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湖

                              夏湖

    倘若夏之骄阳不如此炎热难耐，不如此如一块烙铁悬在头上，这方绿晶晶的水才不会这么充满诱人的凉意呢！在夏日那么深那么深的绿里，小湖悠悠然，如牛奶，如花露水，如此地滑腻喜人，芬芳引人！绿波，每一丝都充满了诱惑的乐弦。

   五个小男孩，远远近近，参差不齐地来了。阳光斑驳地在他们身上跳跃，光闪闪地。他们很晴朗地沉默着。四周无涯的绿着的山，晴朗地沉默着……一切都屏着气，轻轻地，悄悄地。白亮亮的五条躯体，鳅鱼一般滑入水中去。水立刻慢慢地，温存地吻过来。堤上的衣裤，小幅度地飞扬着开放，如花状。

  “来时，玉老师在干啥？”一个名叫蛋蛋的问。

  “正吃饭！没问题！只要我们五人不说出去，谁也不会知道！”一个叫狗儿的高个儿满有自信的样子。

    胖胖游过来问：“我们这是第几次来洗啦？”

   “第七次啦！”国国眨巴一下圆溜溜的大眼，竖起了一个大拇指外加小指和无名指。“七次啦！”他得意地再次说。他从水里立起身，脐眼儿象一个铜钱露在水面上。

   “呸！”猴精猴精的桂崽啐向国国的脸部，“准坏事！玉老师知道了，不气死才怪！你不能说就这一次？”

   “玉老师实在太好了！”

   “洗吧！头都晒裂了！”

   “今年到这辰光，我们身上还这么白，真是！”

   “这水多好啊！真凉爽啊！”

   “哟！这水好干净！”

   “来呀！打水仗来罗！”

     哦！山轻声说起话来啦！水也说啦！柔柔地，如女孩子。还有堤、树、叶、天空、云朵、小鸟，全都说话啦！太阳火辣辣地也在头顶稍偏西的地方说着……

    绿晶晶的水被男孩子们打得白亮白亮，劈成一片一片飞上天空，老高老高，又从头上，脖子上，肩膀上，小河似的流下来。白的，流到湖里又成绿的啦！弟兄们！来！打一仗罗！五人不分立场不分敌友，互相追逐着打起来。顷刻间，水珠四射，雾气腾腾。五个人在水里如面条条儿似的，躲闪着，嬉闹着，叫嚷着，骂着……钻过来，绕过去！一手挡住眼睛，一手撩起一片水，接连不断，铺天盖地，排山倒海般泼向前去！泼啊！泼啊泼啊泼！泼！……

    当只剩下一口气刚够喘着的时候，五个人面对面便笑得傻呵呵的。

   “洗一会儿就回吧！”胖胖有点怯。

   “行啊！”桂崽拍拍胖胖的肩，努力地想喘得均匀些。

   “不然，久了被发现可不得了，要开除的呢！”

   “罚晒太阳也难晒呵！洗一个中午，晒一个下午，从头到脚汩汩汩汩地冒黑油哩……

   “就是！玉老师说她叫玉素雪，就是为了让她的名字冻住这湖，免得我们来洗澡。……哎！你们说，玉老师是不是玉娇龙的后人？”

   “当然不是！天底下姓玉的好多好多，难道都是玉娇龙的后人？”

    胖胖自言自语地嘟哝：“我们该把衣裤藏起来才对……”

   “笨蛋！玉老师是姑娘，不会抱走衣裤的！”

    往事，瞬时如一盏灯亮了，照明了记忆的底层。去年的夏日，他们的男班主任老师抱走了他们的衣裤，他们眼见得老师那顶花蘑菇伞就要旋下堤岸，急了，都从隐秘的地方冲出来，齐齐地喊：“老师—！老师—！那衣裤是我们的呀—！老—师—老—师—！……”老师却打着哈哈，得意洋洋地唱着歌继续朝堤岸下走。怎么办哪？男孩们感觉到最无可隐藏的就是自己的小雀雀。他们面面相觑，恨不得用刀割下小雀雀来。到这个时候，谁见了这悲惨的情景，都不禁要为他们洒下一捧同情的泪水……

　  往事总会过去的。哦！毕竟过去了！

　 “比赛凫水！来不？”狗儿站在堤上，白赤赤地，在阳光的雕刻刀中泛光，骄傲。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水柱冲起老高，哈哈！男孩们快乐得大笑。两瓣白生生的屁股，在绿波中一闪一闪，一隐一现。

　 “救命哪—！救……”

手。刺向天空成锐角的手。水。被折腾得四处乱溅的水花。水花中间一个隐隐白色物体在挣扎……

　  蛋蛋是到湖水最深的地方游不起的。他先是感到脚一阵痉挛，接着全身麻木了那么大约几秒钟。浪，就在那一刻间倒过来，排山倒海。他的手下意识地伸向空中，嘴张开：“救—”水，一刻钟前还那么柔和的水，毫不留情地灌进鼻子里，耳朵里……身不由己了！蛋蛋心中已无绝望，已无恐惧。水的挤压使他的头脑一片空白，奶奶，爸爸，妈妈在很遥远的地方呼啸而来，又在几尺以外烟消云散……他想到了屋子后的那一盆自己伺弄的还没有破土而出的花苗，觉得现在自己非常想看看它出土没？……又有许许多多的东西纷纷来了，在脑海中盘旋，缠绵……前面是碧蓝碧蓝的，后面是碧蓝碧蓝的，身下面是碧蓝碧蓝的，……闭着的眼睛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层水雾外面的太阳。太阳不是红的，是黑黑的，似乎要滴出黑色的血来……

　 残阳如血。归窝的鸟儿，尖叫着飞过头顶。四个筋疲力尽的小男孩抬着蛋蛋在尖叫着：“蛋蛋呀！回家喽！”“蛋蛋呀！回去了！”随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他们艰难地走着。他们的脚印在身后湿漉漉的，蜿蜒了无数的曲折。山影，淡淡地远去了，一切都渲染上一层暗色。

　 “好点了吧？蛋蛋？”胖胖拉拉蛋蛋的手问，蛋蛋的手无力地垂着。

    狗儿担心地：“莫不是蛋蛋的魂儿还没有跟来？”

   “蛋蛋呀—！回去了喽—！”

   “蛋蛋呀—！回去了喽—！”

    四重唱空寂地唱完了，山谷的一点回声也消失了。四周出奇地静。再看那日头，也渐渐下去。

他们一同站定了。他们第一次发现，这道堤坡度极缓，垒堤用的大石头表面的各种花纹，怪模怪样地，打花人的眼。他们让自己的目光，老牛般慢腾腾地，爬着，爬着，爬上堤……堤的下面，就是湖罗！这湖将会平静的。男孩们的眼里慢慢儿拉了两条晶亮的白线出来，嘀嘀哒哒地又搭在脸上……

　 “你们去洗澡了？啊！天呐！”

　  玉老师秀美的脸，霎时变色。“天呐！”她勃然大怒，“脱下衣、长裤，到操场去！自己拿支粉笔去画个圈，站好！……天呐！”她尖叫。

　  五个小男孩朝操场走去，没说一句话。太阳下，滑亮亮的五条小躯体，如泥鳅。

　  快到蛋蛋家门口了。五个人将相同的惩罚内容，想过了几百次。忽然，他们觉得，都觉得，自己很为玉老师难过……

　 “能自己走进门去吗？”狗儿放下蛋蛋。

　  不知谁说：“今天旷了两节课。”

　 “咳！”桂崽威严地瞪了大家一眼，咳了一声。

　  狗儿拍拍胸脯说：“玉老师说龙王爷会请我们喝酒的……龙王爷有多大本事？！哼！……”

　  桂崽说：“早死早投胎！”

　 “就是！来世变个好人过好日子！”

　 “投胎投到城里去！”

　  蛋蛋的眼里满是泪水，苍白的脸上有一种圆鼓鼓的虚弱、腼腆的美。四个小伙伴与蛋蛋告别时，五人的眼睛都湿漉漉的。

月亮上来了，这是一轮满月。如霜的月华将四人的影子，底片似的摄在身后。他们在分岔口的大桃树下，回头望见蛋蛋被妈妈大惊小怪地接进去，瞬间感到妈妈好亲呵！再看看地上自己的身影，在他们十二、三岁的心田里，第一次有一种异样的东西海潮似的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