叫也随了温度计的节奏——低沉而咏叹。如此沉醉,亦更撩人啊。
其实,如若穿越回到半个世纪之前,在童年的贫瘠记忆里,蝉的鸣叫哪里像是耳醉的音乐合唱,那是烦人的聒噪之声啊。没有知了的叫声怎么能叫夏天!那知了就像老师派来的间谍,每时每刻都让你看不见影踪却听得到圣旨。童年时的我只想在暑假的伏天时节,能有清凉的西瓜解暑,但那“叽——”“叽——”的声音能让你把田字格刚刚写下的几个字,用橡皮擦擦了又擦;能让本来就想找一个借口不再写字的我,迅速地立于枫杨树下,寻蝉的声音。
蝉的鸣叫初听起来似乎都是一样,但你竖起耳朵细听,那是高低起伏,频率各异,有强也有弱。如果是正午时分,烈日当头照,蝉的声音似乎和阳光的热情一样高,太阳越辣,蝉声就越响,往往刚刚听到我家枫杨树下一鸣到底又一鸣冲天的雄蝉高歌,横街对面林老师家的柳树上,一群蝉也附和着叫,蝉声追着蝉声,蝉声覆盖着蝉声,知了知了声一大片一大片,此起彼伏的,音乐会一样壮观。在盛夏的树荫下,听蝉的鸣叫,我会忍不住想去抓住那只领头的鸣蝉,但树叶间只透出斑驳的日光,满树摇曳着,寻不见蝉的踪影。
久居城里,在城市车水马龙的混凝土森林,听蝉似乎是件很奢侈的事了。好在,城市的绿地越来越多,生态越来越好,蝉声就像童年的回忆,就像那个玄都观的赏花刘郎,又回来了。蝉真的就是夏天尊贵的歌唱家,从不缺席盛夏的舞会。无论是广阔的田野,还是寻常的巷陌;无论是高大的树木,还是低伏的草丛,那悠悠的蝉鸣声,能够穿越千年时空,一声声,一阵阵,一遍遍,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秋夜,天早已堕落在黑暗中,夜也比夏天深了,而清秋的空气并不显得深沉。今天虽也是白露为霜的日子,但凌晨的窗外,仍然弥漫着地虫的合唱重音,时而短促,时而悠长,仿佛是新年的一支爱乐乐队在星空下演奏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听不到一丁点向命运低头的声音。
在乡野长大的孩子都知道,蝉——童年时那些野小子野丫头们手中鸣叫的战利品,它的幼虫在地下要待3至5年黑暗而寂寞的时间,甚至还有长达17年的炼狱时光。它藏身土里,默默地为将来某年某月的立夏日做准备,在黑暗的地下蜕壳四次后,最终破土而出,破茧成蝶,羽化为真正的蝉——金蝉!在天空和树木草丛之间,那些伟岸的雄性,荷尔蒙高涨,那“叽叽,叽叽,叽叽”的频率是在宣誓自己的领地主权,高亢激越;那“叽——哩,叽——哩”的清脆,音色舒缓,就是向异性发出“来吧来吧”的爱情呼唤。在青山路经常夜行的我,不知听了多少遍蝉的爱情歌谣。美哉,美哉!
当“叽——哩——叽”“叽——哩——叽”由慢到快,由高音到渐强再到渐弱,最后一声的“叽----”轻轻收尾,那是蝉的鸣奏曲。无论黄昏,无论夜深,一声接着一声,一曲接着一曲,一轮接着一轮,那透亮且粗犷的实实在在的立体声,那是雄蝉给酷热里煎熬的人类送来免费的专场音乐会。无论你听与不听,雄蝉都在高贵的鸣着,自由自在。而那从不鸣叫的像哑巴一样的雌蝉,总是竖耳倾听,寻着爱情的声音,和那个热情奔放的雄蝉转角相遇,相爱,产卵,孵化,安静地过完生儿育女的短暂蝉生。而那些幼虫又会潜入地下,沿着父母的旧时光,等待下一个轮回,等待人间那短暂生命的一个月之华彩歌唱……
《庄子》有说:蟪蛄不知春秋。《庄子》还说:夏虫不可以语于冰。那个逍遥自在的老庄真是不待见且歌且行的蝉,惹得后世诗人们愤愤不已,都在听蝉的人生困顿中向蝉生致敬,那只骆宾王的炼狱之蝉——“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四面高墙,忧愤啊,向谁诉说隐痛呢;那只李商隐的蝉——“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人生无奈啊,不满又有什么用呢。还是看看史上最高贵得体的那只蝉吧,“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虞世南的蝉高洁且自信,不用春风来安慰秋风,蝉,有着自由自在的逍遥蝉生呢。
秋风中,蝉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了,但那慢了一拍的“叽————叽”之声还在低鸣。所有的生命都是如此难得又如此短暂,就似蝉。蝉,童年时的知了,也是中国的知了啊。知了知道自己的名字吗?也许吧,知与不知,都是蝉呢。蝉,无论夏蝉还是秋蝉,都是人间尊贵的客人,都带着江南丘陵泥土的气息,混着小草和树叶的清香,在夕阳的余晖里,和万物一起沉浸在有着蝉的腔调的世界!
找个地方,让心静静地聆听蝉声吧。比如今夜,白露为霜,听蝉,听禅!
(久为写字,白露已至。晌午在电话中醒来,白露重逢,随笔记之。)
写于2020年9月7日15:12丹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