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全宪章的头像

全宪章

网站用户

散文
202108/18
分享

卧铺车厢

秋天的日子短了,下午8点上火车天就黑了。从乌鲁木齐到北京3700多公里的路,都在两根锃亮的铁轨上。灯亮了,铁轨也亮了,静默着伸向远方,远方有更多的灯火,牵着一车人的心思和愿望。

车开了,赶火车的人心里好像还在赶着什么,心绪难定。我乘坐的8号车厢是硬卧,11个格子间把66个旅客分隔到11家“旅馆”,一个格子间6个人,两排各分上、中、下铺,当各自收拾停当后坐在下铺或车窗前,就是沉默。当两个人的眼光对视两秒钟后,便会迅速移开,看着别处,心里在琢磨:他或她是干什么的?到哪里?探亲、旅游、外出打工?

火车卧铺的排列真是一种奇妙的组合,6个素不相识的人各分上、中、下铺,不分男女,平卧在咫尺之间。6个人隐蔽着六种心思。60公分宽的铺位几乎很难辗转反侧,平排的两个人平躺着,稍微一扭脸,见另一双眼睛正望着你,不陌生的眼里透着陌生的眼神,刚刚认识的脸搁在枕头上就变了形。人的眼睛真是一个不安分的东西,瞟过去的眼光受到冷遇不知道缩回,总要游移到别处安放尴尬。

太近了,6个陌生人在不到5平方米的空间里要相处近40个小时,睡觉、吃各种食品,说话、沉默,听车轮与铁轨的磨擦声、变轨道时的咯噔声、火车的喘气声、窗外呼呼的风声。这么多的声音灌注在卧铺车厢,车厢的面孔就更有个性了。卧铺车厢能把6张面孔比较紧密地粘贴在小格子间里,让窗外的风景刷刷地清洗,让彼此的眼光刷刷地扫过。如果说,在茫茫人海中人与人相遇是一种缘份,那长途车的卧铺车厢就在为上车的人制造缘份。不是人海中的惊鸿一瞥,更不是影子和影子的擦肩而过,而是相处一室,过两个夜晚一个白天,是彼此无法沉默到底的缘份空间,是强行把人和人距离拉近的地方。

我睡下铺。我发现对面中铺的小伙子一上车眼光就盯着窗外。好像他的女朋友始终在窗外。车出站驰向郊外,外面的灯光已像星光一样遥远,他还那么痴痴地看着。再后来,夜色把车窗彻底涂黑了,他还是那么像看着灯一样看着黑,好像这个车厢里只有他一个人,所有的人都在外面,在灯光的迷人处,在黑暗的神秘处。

当记者的我和别人相处,不习惯沉默。无论是不是采访,喜欢和别人进行语言交流是记者的天性。我拿过暖水壶对着小伙子面前的旅行杯说:“你喝水吗?”他有点吃惊,但紧接着淡淡一笑,说了声谢谢。他接过暖壶,自己倒了半杯开水,却并不喝。“到北京吗?”我问。他点点头“到北京下车,然后坐汽车到香河,我家在那。”说罢,他眼又盯着窗外,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他的忧郁。看着他的一头长发,透过他清瘦面容,我想猜测他的职业,便绕着弯子和他聊起新疆,东疆的风、北疆的雪、南疆的果……“我就是捣腾瓜果的。阿克苏的苹果、伽师的瓜,我都干。”我知道他说的“捣腾”、“干”就是大批量的贩运,“我文化低,只能干这个,像个跑江湖的。”小伙子的低语低调,让我暗自惊讶。我从聊天式的无意采访中得知,将近30岁的他由于一年四季在外奔波,没有机会、没有条件找媳妇,急不可耐的父母在定兴老家给他说好了一个姑娘,这次回家,就要跟姑娘订婚事。我说:“你这个职业是漂泊的职业,很难顾家。”他听了怅然一笑,悠悠地说:“四海为家。”后来,在列车经过黄河大铁桥时,太阳好像刚从黄河里蹦出来,把明晃晃的水珠子撒在河面上,小伙子在看了许久后对我说:“那就是江湖。”

如果要快速浏览中国农村的面貌,坐火车是最省时省力的办法。它不像坐飞机,虽在九霄云外,一览众山小,却看不到具体的人间烟火。在列车行驶的途中,我一次又一次站在两节车厢衔接的车门处,隔着玻璃看一片片风景快速变幻着地域的差异。从地图上看,长长的河西走廊倾斜着,陇海铁路如一条红线穿过走廊。在这条走廊里,最浓烈的气息和色彩还是来自秋天的山川和田野。所有的河流在秋天里很安静地奔走,即使绕在兰州身边的黄河,也绝没有汹涌澎湃的气势,走着走着,转到山后就不见了,一眨眼,那山又伸出一条黄土小路,下了一道坡,又迈上了一道峁,最后伸进了一个村庄,好像去寻找一个人。陇东高原的农家许多是一面坡的屋顶,土墙上开着很小的窗,黄泥土块垒砌的院墙很矮,火车轰隆隆地走过,声音淹没了农家院里的鸡鸣狗吠。我只在一块很小的玉米地里看到农人的劳作。树呵,一棵一棵的树,一拨一拨的树,把根扎在少雨的土地,它们是农民忠实的伴侣,一生守望到老。黄橙橙的玉米堆在墙头,就和树叶的绿构成了车厢外面最好看的风景。车厢里的人、看风景的我,只是这一片土地的匆匆过客。

我返回车厢拿出随身带的杂志,还没翻开就发现上铺的女孩终于下来。她从上车就一直睡。我深深叹服一些年轻人的睡功,能昏天黑地的睡觉也是功夫啊。姑娘下来开始吃喝,旁若无人的吃喝。她从背包里拿出什么吃什么,袋装奶、火腿肠、面包、鸡蛋糕、炸薯条、苹果。“姑娘,慢点吃,要喝点热水再吃。”睡中铺的大妈怕姑娘吃出毛病,和蔼地劝她。姑娘咽下一口面包,头也不抬地说:“没事,我们平时在公司吃饭,都讲究速度。”“你们是啥公司啊,老板连吃饭时间都卡呀!”对面下铺的一位中年男子终于找到了一个插话的机会。女孩看他一眼,没回话,嘴巴撇了撇,流露出的意味分明是:我们公司是啥公司,能告诉你吗?

中年男子这会精神特好,一句话勾起了他的谈性。“现在开公司,老板要对员工好,人家才会出力干活。在我们公司,中午吃饭给补贴,时间给得特别足。”大妈悄声对我说:“吹上了。”我一笑,心里明白,这是个老板,很想表白自己。便说:“现在当老板都坐飞机啊。”老板听出了我的话意,忙说:“我没急事不坐飞机。我坐过飞机,飞机一离地,我心里就发虚,还是火车卧铺好,想躺就躺,想坐就坐,想抽烟也有地方,人出门在外,求一个自在呀。”说起了烟,他好像一下冒出了烟瘾,掏一盒烟,兴冲冲走向两节车厢之间的过道里。

人在卧铺车厢能干什么?除了睡觉,大概最主要的活动就是吃。到吃饭的时候人人在吃,不在吃饭的时候仍有人在吃,车厢里从早到晚充溢着泡方便面的味道。那位让女孩慢点吃的大妈,开始吃了。她一丝不苟地吃完两个炸鸡腿后就又要泡面了。大妈是铁路系统的的退休职工,如今一个女儿在石家庄,还有一个儿子在大连,这次出门既看儿女又旅游,携带的两个包里都是食物。“老年人不能这么吃。”捣腾瓜果的长发小伙子悄声对我说。女孩在一旁听出了话音,又撇撇嘴,对她称为阿姨的女人投去不屑的眼神。我注意到,两个年轻人在这卧铺车厢里对某个人的行为产生了共识。

车过宝鸡,开始钻一个隧道又一个隧道,车厢里忽而是白天,忽而是晚上。三个烟民在车门边上吞云吐雾,我看到女列车长经过他们时一脸的愤怒。她在心里一定骂这些吸烟的混蛋在污染车厢。而那位过烟瘾的“老板”,正和另两个男子大侃软卧比硬卧好在哪里,竟然和飞机是差不多的价。

又一道风景出现在眼前,秦岭脚下的渭河又绕起了弯,它一会窜到铁路的南面,一会流到铁路的北面。渭河是奔着黄河去的,它一路上都在想着黄河的水,于是把浑黄的泥沙都晾在河床上。渭河的水流得很沉,怎样流也达不到江南河水的轻盈。有了水的滋润,渭河两岸的黄土就有了自豪感,挺起的树都能看见金黄色的果实。大块大块的浓绿和橘黄显示着这块土地的富足。

在车上看风景要往远处看,远处的风景走得慢,看着看着能看出很多滋味。车过百里风景异,而火车一天要走一千多公里,不同的山,不同的水,能切割出多少电视上看不见的风土画面。它可以通过人的眼睛存在记忆深处,但我发现车上没有几个人很专注地瞅着外面的世界,仅仅是火车停在一个车站的站台前时,几个人急忙冲下去,看看天,抽支烟,再买几包方便面。

“怎么没有特产卖呀,陕西的苹果、板粟很有名呀!”在小伙子和女孩搭上话后,女孩的话语已带上了嗲声嗲气。细想想,一路上站台小推车卖的食品几乎千篇一律,方便面、纯净水、面包……各地的特色食品总难一见。小伙子答话了:“现在物流很厉害,你到了北京,只要有钱,哪里的特产都能吃得上。”“很贵吧?”女孩问。“很贵。”小伙子认真地回答。两人的交流由此而贴近了漂泊的话题。

有了随意的语言铺垫,我的职业习惯形成的毛病又犯了,和女孩的交谈中,也总想打破沙锅问到底。现代女孩都是聪明的精灵,不能触及的话题她轻轻一挑就过去了。我只知道,女孩从库尔勒到北京要找几个姐妹一起玩,玩够了再飞到海南旅游,什么时候回新疆她自己也不知道。

第二个晚上女孩吃坏了肚子,小伙子要陪她找列车医务室拿药,女孩很感激地看着他。两人走了。吃得好也睡得好的大妈早看不惯女孩的自我矫情,这会终于从牙缝里蹦出压了许久的话语:“咿,随便就能跟着男人跑。”

两人买药回来,小伙子很热心地关照女孩吃了止泻药。那份情感,好像又进了一层。这让大妈看了更加的不舒服,快到终点站了,她还能气狠狠地爬到中铺倒头再睡。中年“老板”仿佛见过了大世面,对眼前的一切都见怪不怪。快到北京了,他笑呵呵地凑到我身边说:“看你是个文化人,搞不搞电视剧?”我心里一怔还没答话,他又说:“我想给我们公司拍个片子,这次进京就为这事,咱们企业家也要搞点文化产业嘛。”说完,掏出名片说:“能帮忙就给个电话,咱给钱。”

火车长长舒了一口气后,停在了终点站北京。8号卧铺车厢的人都站起来了,一位中年女性看见车窗外有人迎接,高兴得尖叫起来。我静静坐着等别人下车,一会功夫,11个格子间就空空荡荡,只有昨夜的鼾声留在床底下。下车的人流很快淹没在车站的茫茫人海中,从此他们的面孔、表情将从彼此的视觉记忆中消褪。我只看到长发小伙子和女孩在站台上互留手机号码,并看着对方深情地笑着。

人在车上,车在路上。一路走来,也算人生一段路程。就这么近40个小时的时间,彼此相处在一节车厢,彼此看着对方的吃相,睡相以及走路的姿态,慵懒的样子,默默观察着、评价着别人一颦一笑间的谈吐、上厕所回来以后的牢骚,还有不同的声音对火车晚点引发的对铁路问题的宏观高论呵!

下车的时候我猛地感悟到,一天两夜的相处能进入到人的内心吗?一个人上了路,所遇的都是路人而不是亲人,匆匆几面,几番交谈拆不了人们内心的“防火墙”,它隐隐地挡在理智的关口,保护着自己的一切,隐蔽内心的一切。想到这些,我又回头看了一眼静静停在站台的八号卧铺车厢,它下午6点半又要返回新疆了。又有66个人分在11个格子间里,开始沉默,,看窗外的风景,然后说话、微笑,你观察着我,我欣赏着她,他猜测着你,每一张面孔都在丰富着彼此的阅历。

每天每天,大地上涌动的人流中,谁能走进谁的梦中,那一定要走很长时间。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