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前两天,经常在夏家群里潜水的姨侄儿浮出水面:回家过年,过年还是老家有年味!这小子是不是经常看梁实秋先生的文章,他说的话简直就和梁实秋先生的那句“过年须要在家乡里才有味道”如出一辙!
是的,对于所有中国人来说,春节就是回家过年!过年,就是我们共同守望和铭刻的记忆!虽然,久居古城的我总感觉年味越来越淡了,但内心深处小时候的年味,总在不经意间,就似六月的蝴蝶兀自扑面而来,半个多世纪的回望也是倏然而至!
寒冷,是腊月的记忆,也是饥饿的影子,但腊八粥开启了故乡的温馨,童年,几乎昏睡了一年的半饱瘦肠都从粥香中醒来,大片大片的阳光也似初生的婴儿般,乖乖的安静的照在雪后初霁的屋檐上。我和小伙伴们豆芽菜样的肚皮,也在寒假毫无负担的抄写熟字的过程中,开始了肚圆肠肥的短兵相接。
在物资极度匮乏的六七十年代,年幼的我们总是扳着手指头热切期待着年的到来,而父母亲却在每一天的日常中省吃俭用,为年底那个再难过也要过的年时时刻刻准备着。就比如烧的柴,那时没有煤炭,更没有煤气,只有稻草人用剩的稻草!我爹会把平时我们去浮山捡拾的干柴棍,仔细地用小砍刀或者斧头劈成一段一段,码整齐,摆放在西山墙。年底,就等着腊月的油锅一开花,就等着包子酵母面一觉醒来,母亲就吩咐哥哥姐姐烧火,大火烧,小火蒸,那些包子年糕,那些熏鱼肉圆,那些豆腐角山芋干……一年所有的汗水与收成都从黝黑黝黑的烟囱中化作了袅袅炊烟,空气里到处洋溢着一种叫做吉祥的渴望和腊香。
腊月走到尽头,北风也不再凛冽,北风也好像那满头白发的妇人,偶尔会停在路口的老槐树下休憩。我和小伙伴们早就迫不及待地在我家枫杨树下汇合。枫杨树早已镂空的盘虬卧龙般的嶙峋身姿,正在吞吐着柔软的亮灿灿的金丝银线,而忙不迭的我们,则从刚刚捂热的手帕里,迅速拿出各家才出蒸笼的热乎乎的包子,这些萝卜丝包子、梅干菜包子、青菜包子、豆沙包子和肉包子们就如风卷残云般鱼贯而入了我们的辘辘饥肠,肚子里一片沸腾。七岁的我,蜱虫般圆着肚子的我,回到香气四溢的厨房,竟再也不关注母亲那双忙碌的手,再也不关心热气腾腾的饭菜肉香,再也没有了腊八节后的垂涎欲滴。呵呵,我年饱了!我像钱玲娟李树婷她们一样,吃起了尖尖顶的宝塔糖,童年的消食时光开始了!
虽然,浓浓的年味浑圆了童年瘪塌的肚皮,但不是每一年的春节我都是那个贪吃的懵懂小儿,八岁起,已经识字念书的我开始了给爹帮忙打下手写对联的乐事。识字后,过年时,就算母亲只能给出一角压岁钱“压祟”,就算母亲只给了我一根红头绳过年,就算年年穿的是哥哥姐姐的旧棉衣,外面只要罩着母亲连夜赶制的新衣服,“努力尽今夕,少年犹可夸”,守着年夜,我又在盼望中长大了一岁。过年要祭奠祖先,过年不能骂人,过年要喝糖茶,过年爹祝我学习好,过年有乡亲舞狮子,过年乞丐也站直了讨饭……在我心里,过年是件最幸福的事了,所有的小伙伴们都是美滋滋的。这首半个世纪前的儿歌,我到现在还隐约记得:二十三,二十四,过了小年写大字;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割猪肉;二十七八把面发,二十九三十晚上坐一宿……
真想回到过去,回到温馨的故乡,贴春联,挂灯笼,剪窗花!是的,在城市密集的钢铁混凝土森林,春联早已失去了家园!而写春联,贴春联,却是过年最有仪式感的事情。开门就有七件事,大年初一没有春联,这门可是不好开呢。
在那个一分钱都要掰成两瓣花的六七十年代,故乡是没有印刷体的春联可供差遣的。我爹尽管只有初小文化,没专门练过字,但凭着小时候上学都是毛笔写字的老底子,也可以写写对联,也不用去麻烦同事或者邻居,年底正是家家户户最忙的时候呢。于是我家的对联,好多年都是我爹亲自捉笔。只要我爹把吃饭方桌搬到院外来,我就会抢先拿着大红纸,我已学会自己订作业本,小手已是熟练裁纸的好手。我爹要是写“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或者“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等七字联的对子,我就会抽陀螺般瞬间转到桌下,抢着把红纸裁开,裁出稍瘦长的条幅。有时我爹也会用五字联:“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甚至有一年还写着“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当做对子贴。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抢着裁出短粗一点的对联。而所有的门楣年年都是一个样式:瘦长条横批,不是“春回大地”,“欢度春节”,就是“蒸蒸日上”,“欣欣向荣”之类。而所有的“福”字,我都裁成大中小三种尺寸的正方形。我还和我爹比赛,看他毛笔字快,还是我的裁纸快。现在回想起,总是兴高采烈输了比赛的爹,怕是把最幸福的过年记忆通通都留在了我的血液里。
岁月如此匆匆,这一年又一年!还记得幼儿时和家人守岁煤油灯下,聆听打更人的小心烛火平安无事;还记得少儿时的除夕,房屋的电灯忽明忽暗,全家人的生计与命运也似忽明忽暗的年关;还记得青春时代的乡愁,老屋却也聊发少年狂,灯火通明四季如春的明媚;还记得中年的牙齿紧咬着手中的大包小包,年就成了那手中汗湿的一枚枚车票……
也许吧,乡愁就是游子心中浓浓的年味。此时的古城,小区安静得很,全然没有年的忙碌与热忱!我正准备向树上并不雀跃的鸟儿问候一下庚子年的苦难与艰辛,姐姐打来电话,她让杨晨给我送来60个老酵包子。呵呵,这蓬松劲道的包子,隔水蒸上十分钟,不会再像儿时那样狼吞虎咽的抢着吃馅儿,细细咀,慢慢嚼,这故乡的年味啊,一入口就能把我的心给包围了,融化了。谁说不是呢,包子就是那浓浓的年味啊,入口香,回味长!
岁月,总是浓墨淡彩忽然过!就像院外野生的蔷薇,繁华落尽,历经江南最冷的寒冬,她正吐出极柔的嫩绿芽儿,她正在裁出自由伸展的春天呢。正如走出冷酷的蔷薇,这年,也正渐入佳境呢!
过了年,总把新桃换旧符,又是一个崭新的期盼!这人间,又是一个牛年!
写于2021年2月8日17:37丹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