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寒凉,凝露微霜。霜降夜,月色清辉,十里长山的秋蝉蛐蛐们已集体噤声,唯有今年迟迟复迟迟的桂子清香,在静谧的疏影里于无声处,恣意流淌。空气里,仿佛到处都是桂花那密密匝匝的细小身影,围绕着你,温馨着你,让你在最后的秋色里,记住辛丑年这丹徒桂子的千古绝唱。
我的天,此刻,空气都是甜的啊!这浓郁而清冽的气息,这甜蜜又宁静的感觉,竟让我忽然想起了拐枣——那个和桂子一样有着甜蜜清香的霜降礼物。我第一次吃上拐枣,就是在半个世纪前的霜降时节。
童年的记忆有时候是飘惚而至的,就像这让人舌尖铭记的拐枣。乡村孩子的童年有着许许多多土生土长的果实,比如苹果梨,已是那个艰辛年代我能品尝到的最好果实。“饱”与“甜”,永远是那个黑白岁月的奢侈品,我的同桌,那个留着巴乔一样小辫子的尚迅,那个出身于小地主出租世家,满脸都是宋瓷肤色的稚儿,他的一捧拐枣,就将这奢侈变成了现实。
初见拐枣的那天是在一年级下学期的校运会之后。七十年代初期还是春季开学的学制,深秋,霜降已过,校运会也结束了,校园里大多数的树叶也结束了陪读的使命,随风而落。杉树林里,一些褐色的细枝也学着躺平,三三两两地散漫在蓬松的针叶上。我随意从叶堆里捡了个小松果,回到教室里,收拾好早已泛了色的没有几本书的书包,准备溜。我不想和同桌说话,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同桌尚迅说过一句话了,因为国庆节后的某天,他的双层纸包裹着的洋辣子,那个青黄相间浑身刺毛的洋辣子,惊吓了我。
国庆节后收作业本,我发现他算术薄封底两页全没了。当我发出组长兼同座火眼金睛般的威严怒光,尚迅赶紧的,拉我坐下,从桌肚里掏出已经系好的书包——他的妈妈用纯棉的细绒布缝制的格子书包,一边解开带子,从里面掏出一个像炒货店里瓜子袋样的蓝色纸包,一边小声小气地说:不要急,小铁嘴,不要吵,听我告诉你一件事。小铁嘴是我的绰号,当尚迅叫我“新萍”名字的时候,一定是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和我说说话,而当他叫我“小铁嘴”时,一定是他把我当做了铁哥们,分享他愿意和我分享的一切。顺便说一下,他的绰号“鼻涕龙”就是我给取的,初次在天王小学一(3)班教室见到尚迅,我是穿着被哥哥姐姐们淘汰了两轮的补丁棉袄,补丁棉裤,半旧棉鞋。身穿崭新棉袄棉裤棉鞋的他,家里独苗,独辫脑后揪,清涕鼻中流。只怨江南,倒春寒有多久,“鼻涕龙”就有多长,忍无可忍的我有一天终于脱口而出——你这个小地主,是个“鼻涕龙”!“鼻涕龙”就在全班传开了,“鼻涕龙”听了,也不生气。
尚迅这个“鼻涕龙”,因为巴乔式的独辫,经常被映月桥边的一个大孩子欺负。国庆节后“鼻涕龙”发现,小树林里还有些洋辣子也像他的清涕一样,在青黄相间的树叶下蠕动。他灵光一现,独辫一甩,撕下最后一张算术纸,小心翼翼地铲起毛毛虫,包成小伙伴们玩耍的纸牌样子,又怕洋辣子钻出纸缝,一不做二不休,再把厚实的作业薄蓝色封底也撕了,变成了瓜子包的模样。这个瓜子包最后有没有吓到那个欺负他的大男孩,尚迅并没有向“小铁嘴”剧透过,我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野丫头,也没有把尚迅的“罪行”汇报给老师,但最怕洋辣子的我,在“鼻涕龙”逐层打开蓝白混合的纸包后,心里阴影面积还是达到了立体方程式的最大值。受到那次惊吓后,“小铁嘴”再也没有和“鼻涕龙”讲过一句话。
“吃啊,新萍,这拐枣好吃呢,这是拐枣。”尚迅一边满脸真诚地追着我说话,一边用右手把左手紧攥着的褐色小树枝的头部折下一截,递给我。他左手那把曲曲弯弯的灰树枝样的东西,是用一面很大的格子手帕裹着的。穿过升旗台的夕阳就斜斜地定在他瓷器般明润泛红的诚惶诚恐的脸上。原来,这秋冬交汇的一幕,一直被我放在了深深的深秋里,等待霜降的来临。是的,倘若没有霜降,那盛大的秋和圣洁的冬是不可能握手言欢的。
尚迅手中的拐枣似乎一直都在向我递出什么,我忽然有点相信了他,停住回家的脚步,把这个形状怪异的肉嘟嘟接下来,送进嘴里。嗯,是甜的,他没有骗我,拐枣真的好吃。吃起来满口生津,果肉里全是清凉的浆, 嚼起来还有种沙沙的感觉。高兴之余,我又找了一个起了皱纹的拐枣,熟透了的褐色,甘甜里还微有点梨子的味道,最后口腔中甚至还有一点点酒的回味。这么好吃的果实,让我一下子就满心欢喜。
一口气吃完了所有的拐枣,我才想起问“鼻涕龙”哪里来的拐枣,这么香甜可口。他说星期天去浮山的亲戚家玩,大老表就领着他漫山遍野的找,寻了半天才采了半大把拐枣。“鼻涕龙”说,这是舅舅家最好的招待啊。真的,那个年代的山里孩子就像巡视土地的君王一样,早已把拐枣X光般梭巡了X遍!山里孩子和拐枣一样,都是在山里野大的。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尚迅一路都在重复着:“我大老表说,拐枣要下了霜后才好吃,才甜,青拐枣很是涩嘴呢。”
就这样,1973年的霜降过后,人饥肠瘦的我和山里的拐枣不期而遇,饱餐了一顿从未品味过的果实;就这样,在冬天来临之前,那把拐枣结束了贫下中农野丫头和地主小崽子的战争,和平成了秋天最好的收获。从此,拐枣就成为霜降突袭时一种柔软且清甜的回忆。
半个世纪过去了,我并不能经常地吃到拐枣。但有一年秋,我和一众姐妹重游瓦屋山,山风微醺,那是拐枣熟落的季节。走着走着,突然有物落在头上,原来是一枝拐枣。彼时的我们像猴子一样争着上了拐枣树,抢着勾拐枣吃,人到中年的女人瞬间秒回成乡野丫头。那天的我就在想,“鼻涕龙”尚迅,就如叽叽喳喳的我们一样吧,童年时和他的大老表一道,在光秃秃的枝桠间,一门心思地寻那些拐枣——曲里拐弯的不显山不露水的褐色甜枝,寻冬季来临前等待已久的欣喜。
拐枣真的是其貌不扬,树干直而无奇,树叶也朴实无华,果实也沉着收敛,犹如枯树枝般,在山里野,在你渴望甜蜜的瘦肠跟前晃。其形其味,它都是别具一格。也许,天上确实从不掉馅饼,但却真能在你疲惫的旅途掉下香甜的拐枣。遇见的拐枣,都是人生赐予的甜蜜!
霜降已降,霜风正起,故乡绵延不断的丘陵腹地,拐枣在山风中继续成熟,继续陷落。虽然,乡间的拐枣不是什么稀罕之物,但随着城市化的快速进程,我已很少见到拐枣的身影。拐枣甜蜜的滋味,已成久远的回忆,仿佛正孤独地,渐行渐远。我多希望,那些甜蜜的拐枣永远生长在故乡的土地上,给我们庸常的浮世,平淡的人生,哪怕只增添一丝香甜,一份温情,一份久远,也行。
是的,霜降夜,天空的秋月远了,冬天的脚步近了,万类霜天竞自由!
是的,落叶纷飞,叶落也归根,万物仍在生长。那褐土般朴实的拐枣也在霜降的节气里,继续深藏甜蜜,继续,生长!
霜降,秋深,拐枣落,人间已阔!
【科普一下】:
拐枣,形似佛教万字符,别名万寿果,也叫枳椇子,鸡爪连、金钩梨、拐枣儿、臭杞子、鸡爪子、龙爪等。霜后成熟,果实可生吃,果肉多浆,无果核,种子裸露在果肉之外,味浆甜略有甘涩,亦可做汤,汤味独特醇香。
拐枣在我国栽植历史久远,早在《诗经·小雅》中就有“南山有枸”的诗句。李时珍《本草纲目》也有记:“枳椇,《本草》只言木能败酒,而丹溪朱氏治酒病往往用其实,其功当亦同也。”
拐枣树木还是很好的木材,材质坚硬,纹理美观,易加工,刨面光滑,油漆性能佳,可用来做乐器、工艺品、家具及建筑装饰等。
写于2021年10月23日23:36丹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