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初夏,院外的枇杷果一天天的由青渐黄,空气中隐约弥漫着淡淡的果香。这幽香静静地波动,竟让夜色里散步的我恍惚起来,仿佛我也似一枚走向金黄的枇杷,立在星空下,格外精神,格外通透。
这颗不请自来的枇杷树,比我在丹徒生活的日子还长出十载。如今,这颗似野草种子一样落地生根的枇杷树,亭亭如盖,浓荫如幄。而我读震川先生的亭亭如盖——“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我明白,500年前的散文大家睹树思人,忧伤一定如潮水般漫过。
此刻,江南正明媚,五月也没有伤心事。鸟羽舒展,蝉声欢悦,枇杷叶片饱满且修长,深绿覆着翠绿,金黄点缀橙黄,一幅岁月安宁的江南画卷正缓缓打开。
枝繁叶茂间,最后三两枝晚熟的枇杷果儿在青黄间摇摆不定,灰绿中洇出橙心,被五月的阳光团结着,沉浸着,推动着,并且灿烂地微笑着,不疾不徐的,走进浅黄、赭黄、金黄的橙色军团。这样的五月初夏,这般的累累硕果,我脑海里闪过的只能是戴复古游张园时的自在舒畅:“东园载酒西园醉,摘尽枇杷一树金”。
记忆中,我对枇杷的最早认知,就是这枇杷乃世上的稀罕之物。半个世纪前,故乡的丘陵地带几乎没有枇杷树的身影,麦子将熟未熟之际,整个乡野都是青黄不接的存在。
六岁时,奶奶给了我一串从没有见过的枇杷果,我已不记得其他哥哥姐姐弟弟们是否都有,只记得枇杷酸酸甜甜的滋味,只记得多年后,我在镇江梦溪校园,才又见到枇杷那圆嘟嘟的橙黄珠玑。是的,土地贫瘠的时光,只有那些朴实的乡野柿子散布在村庄周围,在迈向年关的深秋处,虽是星星点点的收获,却点燃了沉默的村庄,给酷夏后入冬前的家园,带来生活红火的希冀。
“树繁碧玉叶,柯叠黄金丸”。半个世纪过去,曾经稀有的枇杷树已在江南遍地开花,就连我家弹丸之地的院外,十几年前,小鸟衔来的一颗枇杷核儿也在夹缝中生根,在雨雪中茁壮,年年黄熟。最好的五月,那些圆滚滚的枇杷,都麻溜溜地引着我,走进古城的江南清夏。
枇杷树下,静读日子渐长的初夏时光,仿佛我能远远地观见,诗圣也站在枇杷树下,看江上斜阳,庆幸一路颠沛的自己终于安定下来。是的,那时的杜甫《田舍》,暮春已去,“榉柳枝枝弱,枇杷对对香”。枇杷簇生的草堂也终于可以在乱世疾呼:大庇天下寒士,俱安身,俱欢颜!
枇杷树下,静读流蜜的五月,我的初夏之心也会流蜜。仿佛我也幸运地撞见,那个如稚子般超萌的诗人杨万里,逆光,斜站在可爱的枇杷树下,对这连果带叶的枇杷,对这叶子像兔耳朵的枇杷,甚至,对这一枝果实就足以堆满瓷盘的枇杷,皆是妥妥的好奇和满满的欢喜:“大叶耸长耳,一梢堪满盘”。
那还等待什么!枇杷树下,尽是乌鸦喜鹊在成群结队,这如此甜美诱人的枇杷果,不吃白不吃啊。既然《桐庐道中》有十分黄的枇杷分享,诚斋先生也在叽叽喳喳的鸟语中据理力争:我也是枇杷果的主人。枇杷十分黄时,我也要分食呀——“鸦鹊声欢人不会,枇杷一树十分黄”。
是的,点点枇杷,满树的欢雀。江南五月天,小满至,枇杷熟了。
枇杷树下,感恩唐宋的星空,一直有枇杷的风韵在流泻。中文系的我知道,枇杷也叫金丸,也叫卢橘,等等。吃货东坡居士在“客来茶罢空无有,卢橘杨梅尚带酸”中,总能于酸涩又无奈的浮世品味出独闲的清欢,而那些“铁马秋风大散关”的热血书愤,则永远停留在陆放翁的“王师北定中原日”。
只是中文系的我晚春才知晓,放翁也有治愈系的枇杷神作。杀敌报国皆难酬的陆游竟也会萌精上身,戏作枇杷诗:山园屡种杨梅皆不成枇杷一株独结实可爱戏作——“杨梅空有树团团,却是枇杷解满盘”。百花争艳的山园,放翁独独给了枇杷青睐之眼。满盘枇杷,团团圆圆的,真可爱。
而最爱枇杷的,我以为应是那个青衫尽湿《琵琶行》的江州司马。告别此时无声暗恨生的浔阳寒江月,告别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天涯沦落人,乐天诗魔“深山老去惜年华,况对东溪野枇杷”。枇杷树下,那些墨绿叶间次第绽开的一簇簇花瓣;那些清白嫩白中立着浅黄的朵朵花萼;还有那些羞涩地抱成一团,堪堪怯怯露出莹珠的一队队花骨朵……所有的柔白柔黄密密匝匝拥在一起,摇曳在枝头,在向阳处盛开。逆风吹过,枇杷花散发着清冽的蜜香。这不就是寒冬里的暖意吗!?乱花渐迷,依稀仿佛间,醉吟先生“回看桃李都无色,映得芙蓉不是花 ”。是的,对这秋萌、冬花、春实、夏熟且备四时之气的枇杷,白居易,就是那个爱问刘十九的白二十二,眼里只有枇杷,眼里的芙蓉不再是花,桃李也更无芬芳。大唐诗人果然真爱自由的山野枇杷啊,是爱了又爱的爱!
枇杷树下,我也常常驻足,怀着感恩之心和枇杷私语。枇杷硕大的长叶怀抱着娇小的柔蕊,真的很温暖,真的很有爱!我不会忘记那个流感爆发的世纪之交,那个慌乱的初冬,在我孩子百日咳的揪心日子里,是枇杷树叶熬成的枇杷膏让孩子止咳,终于神朗肺清。在看不见光的日子里,生命的希望不就是那抹金色吗!?当她与我们的生命发生不可分割的情缘,我们才因爱而感恩,感恩自然的造化,感恩爱的慈悲。
其实我们是如此渺小,而世界又是那样的缤纷而宏大。草木皆有爱啊,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民间咳嗽,老老少少们仍然还是首选枇杷露枇杷膏。枇杷树叶就是大自然赐予人类的治愈仙药。这枇杷,虽乡土却金黄,因金色而金贵。这枇杷,入诗,入画,又入药。
微风轻拂,五月的太阳正照着院外枇杷浑圆的金面,反射出一种奇异的柔光。是的,在那些悄悄流逝的光阴里,总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声音呼唤着我,指引着我,犹如我爱的汉字我爱的人,犹如院外走过四季的枇杷树叶枇杷果,他们已是我生活中再也不愿离开的存在。
枇杷已黄。这赏心悦目的累累金果,打动了五月,也打动着你我。也许,这才是寻常的人世,这才是自然的生活——酸甜苦辣,悲喜交集。
与枇杷树一路同行的日子,我终于懂得枇杷树的私语:生活,或者活着,就是于庸常的日子寻小小的满足,在土得掉渣的人间,落地生根,咀嚼酸甜和诗意。
五月的江南,枇杷熟了。人间烟火,柔软且悠长。
写于2023年5月19日23:37丹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