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时间了,我没这么近地挨着女儿站着,我一米七四,女儿一米六,她细密的头发在后面挽了一个结,一个海蓝色的发卡以波浪的造型透着青春的气息。我很久没有闻到女儿的发香了,在地铁,在北京地铁车厢里,灯光像水一样明亮,我看见她头上的发丝在车轮与铁轨的摩擦中微微颤动。“爸,站着累不累?”在我刚想顺着女儿的发丝展开一点回忆时,女儿突然一侧脸问我。我摇摇头。我不能说累,也说不出累。我的后背一上车就被人紧紧捂着,除了抓着扶杆的右手和还可以灵活转动的脑袋,身体的其他部分我已无力控制。在众人零距离的温暖中,我没有感到困顿的潮水袭来,相反,神志清醒得足以让我的目光安静地扫过周围人的脸。我心里一阵安慰,在什么情况下,你可以怂恿自己的眼光肆无忌惮地看那么多人的脸色呢?什么情况下才能有这么多人用身体一层层地围拢着你呢?在地铁,在北京的地铁车厢里。
“下一站是西单,转乘4号线可以下车了。”我对着女儿耳朵小声说。“老爸,你才坐了三天地铁,站名记得不错哟。”“不,我站了三天地铁,站着没事,就盯着车厢里拉动的字幕记站名。”我又自豪地在女儿身边说:“比如八通线吧,是四惠——四惠东——高碑店——传媒大学——双桥……”女儿听了,一笑说:“老爸可以当地铁导游了。”话刚说完,车进站了。车厢里的静默霎时活泛起来。一扇扇车门打开如开闸放水,一股股生命的活水涌出来,然后一条条小河喧闹着又涌进去。在我刚刚调整好站姿后,许多温暖又紧紧包裹了我,同时我感到,车厢里许多新鲜的眼光开始无意识的碰撞,有些目光已重重地落在我的肩膀和后脑勺上。一种异样的感觉能伸出很多只手,扯一扯谁的发梢,拉一拉谁的袖口,车厢里还流动着微弱的风,对这一切,它都默认了。零距离接触就这样产生了。
两个月前,女儿来电话,说在一个叫管庄的地方买了一套房子,乘着“十一”黄金周再加上休假,我和妻子乘火车从新疆来到北京。我们从军博开始上地铁一号线,坐到四惠开始转八通线,坐到管庄下车,走扬闸环岛,进京通苑。这是一条横贯北京东西的中心线路,它从皇城根的地底下穿过,从历史的一个拐角处伸向又一段历史的出口。长安街在它的上面把风雨承载下来,把阳光吸引过来,这下一号线就成了许多人家儿子和闺女奔前途的路径,也成为我女儿早晨上班挤四十分钟、下午下班挤四十分钟的奔波之路。在北京的半个月里,一个新疆汉子每天被地铁牢牢地吸在车厢里,这个男人从这个站口出去,用不了多长时间又会从另外一个站口进来,像个松鼠在地洞里钻来钻去,似乎对地铁格外痴情一样。我这样形容自己,是因为每次站在地铁的站台上,我都无法做到像个老北京人一样,捧一张晚报漫不经心酝酿着报上的闲话。车来了也不为所动,却能在最短的时间里瞅中某一扇开启的车门,一侧身就闪进了车厢,而且知道站在哪里能很快等到座位。坐下来跷着二郎腿继续看报,像坐在自己家客厅一样心定神闲,恬然的目光决不会和其他目光接触,即使不看报,那目光也在云里雾里。而我达不到这种境界,我一到站台上就会产生赶火车的焦迫感。假如要被一辆准备要上的火车抛弃,那孤零零的两根铁轨寒光闪闪,孤独感会使心灵恐惧,这是我从小在火车站上烙下的惶恐。在地铁站台,我会伸着脖子使劲地朝那个黑洞洞的隧道口张望。黑色吸收了我的焦虑,它拥挤在隧道里,掩藏着走过的地铁里很多人心事。这条长长的隧道是京城很粗的血管,每天滚滚的热血在里面奔流,它的热量从每一个出口挥发出来,温暖着京城许多容易受凉的部位。我的女儿就是每天从建国门站出来又进去、进去又出来的一股风,这股风里有时传来一些她喜欢的歌。
我的张望很快就迎来进站的地铁,它一节节车厢一扇扇的门无声地闪开,没有喧哗没有喊叫,只有匆匆的脚步把时间踩成分分秒秒。在门合上的同时,地铁轻轻滑动,车窗外广告招贴画面上的人物笑意更灿烂,化妆品广告的芬芳跟着地铁一起前进,而美食的香味则久久留在站台上。
十月中旬的一个工作日,下午六点多一点,我挤在许多乘客中间。这时候出门买菜购物的老人们都已回家做饭了。我的周围都是年轻的面孔,他们刚刚从市中心的大楼和小楼中奔出来,他们下地铁站台阶的速度惊人的快,在转弯处他们像一条条小鱼一样敏捷。“小鱼”们很快就挤进车厢和我肩并肩。没有座位,座位在起点站就坐满了,所以我说不能叫坐地铁,应该叫站地铁或挤地铁才准确。在地球上人口最稠密的这个空间里,我突然从心底涌起对眼前这些年轻人深深的疼怜之情,他们每天奔波得好苦。这些孩子,我在心里暗暗地称他们为孩子。在上大学之前,他们都是一家人的掌上明珠。几年以前,这些男孩和女孩许多是在父母跟前任性和撒娇的宝贝。在他们多彩的青春梦想中,没有拥挤在地铁中让表情憔悴到住处的沉默,没有让自己的手脚无处安放的尴尬。我看到一个女孩,有一个蓝色瓶盖从她的包里露出来,她很想掏出那瓶水,但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抽出手来。她努力着,脸上刚才还挂着的委屈,一会儿就变成了坚定。她成功地从胸前鼓鼓囊囊的包里掏出自己剩的半瓶水,她想仰起脸喝出很解渴的感觉,但发觉周围有几双眼睛在看着她的行动。她显得很渴,但她低头了,最后只能把水瓶平放在嘴边,小小地抿上一口。这时车又进站了,下车的没有上车的多,回家的心情混合在一起,角落里响起一声俏皮的口哨。
我的身边有了更多的人,我暗暗猜测着他们的职业,紧紧挤在我左边的小伙子不会超过二十五岁,他清秀的脸庞上架着度数很深的方框眼镜,一手捏着手机,一手抓着扶杆。就在他把往下滑的眼镜往上扶时,我看清了他的手,他伸出的一根指头好像伸不直,抓手机的手仿佛很无力。这是职业电脑操作手,我想,他在这一天里最累的就是这双手,这样的手一接触鼠标和键盘就会产生全身的亢奋,它会让身体的每一根神经跟电脑的每一条电路接头,许多许多的灵感会像在钢琴琴键飞翔的音符一样。但此刻他手在抓着另外的东西,手上的灵感走了,手指会显得僵硬、疲倦,深深的疲倦混在这沉闷的空气里,压在这个年轻人的眉峰上,镜片后面的眼睛不能不低垂了。小伙子还要乘几站?还会下了一号线再转八通线吗?他在哪里下车?双桥?管庄?他有自己的住房吗?此时,夜幕低垂,许多父母已在窗口等儿女下班吃饭了,他到家能吃上热饭吗?
我就这么默默地看着和我女儿差不多年龄的孩子,她们大都是八○后的独子,我感觉身边还有跑营销的孩子、拉广告的孩子、作文案策划的孩子、当记者忙采访的孩子,在网络作通讯的孩子。此刻他们的脸上还没褪尽青春的气息,有些男孩的脸,假如获得一点喜讯会发出动人的神采,还有女孩呢,如果她们微笑,或者很爽快地一笑,那不远处肯定会有一朵花儿开放。然而此时,他们正挤在回家的路上,车过大旺路站,没下几个人,可想他们许多人都要到四环外才下车。
转车到八通线,又是一挤。在四惠上车要得到一个座位,年轻人必须让疲倦的身体再一次振作,然而更多的人,依然还要站着。站在车上,路在刷刷地往后走,人在静静向前走。车在动,人很静,车轮转化着动与静。八通线走到了地面上,两边的楼群次第绽开万家灯火,铁道两边的公路上,轿车在夜色中冲出一条灯的河流,地铁中的年轻人把眼光投向了车窗外的风景,嘴唇一撇一撇的,心里的滋味很杂。外面是有车一族的回家路,车灯亮着聪慧的眼睛,车身闪着漂亮的剪影。里边坐的都是职场精英吧,他们有车了,那就一定有房了,而且是大房子吧。他们坐在车里的沙发椅上舒服地下班,不会扭头看一列地铁正和他的车并行,而地铁里有好多双眼睛正怔怔地瞅着他们呀。我的心里在很短的时间里涌出了一连串的疑问。
下一站是管庄,很多人扭扭头耸耸肩做出了要下车的准备,我终于听到身后两个人对话的声音:“房子谈妥了吗?”“谈好了。”“多少钱?”“110,你呢?”沉默,过了一会儿,回答的声音说:“财力太弱,还租吧。”两人没有叹气,但我感到他们的心中坠着很沉的东西。110,就是110万人民币。车进站了,在走出车门的片刻,我扭头看了对话的两个小伙,像是八○后早期的一族,将近三十岁的年龄,要拿出一百多万元买房,首付、贷款、月供,可以想到,这些具体的、可以把人心坠出血来的数字,会让一个朝气蓬勃的头颅一次次低垂下来。孩子,你还有多少笑声被压在叹息的乱石堆里。此刻我深深理解了女儿在生活中的压力,七十万元的银行贷款,对于我们这辈人来说是趟不过去的河。面对这河里的深水漩涡,女儿在电话里却常常说:“老爸,别愁,我们这代人能干着呢!”看来我这前浪是被后浪拍在了沙滩上。望着两个年轻人走上台阶的背影,我想象着他们的父母,还有无数从地铁涌出来的孩子的父母,他们远在大巴山下的一座小城,或是松辽平原的一个小镇,或是河西走廊的一个村庄,他们看不见儿女们此刻在地铁车厢里疲倦至极的神态,看不见儿女们在生存压力下青春的造型被挤偏的无奈。当然,这些儿女们为了补偿和慰劳自己,有时也会在某一天潇洒地拿出月薪的三分之一,买一张体育赛事或明星演唱会的门票,坐在其间,儿女们会生出稀有的自豪感:我们是在首都看现场盛况呵。父母们不知道这些,假如知道了会发出连声的斥责:烧包呵,没钱买房你还有钱看足球!不,父母不该知道这些,他们需要知道的是儿女们在奔往地铁站时的紧张,是小女子拥挤在地铁里不得不受的委屈,是在公司里小心翼翼地看着上司发怒时的惶恐,是孤身有病躺在床上想喝一碗粥时对父母的思念。知道了这些,远方的父母会泪水涟涟,在电话里用最亲切的语气告诉孩子:“想吃啥就去买,别亏了身体。缺钱了,妈给你。”
管庄一站下车的人很多,我跟在往左拐往右拐再往左拐的人流中。下班高峰,这是一色的年轻人组成的庞大阵容,无数个手机开始呼叫或被呼叫,“到了,到了。”“下车啦,回来啦。”一阵阵小声的应答声沉在刷刷的脚步声中。
踏上出站口的最后一级台阶,我看见夜幕中的扬闸环岛灯光淹没了星光,一架已飞得很累的航班客机从远方归来呼啸而过。过了大马路,从一辆地铁下来的人流瞬间就隐没在灯火璀璨处。在周围的楼群中,是哪一扇窗口先亮了灯?接着许多窗口长长舒了一口气。秋夜不凉,有哪些灯火可以温暖乘地铁归来的疲惫的心呢?
第二天早上,我和妻子为了赶北京发往天津的动车组,想尽早出门错开上班高峰乘地铁,没想到六点半进了管庄地铁站,从通州过来的地铁乘客已达到高峰。车进站,门开了,一堵厚厚的人墙横在我面前,我挤上去,就像一只壁虎爬在墙壁上,墙壁发烫,这只壁虎只能掉下来。两辆车过去,我们上不了车,心里一发横,下一趟拼了。车来了,门开了,再次冲击,仍力不从心。没想到我的后退挡了一个姑娘要冲上车的路,引来了她的声声抱怨:“你上不去就闪开呀,我是一定要上的,上不了我就迟到了。”姑娘说着,泪珠已急得憋出眼眶。我无语,因为我不是上班,我是到天津逛一圈。我无语,因为我不仅无力冲开一个缺口,让身后的女孩乘势而进,相反还挡了她的路。我想给她道歉,但我不知错在哪里。
临近7点,我们终于上车了。刚刚喘定一口气,我发现在晨光里行进的车厢里没有年轻人的朗朗笑语,每副面孔都严肃地准备着一天的拼搏。我一扭头,见一个有座位的小伙子歪着头在睡觉。他在浅睡中还微微透出一丝笑意,好像在回味昨夜的一缕香甜的残梦。女儿告诉过我,许多人早晨一上车就补觉,没睡够呀。
那天清晨,许多站在地铁中的人没有补觉,他们只是闭着不想睁开的眼,我相信,这是一种走上岗位前的精神蓄积。他们一下车,都是虎虎有生气的青年,努力,再努力,不能歇气,他们会这样告诫自己。他们大多不是本地成长起来的孩子,是被称为“北漂”的一类,地铁每天清晨把他们和他们的梦拉进城,傍晚再把他们和没做完的梦送出城。我说的是四环以内的北京城。
此刻是清晨,地铁又载着许多青春的梦想快速行进。地铁车厢就像一个很大的怀抱:一早一晚把许多离开父母的孩子搂在怀里,让他们在奔波中歇息,让他们打一个盹,脚步就走出了十几里路。前方有许多确定的活和不确定的活等着他们干,可知的命运与不可知的命运在地铁的尽头变化莫测。于是,我理解那个姑娘为什么怕迟到而流泪。她为了让远方的父母放心,她不能因迟到而丢掉一份工作,更不能因在岗位上懈怠而失去那份薪水。也许在此刻,她的父亲正在家乡的早市上自豪地对朋友说:我女儿在北京工作呢!而在千里之外,女儿伤心的泪,会被她母亲梦见吗?
地铁车厢里的灯光自然柔和,这么多人的生命气息在地下聚积,这些土层里还留着我们祖先生活的余热,许多历史的故事还在这里发酵,这块土地应该在静默中充满人性了。地铁走得很踏实,微微的晃动合着生命的律动。这时我悄悄踮起脚跟,我的目光费力地跃过许多人的黑发走过几节车厢,黑发形成的丛林里飘着男人和女人的呼吸,还有许多手臂高高举起抓着扶手,这中间如有一只蝴蝶飞来飞去该会是多好的景致。我感觉自己的想象是空调的凉风,使许多黑发下的脸庞稍稍扬了起来。东单站到了,一双双明亮的眼睛多么有神,冲出站台的脚步迈得迅速而有力。我真想说,孩子,别急呵。但他们已冲出城市的地平线了。外面,长安街东头微笑的太阳看着他们,自己也越升越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