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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宪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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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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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小城的白天和黑夜

全宪章

去年深秋的一天,预报有雨但没下雨。天上的灰云都连接在一起,布满了大地上的重重心事。那一天母亲病危,我打120之后很快有救护车赶来。病人需要亲属陪护,医生就让我也上了救护车。

救护车一路尖叫着,车顶闪烁的蓝灯是生命告急的信号。路上所有的车辆为它让路。我第一次在救护车上感受到生命的急促。从车窗望出去,天上的云仿佛也在跟着救护车跑。跑着跑着云就散了,成了杳无踪迹的风,然后风又追着这辆车,车开得越快,风跟得越紧,好象消失的云有什么嘱咐。

快入冬的天气,树上已经挂满了黄叶,枯枝就显得有点萧瑟。我坐在车上看着母亲昏迷不醒,脑子就有点乱。为了掩饰自己的六神无主,我使劲让车窗外的人和景夺走我的注意力。有一对散步的老夫妻停下来看着这辆车。他们清楚这车的鸣叫声是什么意思,也知道车里的病人危在旦夕。感觉到衰老的生命渐行渐远。老太太张了张嘴,满眼的惊讶,老头赶快扶了扶她。

拐过一个路口,我看到一队中学生打着共青团团旗往博物馆方向走,救护车的鸣叫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几十双青春的眼睛天真地望着救护车呼啸而过。他们一定知道这车是救命的车,但飞驰而过的白色车影不会刺疼他们的眼睛。他们会笑着谈论车速,紧接着可能还会说起马路上驰过的各种品牌的轿车。这个世界的缩影此刻在这条路上,进口的车和国产车并驾齐驱,共同卷起现代酷旋的风。孩子们的生命正在天天向上,他们是这个城市跳跃的音符。因为看不见死亡的影子,所以他们的眼里充满欢乐,他们无法理解这辆救护车此刻正和死神赛跑。

医院在城市的一角。当救护车驰过广场时,我看到城市的另一角,一群大妈正抖着精神跳广场舞。这种舞集广播操与舞蹈于一体,合着节奏感很强的歌曲手舞足蹈。大妈们排着整齐的队伍,有上百人随着音乐慢慢移动。她们不是专门的舞者,脸上没有洋溢欢乐的笑容,而是岁月的记忆。奇怪的是这样的队伍里很少有老男人。老男人呢?退休的老男人大都在阳光下坐着,要么一堆一堆地站着,好象在交流着什么,又在争执着什么。男人们关心的事永远和女人不一样。有时候看到一群老男人慷慨激昂,我心想,一定是国家的一件大事让他们兴奋了,或者是国际上的一件丑事惹他们生气了。大妈们不理会这些,她们把广场舞跳完就回家做饭,三五个老姐妹一路,说些芹菜贵了鸡蛋便宜了之类的絮语。

之前有一次,我带母亲去看病,路上看到跳广场舞的队伍,母亲很是羡慕,趴在车窗的玻璃上总也看不够。母亲住养老院,她的身体和年龄都无法到广场上跳舞了。一次,母亲对我说,她要是再年轻十岁,也可以去跳。一进养老院,啥都不行了。说这话的时候,母亲一脸悲哀。而此时,她躺在救护车里,双目紧闭,连看一眼别人跳舞的机会都没有。

救护车拐了弯,在广场的另一端,交谊舞曲和维吾尔族舞曲此起彼伏。这里的人们正让音乐抚摸着自己的身体,健康的概念在这里已被诠释成伸腿、踮步、扭腰等具体的动作。每一个动作似乎都在为人身上的某个器官增添营养。人们在全身关注自身健康时,路边驰过一辆救护车已引不起他们的注意,倒是那一阵一阵的鸣笛声,在空气中传递着某种隐隐的不安。

坐在救护车里看世界,我突然觉得自己的眼光有些变异,街上任何一个人朝着救护车不停地看,我都会感觉到那种目光的另外一种味道。之前我也在路边看到救护车疾驰而过,总觉得那凄厉的鸣笛在向世人告知一个消息:一个鲜活的生命快不行了,救吧,救吧,尽量救吧。看着路上的车纷纷避让,突然感到这辆车行驶在众人的呵护中,心中能涌起一股温暖。现在,当我坐在车中,感到无数生命组成的大世界决不会因一个人离去而有一丝逊色。天空高远,云都在路上;旷野无边,风都在路上。各种各样的人在奔忙,各种各样的车在奔忙。

一个城市的白天,有阳光巡视着,有白云依恋着,还有密密匝匝的繁花和树叶装饰着。更重要的是还有人的说话声、唱歌声、哭声、笑声和叹气声,以及车声、鸟声和万物呼吸的声音,他们共同构成了城市的活力,温度和色彩。当这一切都隐匿起来的时候,城市就是另一种姿态了。

在一个深夜,我触摸到了梦中的城市。母亲被送进医院后立即进了重症监护室。这里每天除了规定的时间,其它时间病人家属不能探视,但医生随时会叫你。母亲住进ICU的第四天深夜,医生打我手机,说母亲情况不好,要我赶快过去。我开灯看表是三点半,是整个夜晚的黑最有深度的时间。

初冬黑色的夜晚,没有下雪,寒星比往日悬得更高。路灯灭了,出租车很难看到。离医院两公里的路20分钟可以走完。我没有犹豫,甩开腿直奔医院。其实我只走了一刻钟,这一刻钟的夜路让我有幸触摸到了城市熟睡中的憨态。

夜色是什么?是大海深处的水。人走在夜色中,犹如深海中的鱼。走着,浓浓的黑色如水一样贴身,企图浸透你的全身。这个时间声音都藏起来了,喧嚣了一天的城市格外安静。我突然悟出“静好”这个词的无限美妙。人一入静,仿佛就有了境界。城市呢,一个城市在静好的时刻,也该入一种境界吧。此时梦进入最深处,梦里肯定有白天发生的种种事情。

我们这座城市有过一段可歌可泣的创业岁月,那个岁月的主人公是一群经长途跋涉、在西部荒原上播种麦子和爱情的兵,咸咸的汗水和喜悦的泪水都流过他们的面庞,其中许多动人的故事是可以入梦的。在无数个这样的夜晚,这座城市经历过的苦难,燃烧过的激情一定都会在梦境中一一浮现,这样的梦一定色彩丰富,有立体感,可以形成雕像。而且我相信,在一座座高楼的地基下面,历史的遗迹都会冲出地面,它们会变成一棵棵大树,高擎着绿色的旗帜,以展示它永远的存在。

这样一个安静的夜晚,各种建筑物的剪影都在梦境中模糊。高高低低的轮廓把棱角都抹去了。一些夜色挤在楼道里,像蜷伏的黑猫一样无声息。更多的夜色裹着树叶,用叶茎上的营养喂肥自己。大树小树们遮蔽了白天的绰约风姿,一动不动享受静默的过程。夜色掩住了白天不忍直视的东西,那都是城市的一些伤痕和龌龊之处,这就让城市在安睡中少了些许愧疚。所以,夜色制造的黑暗每每涌入街道,才恍然大悟,城市也有累的时候,城市的羞处也是不愿让人看的。

一个城市在酣睡中可以听到它的呼吸。那是白天熙熙攘攘的人群产生各种动静的回声,在马路上飘来飘去。细柔的、雄浑的调子都变成了若有若无的梦话。城市之梦如黏稠的墨汁,我走着就像一个黑色的字,走一步是一撇,再走一步是一捺。一撇一捺之间,伸手就可把夜色揽入怀中,那种温热的感觉告诉我,这个夜晚城市一定梦见爱情了。

你看,在一个十字路口,红绿灯像给夜色点了一滴花露水,使得那一处夜色有半透明的暧昧的感觉。特别是红灯的光晕,能渲染出新婚卧室的味道。这使我觉得城市和一个人一样,一旦歇下来酣睡时,把所有的梦抱在怀里,让黑暗中的柔情弥漫在每一条街道,把白天的嘈杂放下,把亢奋时的争论放下,让所有的奔波停下脚步,给安睡中的人一个巨大的静音场……当一切都不再慌张时,城市可爱的一面就出现了。它呼吸均匀,四肢放得那么安稳。它面向星空,抛却纷争,安详的神态让许多星星瞩目。

我抬头看了一眼高天,天地之间没有了分际。世间最神秘的黑色铺天盖地。我走在其中,四周的静谧使我踩出的脚步竟然像雷霆一样响。这个夜晚我为了母亲而走夜路,我竟然没有慌乱,我觉得此刻母亲在昏睡中一定梦见我了。她在给我说,不要慌,天黑别摔着。果然,在我赶到医院后,医生告诉我,你不要急,老人这会又稳定下来了。我抹了一把眼角的泪,在走廊看窗外,城市夜色正慢慢变薄。我想起一部小说中有这样的描写“当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母亲就先起来做饭了,然后各个屋里就有了动静”我眼前的城市,也是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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