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老吴老师走进了我的梦里。秋叶落,秋思起!是我想念远在天堂的恩师了。
人们都在说着民国时期的名人大家,真名士,有风度。只是在文字里,我能窥见那个远去的断代风骨,而那些新文化新文学里鲁郭老巴茅曹的真人是不得一见的。生活中有着名士风骨的真人,我最早就是在吴石如恩师的身上领略的。什么叫儒雅风范,恩师即是。
老吴老师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国立中央大学的高材生,在讲究出身与血统的年代里,他的经历就如同台湾电影《汪洋中的一条船》,沉沦跌宕起伏。幸而,国家恢复了高考,八十年代的恩师才迎来了迟暮之年的春天,结束了漫长冬天的田野拾粪生涯。幸而,我在1984年最后的高考冲刺里,走进了年逾古稀的恩师课堂,让我这个乡野丫头从初中只有“狗拉屎”(glass)般的毛糙玻璃水平,能够走进教师的队伍——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走进了梦溪校园。
直到现在,我还在感谢命运把多舛的恩师送到我八十年代的黑白岁月。我也还一直记得恩师老槐树般沉默而坚定的蹒跚身影。恩师在学校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新萍,你行的!我似乎早就在生活的困顿中遗失了恩师的期望,在这个厚重的庚子年之秋,我不会再遗忘,我将重新拾起恩师的教诲!
冬天里,恩师出现在乌泱泱六七十人文理科合上的英语课堂,头上总是戴着那顶雷锋帽,虽然已经脱掉了右派的高帽,但头上的雷锋帽却能帮助恩师抵御一些真实的寒冷。往往,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雷锋帽就会被恩师手上的粉笔灰染白,并且会不知不觉地滚落在讲台的一角,安静的像一个好学后生的头颅,和座位上的我们一样,静静地听讲。恩师身上的深蓝色中山装棉袄也是有着蓝色世家的传统,安安静静的。那些纽扣有时却像老夫聊发少年狂的东坡居士,左右开着怀呢。这件深蓝色棉袄也和雷锋帽一样特别欢喜着恩师手中的粉笔灰呀。整个冬天,这两件服饰都在坚定不移的跟随着老吴老师,不离不弃的。就像是恩师面对着英语水平参差不齐的我们,也是不离不弃的。坐在第一排的我总是能看见,有一层极细密的晶体经常性的亮着,就在恩师紧蹙眉毛的上下深皱里慢慢浸着,浸着……
夏天一到,恩师要么是穿着黑色的长裤,或者换件深灰的西装短裤,而上衣,仿佛永远都是浅黄泛白的夏布对襟短褂。轻装后的步履不再缓慢,而下课了也不急匆匆离去休息,经常被求知若渴的学生们团团围住,恩师花白头发下的面孔仿佛蕴藏着永不凋谢的微笑,他的眼睛总是清澈的黑白分明,他的声音总是充沛的响亮着,他的心里总是装着没有左中右之分的亲爱的学生……
只有看到恩师额头上纵横驰骋的皱纹一直蜿蜒到了脖子深处,或者不经意间那只乐于当个右派的左臂显露出来暗色的老年斑点,坐在第一排的成绩落后的我才会瞬间醍醐灌顶:恩师已是古稀之体,右派已经摘帽,生活已经无忧,却为了在八十年代迟到的春天里,有更多的鲜花盛开,有更多农村孩子走进广阔无垠的知识天地,老当益壮着;我这个少年却还浑浑噩噩着,面对着恩师经常写在黑板上的英语单词:future,未来在召唤啊,我只能也只有做那个脱壳的金蝉——脱胎换骨,重新开始认真听课了!
其实,国立中央大学毕业的恩师不仅仅英语了得,他还精通日语和阿拉伯语呢。就是因为会日语,在那特殊的年代里被人污蔑为“狗日本的翻译官”而受尽了批斗与折磨;也是因为日语,在改革开放后的绿皮火车上,为来自日本京都的原田郁子女士及时解围并一路翻译,赢得了原田女士的尊敬,并在来年和母亲原田万里子一起再赴中国旅游,并邀请恩师夫妇前往日本相聚。1989年,恩师听说我爱人在自学日语,征得原田女士的同意后,就把原田女士的日本电话和地址都写给我。尽管南巡的春风让后来的我们没有东渡扶桑,而是选择了广播电视领域,但恩师与原田女士的友谊佳话不正是中国与日本一衣带水的真实写照吗?
感谢1986年的春天,我有了回报恩师的时间。恩师的老伴韩老师在大西路的镇江中医院治疗哮喘病,在半个月的时间里我天天下学后去医院陪伴他们,浓浓的中药味也暂时治愈了我对恩师的想念。
感谢2003年的秋季,文雁才老大哥带领沪宁线上积集而来的二十多个同门师兄弟师姐妹们,去句容的一家养老院探望年过九旬的老吴老师——恩师真的老了,那个叫阿尔茨海默氏的病让他记不得我们了,但恩师脸上的微笑却始终挂在嘴边,失忆的恩师每天都在笔记本上书写着漂亮娟秀的英文诗歌,他已忘却了汉字的苦难,只记得古稀之年后还教育了十多年的英语。那一行行印刷体样的字母就像遒劲飘逸的老槐树般挺拔,沉默着,而又有生气!
此生,我有幸在恩师的暮年时光与老吴老师相遇相亲;此生,那个从河南邓县走进国立中央大学的谦谦君子——老吴老师,就是我心中温暖的旧时光。从前慢啊,只够爱一个人——儒雅的真人——真正的传道受业解惑者——吴石如先生!
(今天午后小憩,石教授,席同学,丁班长他们居然都跑进了我的梦里,最为奇妙的是,下午四点在写作的时候,n年没有见面联系的王宪富同学从珠海给我打来电话。大概是我们这些八十年代的学生在秋天来临之际,都不约而同的思念起故乡,故乡有恩师啊。记之)
写于2020年9月16日20:22丹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