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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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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土家园

热 土 家 园

一个人到一定的年龄总爱回想自己的老家,想念老家时最难以忘怀的却是那间老屋。在我的心里,老屋就是自己的童年从门里窜到门外、在门外摔倒或受了委屈后又哭又叫着跑进门的那么一间房子。在这间屋里,父母含着悲苦和喜悦的泪迎接一个小生命,这个小生命的哭喊声和嬉笑声就给这个房子添了鲜活的人气。这个生命长大以后可以住进高楼大厦,可以享受花园别墅,但庇护过他养育过他的那间很旧的老房子,必定会成为他生命底色中的一个象征,一个让他一生惦念的温暖的“窝”。

初夏的一天,我就站在了我家老房子的面前。这是一个真正的“窝”,它的名字就叫地窝子。而眼前只是一个两丈见方的土坑了。当年许多邻居的地窝子也都不在了,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排排的“坑”,许多坑已快被黄土填满,里边长出了耐旱的骆驼刺,有几棵野苜蓿点缀其间,仿佛在告知天下:这里的地窝子曾组成过一个人口茂盛的居民区,上千名来自天南海北的男人和女人在这块土地上劳动栖息,而那些地窝子,就是他们眼中的爱巢,也是他们孩子心中最难忘的老屋。

地窝子,顾名思义,就是在地下挖出一个十几平方米的长方形的坑,顶上架起粗木、树枝,以草泥覆盖,进出的门口挖出一个有坡度的通道。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里,新疆亘古荒原上的几十万拓荒者们,为了能让子孙在这里扎根,为了让自己的女人有家的感觉,他们因陋就简,以最原始的挖掘方式,建造起了“地下”的家。

我少年时代居住过的地窝子在农场连队居民区的边沿。那个时代作建筑规划就是拉一条直线,然后每隔十米用石灰勾画出一个长方形的白框,按照规定尺寸给挖出来的坑盖上顶,这就是一户人家的窝。直到今天,我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名词能比叫“窝”更准确的。在这样的窝里,冬天暖和、夏天凉快。西北边塞的博大疆土,用它宽厚的墙拥抱着一个个温暖的小家,由此用“地窝子”来冠名,更有了那一份很土很土的亲情。

我家居住过的第一个地窝子约有十五平方米,挖这个窝的时候,挖掘者有意在墙角留下一个土台子,供住户当桌子用,并在四周墙上挖出几个一尺见方的空格,算作是壁柜。至于床,就是大窝里再留出一个小窝,里面填满麦草,就像一个土炕。那时木材奇缺,许多人家里的木制品,就是一块做饭的案板和一只小小的木箱。土墙、土炕、土台子,在我的印象中,大地之土从来没有像那样贴近我们的肌肤。地窝子俨然就是土窝子。人们日出而起走出地窝子,就如同从大地的深处冒出的生命。傍晚日落而息,屋顶炊烟飘起,在夕阳的余晖里,家家户户的炊烟织成地平线上的农家氤氲,娘唤儿回家的声音,也是在人家的屋顶上溜溜地走。在那一片地底下,一盏油灯、几张沾满灰土的脸,都有温馨的天伦之乐。

地窝子的采光主要靠开在屋顶的天窗。所谓天窗,就是盖顶时留出一个洞,然后铺一块塑料布,四周用草泥压实。有次父亲找来一小块玻璃,我家的天窗就格外明亮了。天窗很小,进来的阳光也就很少,但我躺在家里的土炕上,就能透过小天窗看见蓝天上飘得很细的软云。地窝子里本来光线很暗,能有一缕阳光凌空而下,整个屋里仿佛就真的蓬荜生辉了。那年放暑假在家实在无聊,我就把家里唯一的一面圆镜子迎着那一缕阳光,我把光反射到家里最暗的屋角,我这才看清了地窝子的屋顶里藏着什么。戈壁滩上的红柳枝、梭梭枝,密密匝匝地捆扎在一起,搭在一根房梁上,它们用自己的合力和韧性,充当了地面上一般房屋建筑的椽子和檩子。它们密密地覆盖在屋顶,庇护着我们一家。是这些野生植物们组成的屋顶,使一个普普通通的土炕形成为一所民居,使一对夫妻和他们的孩子享受到生活的安然。一个家,就在大地以及大地植物们的呵护中,释放出人间的烟火味。

可以想象到地窝子的屋顶是什么样子了,从外面看,它的两边向中间缓缓升起一个斜坡,最高处离地面不足一米。有些地窝子的屋顶,只在地面上稍稍隆起,那些小小的天窗,就在人的脚下。于是,住在路边的人家为了防止莽撞而上的牛羊踏坏屋顶,就要设置障碍。我家住在路边,父母早想到了这一点,他们从远处拖来带刺的沙枣树枝,在屋顶周围形成像铁蒺藜一样的围栏。这样的围栏也在告诉路上来往的农用机车,路边的地下有人家。

至今还记得儿时摸不着家的情景。夏天,连队四周的玉米开始抽穗了,那一片片绿色的青纱帐是男孩们模仿武工队的战场。吃过晚饭天未晚,成群的小伙伴们从地窝子里钻出来开始游击战。一阵冲锋,一阵叫喊,天黑了,玩累了。那时连队没有电灯,更没有路灯。当大伙钻出玉米地面对一片黑暗时,家的方向不在了。所有的地窝子都淹没在夜色中。那些从小天窗里透出的微弱的煤油灯光,每一个亮点都是相似的,找不到地窝子里的家,有的孩子便大嚎起来。这时,唯有大人们出门呼喊,一群野兔子一样的孩子才能找回自家的窝。一盏盏油灯吹灭后,劳累了一天的农场人会把鼾声捂在地窝子里,这样的人声也许会传到地球深处。

夜深的时候,假如一个外乡人进入这四个足球场大的居民区时,你很难想象,眼前不见一间房,地底下却有上千人在各自的土窝里静静地呼吸,他们的梦在地的表层往外渗透。站在这里,脚下的土一直很热。

这片土地在准噶尔盆地的边缘,挖下去两三米依然是结实的土层,间或有薄薄的细沙层。在不断长大的日子里,我常常用手捏着大大小小的土坷垃,渐渐知道,在中国的北方,土是那么亲切地贴近人的心灵。土黄色的高原,土黄色的汗巾,人们把生存的希望都寄托在土里。在陕北,在馒头一样罗列的山峁里,人们在半坡上挖出一间屋,把它营造成窑洞式的家;在东北,人们从地上挖出土,用板夹着夯出干打垒的家园。土,在一个地方走出去,腾开的空间变成了人的家。土,在一个地方聚起来,围成一个空间,让人有了家。即使在今天,原野上比肩而立的砖房,城市里昂然耸立的水泥楼房,其原料大都来自于土地。而我是玩着土坷垃,住着土房子长大的,年轻时曾为自己的一身土气而自卑,但是,当我看到一棵棵玉米在大田里站成骄傲的姿态,一朵朵棉花在地里开出温柔的模样,心里就有了踏实的感觉。因为我天天从地窝子里走出,身体从地面上一步步长高,就如同一棵庄稼。

我家后来搬到了另一个更为偏远的连队,住进的新房依然是地窝子。这个连队北面沙丘连绵,梭梭长得高而密,自然就成为建造地窝子的主料。屋顶造型像农家蒸的窝头一样,高出地面两米以上。在连队的居住区,地窝子的阵势蔚为壮观。正午看去,上百个“窝头”排成数列,真像刚出笼一样。和我家原先的地窝子比,这种地窝子完全是别一种风格。第一次进这样的窝,心中很想说这像坟墓,但始终没敢开口。顺着门道下行,里边的情景怵目森然。原来屋顶之所以高高隆起,是因为屋顶没有一根主梁,它全靠粗壮的梭梭彼此支撑着搭起一个架子,然后再以细枝麦草覆盖,最后用草泥抹平。那个小小的天窗,就开在凸起的屋顶上。

搬进这样的地窝子当家,父母什么话也没有。倒是我这颗敏感的心充满了恐惧。站在屋里抬头,这是怎样的屋顶呵,简直像梭梭的密林长在地下的山洞里,枝丫交错,扭曲的干枝张牙舞爪。当夜,就听见野鼠在屋顶窣窣乱窜,折腾出的沙土落到炕上、地上。地窝子墙是沙土墙,一枚铁钉用手一摁,就进去半截,什么也挂不住。由于屋顶的斜度很陡,不用怕牛羊踏上去、车辆压上去。所以有的人家把天窗开得有做饭的案板那么大,光亮很足地照下去,就能给这家镀上很兴旺的色彩。

大漠边缘的阳光,既有火辣的性子,又有奢侈的样子。夏天的中午,到处是白晃晃的流火,这时没几个人在树下乘凉,地窝子的阴凉恰到好处地浸润农场人的午休。而孩子们是不得闲的,跑到水渠里打水嬉闹。就在这个中午,我站在渠边上目睹了两个世界:渠北,一座座小沙丘在荒凉中挺起,风吹过的曲线顺坡而下,很柔情,但那个年月没有人欣赏这些,也没人领情。小沙丘是从远方刮来的,离水渠还有五十多米,一条水渠和渠两边的白杨树、沙枣树挡住了它们。它们随风而来,此刻却没有一丝风,它们就静默着与渠南的地窝子对峙。另一个世界在渠南,这是我们一群孩子的家园。地窝子是我们家园的象征。在屋里看,它们很灰暗,很破落,但在外面,在烈日下,在与渠对面沙丘们的对峙中,那些地窝子挺立得很有气派,它们左右成排,前后成行,齐刷刷排成一个地堡方阵,以同样沉默的方式注视着对面的沙丘。这时一种很罕见的景观,一条水渠两排树,区分出人的居所和沙的居所,彼此陌生着又彼此熟悉着。太阳给予两边的是同样的馈赠,一览无余的阳光铺过去,又漫过来,中间水渠里一群赤身的少年快要玩疯了,只听水流里有笑声。

两年后我家又一次搬家,第一次住上了土坯建成的平房,南北墙上有了玻璃窗,屋顶用报纸糊上了平展展的顶棚。环境变了,人在遗忘中就有了喜新厌旧,没多久,我们都忘了那一大片地窝子群落。只知道,渠道北面又开垦出大片大片的荒地种了棉花。许多沙丘被推平了,沙枣花的清香在向北漫延。作为大农田的护卫者,列兵一样的白杨树把绿色的屏障拉向遥远。居民区在向南迁移,种植区在向北扩展。上百户人家搬走了,那片地窝子所处的地带突然形成了空白。我看到过一家人离开地窝子的情景,他们收拾起简陋的家什,忙碌中一阵兴奋,男人背着铺盖顾不上擦脸上的汗,两个男孩冲出地窝子,呼叫着追随而去。只有那家女主人,临走时又进到地窝子搜寻了一遍,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地窝子在她身后张着空洞的门,天窗上的玻璃也已揭走,那个张望的洞又如地窝子茫然的眼。

人们离开地窝子时都很迅速,尽管这个窝里曾有过他们的温柔低语,还有过孩子的哭闹声和读书声,那一盏油灯也曾目睹过一些家庭故事。甚至,当一场沙尘暴刮起时,有多少人家蹲在地窝子里祈祷大风千万不要掀翻自家并不牢固的屋顶,还有多少人在暴风雨中感谢这个庇护之所呀。在冬季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中,一队队拉运肥料的人们最渴望的是回家去,在地窝子里围着一个火炉。在冰天雪地中,那些屋顶从雪地上高高隆起的地窝子,就是能让身体最舒适的地方。从那扇矮小的门里进去,让世界建筑物中最厚的墙体包裹着生命不受风刀霜剑的威逼。在那个地方,在那个岁月,地窝子就是最厚道也是最朴素的保护神。但成千上万的农场人还是离开了它,当一户一户人家相继搬出地窝子居住区时,没有了人气的空窝子,一下子就变得像生命枯萎的老人一样,肌肤干瘪,眼窝陷落。很短的时间里,一些屋顶就坍塌。随之埋下去的梭梭又变成人们新家的烧柴。从那个时候,我就听信了一句话:房子不能缺人气,没人住的房子垮得快。

在新疆北疆地区的几十个国营农场,大片的地窝子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几年间很快消逝。曾经被一代屯垦人喻为开拓者之家的民居,从五十年代建起到八十年代,守过近三十年的历史后,几乎不留痕迹地夷为平地。在这些平地上,现在有的地方成了大片的林带,有的地方长出了新房子。我不知道,当年地底下的许多梦境和人的体温大地会积存到何时。

我相信自己的这种畅想,但毕竟再看不见地窝子那种很丑陋的形象了。在内地一些城市,我很爱看那些青砖灰瓦、墙灰斑驳的老房子。我不是那些老房子的主人,但可以看着陈旧的门楼想象其中可能发生的故事。这些老房子越来越难见也就越来越珍贵。那些从这里走出去的孩子,长大后返乡还能看见儿时的家,心中的空虚就可以得到补偿,这可真让我羡慕。而我却只能站在一个荒颓的土坑前凭吊我家的老屋,我想象着儿时写作业的土台子在什么位置,一只丢失的铅笔刀,应该还在土里。还是土厉害,它可以埋掉许多历史的细节,也可以珍藏许多人家的故事。

第二天返城,我急急忙忙为一篇文章写下关于地窝子不能长期存在的几点理由:一、材料简陋,建造不牢固。二、建造时间仓促,技术简单,缺少文化含量的积淀。三、只是一个时代过渡期的产物,留存价值不大。

写完这几句话, 我就告诉自己,地窝子这种老屋再看不见了,只能留在心里。没想到,前两年一个农场连队以军垦第一连的名义建成了红色旅游景点,最主要的看点,竟然是地窝子。怀着激动和好奇,我走进这几间地窝子一一看过,心里的感觉是:冬暖夏凉,是居住的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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