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六年前搬到丹徒新区,我便爱上了散步。我爱在青山路上,一边走着,一边寻星空穿透人间黑幕的光。
回到从前,我的脚步在浮世总是匆匆,再匆匆。碌碌无为的我,字典里是没有“散步”这个词的。稻粱谋的日子,散步于我,竟是一个奢侈的存在。
多少次,落日隐入西边的云海,我终于发现,散步原来和曾经的诗兄“散文”是一伙的:在高低不平的人间,只要坚持走下去,只要神不散,只要有神一样的光照进来,一不小心,你就会邂逅最美的仙境。
散步的时光,我最爱抬头,观斗转星移的天阙万象。那时隐时现的星星就似曾经记在脑海里的古老汉字,我残存的梦溪岁月逐渐苏醒。
我一直都记得爱上散步的那个秋日。白天,我邂逅了铺满天空的秋云巨阵,夜色苍茫之际,我在青山路上继续追着追月的彩云,开始了散步的暮秋时光。那漫天的云幕带给我从不悲秋的诗豪秋词:“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而《陋室铭》,则是此后的我散步时极爱的夜色独白,仿佛那个刘二十八甘愿成为穿越千年时空的人间嘴替。
是的,真正的诗意人生,应是“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诗豪和诗仙一样,“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吟或醉铭,李太白与刘梦得,他们都在历史的星空中,璀璨古今。
现在回想起来,我在古城有过的最远几次散步,都是在穿越了江海之门的京江路上。前年的秋夜,在江海之门,我仿佛窥见了极美的仙境,终于顿悟了,为什么和州刺史陋室之不“陋”,就像诗仙在润州浩渺的江海之门间踏歌而行,却在世上最小的松寥山下徘徊不定。这是一座可望不可即的神山啊。登山不得的太白金星在人间挥手写下了《自焦山望松寥山》一诗:“石壁望松寥,宛然在碧霄。安得五彩虹,驾天作长桥。仙人如爱我,举手来相招。”渴望又奈何的心情真的惟妙惟肖。
去年初冬,我在京江路上继续人间晚秋的散步。那座千年前原始秘境般的焦山在夜幕下江雾淼淼,也宛若仙境。蓦然回首间,在润州这块大唐浙西观察使的神奇治所,那个和州刺史刘梦得正与一生的至交——曾经的大唐宰相李德裕以诗会友,唱和《秋声赋》(李德裕被贬外放三次浙西观察使,在润州前后长达十年时间)。
是啊,千年前如唐诗一样奔腾不息的长江入海之门,诗仙曾来过。梦得先生在与李德裕泛舟江海之门时,一定也和诗仙一样,回望山石耸立古木参天的焦山,再转身凝视这人间最小最灵动的松寥山,这座只有12米高的江中礁石,咫尺间竟藏有万里之势!
是的,有山有水的地方,一定有神敞开着胸怀。是的,山好水好的地方,神也一定在默默等候,等待那个特立独行的人如期而至。只是时空无常,仙子误入尘土,人间终究没有回响。
盛唐的天下,前度刘郎又得罪了今朝权贵,一再被贬,最后的和州通判,实在也是贬无可贬;小小的和州,三迁斗室,刘宾客再也退无可退。
无可退,那就从“谈笑有鸿儒”的诗意润州散步回。一路尽是飞鸟江花水草。长江虽波浪汹涌,但刘禹锡的耳边,地虫不屈的鸣叫仿佛就似人间的盛会,那座出没不定的松寥山,那诗仙也攀不得的小小礁石,就耸立在大江之畔,就竚立在更渺小的刘二十八身后,成了长江入海口的中流砥柱!
无可退,那就再从润州的招隐竹林“偷得浮生半日闲”,从“春风又绿江南岸”的天下第一江山回,回到和州斗室,“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人间所有的繁花与落寞都交汇笔下:“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仿佛那个做过《春秋》大梦的梦想家也穿越千年而来,成了刘梦得盛唐时光的嘴替——孔子云:何陋之有!
是啊,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大唐的松寥山在诗仙的眼前触手可及却望而不得,惹得李太白在千年前的江海之门深情呼唤天上的仙,并留下了“仙人如爱我,举手来相招”这般纯真且浪漫的绚丽诗句。这世上最小的松寥山在万里长江中兀然傲立,何陋之有啊!这人间,所有的弱小,又有何之陋?!
长江东流去,沧海桑田间。曾经的江海之门两卫士——松寥山和夷山,一直守卫在古代华夏的长江入海口,我在晴好的春天也漫寻过它们古老的身影。第一次走过京江路,竟不知满眼枯枝的小石堆,竟然是仙人来过的松寥山。秋天再来江海之门,江滩中两个低矮的石阙,虽杂树丛生,却安静地守在京江路的两侧。历史的江海之门,现在已是长江与运河的交汇之处,在我五味杂陈的目光中,在赤橙黄绿青蓝紫的江南岸,松寥山沉默不语,兀自绽放曾经的斑斓诗意。
暂居人间,幸而爱上了散步,也爱上了所有青山路松寥山般的时光遇见。
漫步古城,漫步青山路,漫步千秋桥街,漫步万古一人巷,你我抬头,就是星空。星空下,史如镜,诗亦歌,人间从来就不是什么王权富贵者的天下。人间有慈悲,那些久居天阙的先哲,一定看得到我们,看得到我们在追寻着他们的步履:我们像他们一样不屈,我们像他们一样悲愤,在绝望中怀着希望。这些天上的神一定会在某个时刻醒来,他们曾经开过的花语一定在寻常巷陌中温暖寻春的你我。闻闻久别且久远的芬芳,这人间清香,在黑暗中她就是人性的光芒,她终会让铁瓮城的魔鬼无处可藏。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北固山下,江河奔流,城市山林,千古绝唱。漫步古城,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是的,这座总是雨打风吹去的三千年江山,诗仙曾住,诗魔曾住,你我也曾住。这座守过华夏江海之门的新时代镇江,这“一片冰心在玉壶”的江南古城,每一丝空气,我与你都能品出缕缕烟火醋香,每一寸土地,你和他皆能捡起唐诗宋词。如此灵动的城市山林,何陋之有?!
人闲乘月去,竹仗寄余生。春已晚,新月正东升。那就在古城的星空下,继续散步。除此之外,我亦别无所爱。
写于2023年4月26日00:21丹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