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傲耸立的城堡,巍然屹立的巨厦,连绵的城墙,威严的垛口,从东边望去是中国古式的重叠楼台,从西边望去有欧式雄阔的皇宫剧院。在层层叠叠的楼台上,褐色、紫色、红色、橙色的岩层时而并行,时而交错,凝结着色彩斑斓的地貌纹理,像水一样从这个庞大的建筑群缝隙里漫过来,把所有的墙面涂抹成古铜色,使之凸显出雕塑般的庄严。当然还有阴影的衬托,阴影在我的眼里化成宫墙后边的一潭深水,幽幽地暗着,仿佛只有它才能蕴藏这座“城市”万古的辉煌与苍凉。
我们是在一个下午到达乌尔禾风城的,这座城在当地也叫魔鬼城,方圆约十公里,距油城克拉玛依一百多公里。一进城,我的心便被建筑巨阵的威严和空前的寂静紧紧地摁住,我的表情不能像平时走在花草丛中气象万千,口中轻轻呼出一声惊叹后,心底便是一声声的追问:是谁,是谁给魔鬼造就了这座气势磅礴的城?询问的疑云还没有飘去,答案就如一块悬石沉沉落地:是风。这座城还叫风城,就足以说明,风是这座城的建筑师,风也是这座城市的市民,魔鬼的传说只不过是城里上演的悬疑片。
雅丹地貌,大西北烈烈罡风雕刻的精品。其间挤压着的灰绿色沙岩层,如一条条青蛇的标本,游走在所有建筑的沉默中。街道伸向远方,远方依然是城堡挨着城堡,楼台连着楼台。阳光斜斜地像都对前一年风的雕刻不满意,如此一年接一年,风的刻刀不断在剥离剔除一切表面轻浮而经不住考验的东西。
在风城纵深地带的一个裸土高台上,我独立站在顶端,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很轻。就在我的脚下,高台上裸露的土层,板结着深深的裂缝,一片片如秋后落地的枯叶,轻轻一踩,便成焦黄的粉末。我抬脚下去,突然听到一片枯叶的粉碎声。如果这时有风来,随即可将一缕黄尘席卷而去,瞬间无影无踪。
没有水分的空气预示着风将要来,它好像等在某个角落,发现哪里有可以摇动或扬起的物质,便能出其不意地扑来。就那么一股,或者说是一阵,在阳光下它也发出呜呜的响声。听当地人说,在朦胧的月光里,听风声,那是长调般的凄厉。而在那幽暗空寂的午夜,风匆匆而来,才奏响虚拟中的魔鬼可能发出的嚎声。
风城的风有一只神秘的手,一只无所不能的手,我相信在这没有人类活动遗迹的城里,一切都是由它摆弄的。它制造实景也虚构幻觉。后来我在翻阅有关雅丹地貌的地理读物时曾沉入幻想:在若干年前的一个黄昏,骑马路过的牧人误入此城,看到夕阳的余晖泼洒在万千楼宇之顶,富丽庄严的金色如天上的宫阙,晚霞披纷在城堡的前额,灵光里似乎能听见笙歌缭绕。但这辉煌的壮景稍纵即逝。当暮霭升起,夜色低垂,风城的夜市开张了。风从许多路口扑进来,在没有命名的街市里或打着唿哨闲逛,或牵着手“隳突乎南北,叫嚣乎东西”,喧闹之声久久不散。子夜时分,半个月亮爬上来,一片乌云飘过来,密境就这样构成了。城外茫茫戈壁,黄沙帐被风牵着蒙向城郭,从此牧人把魔鬼的传说播向四方。
那是东西南北风聚集的时刻,只是不见城中有一扇窗户打开,这也是各路风神最忙碌的时刻。在半明半暗的月光里,风窜过雄伟的廊柱,爬上宫殿的台阶,把一小撮松动的灰沙吹走。用沙子吹走沙子,用石头敲打石头。风城的风早已熟悉了这里泥板岩,砂岩的松紧度,它们顺着早已勾勒好的粗线条,开始细细地打磨。这一夜的风声,在传说中叠进了神秘的影子。
风是风城的工匠。风来自于准噶尔盆地的呼吸。我曾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目睹过风向着风城的迅跑,那是千军万马的阵势,铺天盖地的声威。风头的怒吼过后,后面的风并不凌厉,只是昏天黑地的搅和,而风的尾声却不是强弩之末,能冲到风城的细微角落如挖耳朵一般从细孔中掏出细沙的,恰是这样一股一股发出唿哨的尖风。还有像快刀子一样的风,来的时候,大都在秋冬季节,风城“建筑”的细部,都由它们来雕刻。我看见,许多城堡的墙壁上,隐隐的血色凝结成山体的老人斑,很多如红枣般的颗粒石镶嵌在迎风处凛然瞠目,有些被风吹空的洞穴,透出最后的绝望,还有已经张裂的岩层,最后的棱角折断在风中。
风呵斥着风城又安慰着风城,风撕扯着风城又雕刻着风城,这种雕刻进行了上千年的岁月。雅丹地貌中的岩石夹层,只要有一块骨头酥了,风的刻刀很快就能把它剔除掉。记得罗丹说过,雕刻就是除去多余的东西。而风对风城的雕刻,则在不停地修改。每一年的风刀霜剑严相逼,它们只能以沉默一次次忍受风刀从身上划过,被风切走的东西,混入空渺之中,化为虚无。
就在那个被风无数次横扫的高台上,我把手伸进一道道风窜过的凹槽里,凹槽里本来有粗粝的砂石,现在已被风打磨成光滑的通道,我想那风的凄叫声,就是从这箫管一样的通道里发出的。那一条条滑溜的凹槽密布在高台的拐角处,风来时分成一股股气流急速而过。风的合奏,天地间雄浑的大风歌由此而响起。
下午的秋阳有些倦怠,我久久盯着风城的一片巍峨,眯着眼用想象把它化成一亿年前准噶尔盆地的白浪滔天。由岩性坚硬的“红色陆相碎屑岩”组成的小山渐渐从湖底升起,接着浪碎了,水退了。沙漠涌来,大西北干旱的太阳光线很毒,万杆金簇直射岩层。尔后有一阵急雨砸下,有些可怜的石头终于气馁。再之后是风,不舍昼夜的风,从远方奔来,它们是冲着这些有着狰狞面貌的怪山头来的,它们要创造一个便于自己冲撞,放纵和抒情的地方,在这个地方体现风声鹤唳的意境,让万物恐惧,感觉到天地之威起始于风。
风的不懈努力为自己打造了独特的风城,谁也不曾想中国最美的三大雅丹地貌,风在这里创造了第一的美誉。一切都是天意的,顺其自然的,犹如绝佳的艺术创作。我看到一块风和雨共同作用的风蚀洞,洞口的造型如两头狮子久久的吻。蓝天下,古铜色的身躯彼此前倾、前倾,很柔的情缘咬合在一起。风,只能一声叹息从下面洞口穿过。
风城的“建筑”千奇百怪,风在这里制造了奇迹也制造了神秘。那个下午,我们一行人就为看神秘而来,而真正的神秘在风中,人来了,而风不在。当大风起兮云飞扬时,人却走了。想到这个滑稽的事,我心里对自己进入风城发出嘲笑。当时,我们只能对着神秘的“建筑”发出惊叹。没有风的风城一片沉寂,就在我抓起一块酥岩捏碎,细粉徐徐落下时,风来了。
这是风的前奏,显出很柔和的分寸。但我抬头一看,空中的风却已让云彩失去静态,有些云一有慌乱就变成了败絮。云乱了,风就更急。我放眼四顾,向不远处弯腰寻拾玛瑙石、风棱石的同伴大声呼叫:“风来了,风来了,快走。”
不算太大的风从城的街道上匆匆而来,一路挟着呜呜的呼叫。风抽在脸上很疼,我还没跑到车跟前,头发已被风揪得像野草一样。此时天色已昏暗下来,一行人上车顺来路疾驰而归。风在车后追打着,吼叫着,同伴说,这是风在赶我们走。说得好,我心里一惊:风是在赶我们,因为这里不是人的领地。我们闯入风城,城中就冒出了不安的感觉。我猛地想起一句诗“风起始于天地的不安”。是我们的侵入,惊扰了风城楼阁中深沉古老的梦。风城是风自己打造的,它在这里吞吐流畅,任何一个人在这里都是多余,都成了风城的污点。所以我们出来时只有一身黄尘,一脸尴尬。
千百年来,这座城里只有阳光的进驻和月光的铺洒,夏天的雨来得很少,雨水落在城里,没有一片绿叶为之欢呼,更没有一朵鲜花为之含笑。雨来了就走了,滴下来的是苍天的泪,浑浊里还有无限眷顾。风城的大道上褐色岩尘埋没一滴雨时,从来没有想过是否可以润润风神的嗓子,所以雨落到风城没有生命拥抱它。而雪不同,北疆的雪来到风城如同撒粉末一样,美丽的六角型雪花不敢落在这里,这里不接待轻盈的天使。白雪铺天盖地的弥漫,气压洪荒,风城才有了一年中最纯洁的模样。造型各异的庙堂,城堡、烽火台身披素装,方现出几分安详。倒是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如各种动物状的造型土墩,进入到熟睡的冬天,一副副憨态没有辜负周边一片混沌的白。
风把我们赶出了风城,我们开始往自己居住的现代化城市奔驰。只听风在后边吼叫,跑着跑着,就被一架山又一架山挡在那里喘息。一路上我们路过一座县城,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人挤满了城。能跑进来的风在城里处处碰壁,或者碰到玻璃上,碰到各种广告牌上,然后在狭窄的过道里穿行。风是自然的呼吸,呼吸不畅风就回旋为逆风。城里让风拐弯的地方越来越窄,风很无奈,风的主力只好在高空,或在原野上撒野,把树吹成痛苦的挣扎。
离开风城的时候,我看见沿途的沙尘都跟着风跑,不愿意起来的,被风扯着打一个旋转,就把自己扬起来混入天际。唐代边塞诗人岑参笔下“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那是诗人的夸张。我看见如斗的大石头在风中坐得像老佛爷一样沉稳,风碰到它,只能侧身而过。而那些碎石很无奈,它们虽不能像沙土一样被风搅入混沌之中,但也无法在凌厉的风中岿然不动。它们会悻悻地挪动脚跟,忽快忽慢地移动着,在一个低洼处,碎石们就挤压在一起,看着看着,风就走远了。
我们逃离了风,但我们依然在风中行走。有空气的流动就有人的走动,人的走动又带动了空气的流动。其实风是看不见的水呀。在风城我感觉到的是风卷来的潮头,波涛汹涌。当我在居住的花园般的小城散步时,风常常是一股清凉的细流,它偶尔把柳树的梢头拂动一下,或把郊区农家鱼塘里的水悄悄扯出浅浅的波纹,然后柔柔地溜进绿荫中某一扇开着的窗,当它把窗帘掀一下时,里边的人就惬意地笑了。这是风对自己魅力的另一种展示。
我在一张风力划分表上看到,从1级到12级的风中,每一级都有固定的名字,如1级为轻风,4级为和风,7级为疾风,8级就到了大风,到了10级以上,就成了狂风、暴风和飓风。在乌尔禾镇我听当地人说,风城里要么不起风,一起风就是厉害的风,厉害的风都在5级以上,去过风城的人都会相信这话。是呵,不厉害的风哪能刻得动厚重的岩壁呢?
有人把厉害的风说成硬风,温和的风称为软风,硬风雕刻岩石,软风走在时光里能雕刻每个人的面像。小时在懵懂中是人之初的天真,憨态中没有长出棱角。人长大以后,荣辱成败,喜忧得失都会形成溜溜的小风,那是温柔的刀子,一点一点雕刻出脸盘上表情的细节和灵魂的洞穴。人走到中年,这种风一直在刮,在削。风的手法很准,能把人性中酥软的,松垮的部分一一削去,最后留下强硬的内核。本真的东西就那么一点点,表现在脸上就是你给世界的神色。但这种小风又会刮来世道上的滚滚红尘,遮蔽人的眼睛,弄脏人的脸,那些看不见的灰丝,还会沾落在人性的深处。由此说来,这样的风也厉害,一点不亚于在风城里雕刻一幢幢巨厦的狂风。
它能把人雕刻成英雄,也能把人雕刻成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