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此刻,在我的《青春的故事》剧本里,那些风华正茂的青年税务官,正在说着孟山人“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年”的芬芳誓言。此刻,晚熟的桂花随风荡漾,正在致敬曾经走过酷夏秋虎的桂子青春。
是的,吹尽狂沙始到金。黑暗笼罩的夜,此刻正被四处流淌的桂香包围。青春虽远,暗香仍在!静默的秋夜,适合怀念,适合遥想青春。
回望青春岁月,有许许多多可以瞬间闪回的画面。因为税务脚本里那个青年学霸浑厚的声音,我竟莫名想起了那个飞跃而至的身影,那个八十年代南京西站的转身遇见。
我第一次坐火车,就是哐且哐且的绿皮小火车载着我,起点铁瓮城,终点石头城。因为中花姐毕业后留校工作,像热爱梦溪园一样爱着随园的我,就有了来来回回的金陵之路。南京西站,这个南京最古老的火车站,也是最早沪宁铁路的起点,见证了青春之我的诸多告别,也留下了纵辔之路的忽然擦肩。
至今我都不知道,那位学长为什么会在南京西站的候车大厅,快速S线路,接连越过两排座椅,向刚刚和中花姐道别正转身进入检票通道的我奔来:“嗨, 同学,能告诉我你是南师哪个系的吗?”
我顿时愣住,一个完全陌生清瘦模样的青年立定在我的面前。飘出一句后我立马闪开:“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南师的。”稍稍犹豫了一下的他,紧接着又问了下一句:“那你是否能告诉我,你的学校?”
突然语塞,只想着快点去检票,我匆匆回了四字“镇江师专”后,急忙转身。应是转身的幅度大,中花姐送我的四瓶卫岗酸奶就在我的书包里叮当响。他又上前几步,把手中的报纸递给我,好像说了些把报纸塞在瓶子中间之类的话,好像我也礼貌地感谢了他两句,好像就在那时,他问我的名字。一时面薄的我,也不管他是否听清了三字的姓名,话音未落就直奔检票口而去。
回到梦溪楼,四瓶从随园带回的卫岗酸奶慰藉着试讲时光的我。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未来的教师——我,我们,我们这些中文系的师范生,在试讲期间,不仅仅要通过记叙文的试讲,说明文议论文都要过。为了通过试讲而手忙脚乱的我,不知道101信箱里躺着的N封信笺,竟然还有两封来自河海大学他的问候。
那时的我在镇江师专浪得虚名。作为校园广播站的通讯员,勤奋的我天天都有稿件播出——来自八四中文夏兴萍的报道,以至于其他系甚至收发室的老师都知道我的存在。哪怕是有人把我的名字写成夏星萍夏杏萍等等,收发室的两位老师都会把这些信笺通通塞入八四中文101的信箱,由我“御览”。
念及四瓶卫岗酸奶的完好无损,我在寒假前,在镇江11中第一轮试讲结束后,回了一封写有我正确姓名的简短回信。那时的我就像现在的我一样忙碌,我就像风一样的女孩,在图书馆和阶梯教室之间来来回回的疾走,在寒冷的时间缝隙,完成了市区学校的两轮试讲以及毕业论文的写作。
当时的同学们,似漫天的星星散在大镇江地区各个城市各个学区的领空,为成为一名合格的教师,都在各自试讲学校的三尺讲台上,正议论着或抒情着呢。和同学们不同的是,那时的我还是学校《梦溪诗社》的社长,还要独自完成《梦溪诗社》诗刊的出版工作。组稿,编辑,设计,刻字,排版,印刷……
油墨飘香的时代,别说秒回的微信手机,就连激光照排的印刷机器也还没有面世呢。时光与我,倥偬复倥偬,我几乎没有时间回信给那些身处天南海北的故乡好友,更何况只有一面之交的他呢。
而河海大学的一封封书信就如同初次见面的他,欣然而至。书信中,他与我交流的,几乎都是八十年代的青年所关注的热点话题,萨特的哲学啦,西方的艺术啦,路遥的《人生》啦,等等之类。当然,那些本科学生诚惶诚恐的考研问题,他也和我探讨。只是这些书信内容,都是在我们唯二的见面后,我才知道。暮春时节,我结束两个月的实习锻炼回到梦溪园,才从101信箱滞留的众多信笺中,读到了他收到我写有名字的信后,陆陆续续发来的几封信。
今夜无眠。此刻,丹徒的秋夜十分宁静,群蝉日趋衰落的低鸣还在柴院外倔强着。此刻,那颗清冽的木星也在宜城的夜空西垂,倔强着。人间秋途,木星就是苍茫星空里那束桀骜的青春之光。
借着这遥远星光的唤醒,我从唯一幸存至今的梦溪日记本里,重温了1987年的早春时光。那年二月,我在句容二中初一(1)班和(2)班实习。我记下了第一次正式走上讲台的青春之我,并且留下了关于他的唯一一次文字记忆:在风雪中,谢谢他还记得我,还来看看我。我但愿他的研究生能考上。
能在大雪纷飞的早春踏雪访友,这似子猷般的东晋风流,六朝逸事,他是我此生唯一的遇见!1985年的春节,江南也有雪。为见中花姐,我也不顾积雪深厚,乘兴而至,雪夜访友。遗憾的是,褪去青涩,走进稻粱谋的人生,人世间的万事万物都会在生活的凛冽中,被隆冬的冷酷,被一场又一场的深雪覆盖。
再也没见的我们,我会在陈铎老师解说的《话说 长江》重播之际,偶尔会想到从甘肃来江苏求学的他,因为我所有认识的人中,只有他的名字有陈铎老师的“铎”。新疆之旅,看见“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我也瞬间想起高中地理课,甘肃所在的西北土地,有长江磅礴,也有黄河奔流。羌笛何须怨杨柳!回首无数跌跌撞撞的从前,青春只恨总虚度!
是的,一代又一代人,青春总是一样的。那时的少年,真正喜爱的应该不是那男孩,那女孩;那时的我们,真正爱的是青春,是青春的美好、青春的诗意和陷在诗意里的自己。
回望,再回望!八十年代的青春,干净得像三月的风,惆怅得像暮秋的雨。现在,想起那个大雪纷飞的初春,青春的我们都有不同的回答。师范生毕业季分配季即将来临,那时的我,年少并不得志;那时的我们,国家分配你到哪就只能去哪。面对未知的命运,碌碌无为的我更多表现的是惴惴不安。而明显感受不到热情欢迎的他,却如乘兴而至的子猷般,依然兴致盎然地和我的同学庄静平一道,在二中的乒乓球室,一边谈女排,一边打乒乓。
没有动车没有地铁没有城际公交的年代,大雪纷飞的日子,他为何而来,又如何归去。如今,他又在何方?我都不得而知。今夜,我找到一张泛黄的贺年卡,这是我工作第一年的元旦,他从河海大学校园给我致以的节日问候。
也许,我们人生的大雪都如木心所言: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啊……那时的大雪只在木心一人的世界下着,但今天的我已经知道,他早已是和木心一样的人,他早已懂得木心的《从前慢》——
……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今夜无眠,夜色亦撩人。梦溪校园那缕纵辔的青春被辽远的静谧召唤回来。此刻,我得以窥一眼藏在那个时空的自己。那时年少青春涩!
今夜的回望,与欲望无关,甚至与人间何处的他亦无关,只是青春的记忆忽然有了回响。是的,青春走远了,但那绿皮车的鸣笛仍在——慢火车,阳光能透过老式的车窗洒进来,窗外的风景都被点亮。走进深秋时光的你、我、他——那个叫贾汝铎的家伙,所有的遇见,比诗美;所有的告别,比远方近。
对青春最好的致敬,是遇见暮秋更好的自己。
初写于2022年10月26日03:10丹徒(久未写字,字也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