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上寒烟翠

波上寒烟翠   

闲来翻阅唐诗宋词的选本，每每被其中的绝妙佳句吸引。有些诗句是年轻时读过，甚至是背过的。但如今捧读在手，突然间又有了新感觉。再一次诵读品味，那醇厚的诗意仿佛在慢慢浸出，一点一点地沁入心脾。这不，一天在名篇佳句中寻觅古人意趣，有一个字就在眼前不停地凸现。这个字从东晋的陶渊明时代开始，到唐诗宋词的浩瀚诗潮中，它都像一只牵着游子心绪的孤雁，飞着，飘着，不定，就落在了一位诗人一首五律或七绝中，从而使后代文人们一读到此诗就如找到了知音一样掩卷长思。这个字便是“烟”。

最初让我对“烟”产生诗意联想的是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这两句诗就是一个世外桃园安宁小村的写照。“烟”在最初的字义中是指“人家”、“住户”，后来引申为“炊烟”，有炊烟就有人家。陶渊明诗中的“烟”，显然指薄暮中的炊烟。而让人浮想的是那个“依依”，是“依依”让“烟”有了水墨画的感觉，又是“依依”把“烟”带入了中国文化审美的另一种境界。

自唐宋开始，中国文人的孤旅情怀有了更深远的拓展。于是，那一缕炊烟，一抹烟云就有了多元的指向。“烟”可以比做故乡，如王维的“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夕阳西下之际，小村里家家户户升灶做饭，屋顶上的炊烟在落日的余晖里扯成一条长长的飘带，缠缠绵绵形成农耕社会迷人的独特景观。它捎出去的是思念，引过来的是乡愁。

“烟”还可以理解为“江湖”，如唐诗名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苏东坡的“一蓑烟雨任平生”。此处的“烟”已不是具体的烟了，而是人世间的万丈红尘组成的生命气场。这样的烟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在，可以感受而又无法看透。令人感慨的是，当古人面对“烟波”和“烟雨”时，心绪中都会涌出无限的惆怅，这时候在他的诗文中就有一个“愁”字若隐若现。于是，乡愁的滋味又和故乡的“烟”融为一体了。

我们的祖先对大自然始终充满着热爱又充满着敬畏，大自然山山水水在古人眼里是一个不可分割的神秘整体。“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便是古人对山水的态度。因为有了远观，于是薄薄的暮色、缭绕的山岚，升腾的雾气，浮动的云幔，都会在文人眼里形成为“烟”，如陶渊明诗中“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范仲淹词中的“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这种“山气”和带着翠色的“寒烟”都是大自然生命气息的吐纳。又如李白在梦游天姥山后有诗“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一个“生”字就让人感受到了“烟”的源头，有多么丰润的生机。

我在南山东大塘曾看到过山里生烟。那是六月里的一个晴好天气，一伙人爬上瀑布后的山顶，我就看见前面的雪峰上悬着几片安静的云。仿佛有风吹来，几片云经不住风的纠缠，便自己扯碎了白絮，悄悄沉入山坳。山坳里的河水正在喧腾，喷发的水气像纱帐一样飘入了青幽的松林，那几片云的魂儿怕是正在此处。那是一种怎样幽会交融，林子安静极了，只有塔松的几棵松针作偶尔的抖动。

不一会儿，大地生烟了。从高处往山坳里看，一团团互相包裹着的雾缓缓升起，不一会儿就把松林湮没在爱意中。继续上升的雾到半山腰便化开了，由浓到淡，再淡……。阳光穿过后，所有的缱绻都淡化成青青的山岚，它形成的朦胧感让游客眼里的山水多了几分悠然。

“烟”是饱含诗意的，它在时间里忧郁，它在空间里依然忧郁。这种诗意体现出传统文化的“虚、淡、静、柔、”。

烟很虚，它在虚空中穿过，所以能弥漫在大自然所有预留的空间。也是这个“虚”，对应了中国古代朴素唯物主义所认为的“元气是构成世界的本体”。气塞于天地之间，王充就说“万物之生，俱得一气”。烟在广阔的天地间形成苍茫之气，形成“无人感应”，于是老子有了无限感叹：“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虚幻状态的烟，缭绕着却不挡人的路，升腾着但不压抑小草的生长。

古人诗文中出现的烟都很散淡，似有似无。有时因其遥远而显淡薄，有时因其淡薄而显遥远。在中国山水画中，它是隐去了墨色的白。在中国书法中，它是烘托线条起舞的白。太虚中的“气”注入了人的精神世界。古代贤者便萌发了淡定，以淡定的心态看世界，烟浮动，人不动；烟不动，心在动。时至今日，当处处浓墨重彩的物质在到处堆砌时，崇尚一份沉静淡泊，就显得尤为珍贵了。

烟云出幽谷，万籁无声时，说的是烟的静。静是天地自我涵养的底蕴，这种静可以形成一种万物随心的畅想。有鸟儿展翅，但听不见鸟的飞鸣。有波浪在摇，却不闻江上涛声。烟仿佛能过滤一切喧嚣，这种无形之力来自于柔。

烟之柔胜过水之柔。因为烟可以无中生有，有中生无，其形可婀娜出千姿百态，其变可在须臾间渺无踪迹。我曾观赏过一缕炊烟在空中的游动。无风时冉冉而上，稍有风来如长袖飘舞。而后随着地貌，也随着性情，自己把自己化成飘忽不定的魂。

逍遥游之状，唯烟如此。

虚、淡、静、柔是陶渊明、王维一类文人钟情的境界，也是许多顶尖艺术品暗暗透露出的隐密气息。再仔细一想，以静制动，以柔克刚，不正是古代经典中传递出的一种高级谋略吗？时至今日，追求一种淡泊、宁静，仍是一些人的生活时尚。

“烟”在古典诗文中能带给我们无边的想象和诗意的享受，在今天，可谓往事如烟。因为进入工业化时代的世界，烟的含义就没那么纯净了。尤其把它和一波一波的“尘”连在一起时，“烟”的种种意境，就只能成为历史的怀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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