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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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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墨劲道

把一本《张迁碑》拿来想静静地临习,眼光自以为是入境的,痴痴的,心无旁骛,仿佛已经心游于笔画的苍茫烟雨中,但手不敢动,捏笔的手好像一个刚入校门的女孩,怯生生的,一管羊毫上的墨欲说还休,看看在那里犯傻,笔还能走出什么美的线条。

在这样一个手不敢触动文字神经的时间片断里,其实我的眼神以及眼神背后的心灵,是被一种功夫震撼或者说迷惑。就这么些汉字,它们或高或矮地站在一本书里,那些横竖撇捺被一种力量驱驰着、游动着、顾盼着、照应着,我从它们的纵横开阖中寻找着汉隶中神的旨意,并想极力领悟它,但最终我只看见一只手。

当我看见这只手时,自个儿的手就有了相形见绌的尴尬,那只从东汉年间伸出又掘进于杂草浮尘湮没的时光隧道中的手,在明代的胶东半岛五指并出,伸屈之间,仍是那么劲道,意识到这种劲道时,我的手只好先把笔放下。

我开始猜测了,我猜测这种劲道来自于一种沉着、雄健的心理,来自于一种刚毅、果敢的性格以及当时书写这些字时自出机杼的情趣。这些内化的东西平时弥散于泛泛的意念中,直到有一部分象形的汉字集中到一起需要表现时,它们就如听到神的召唤一样,瞬间凝聚到一只手,手臂、手腕、手掌和手指的每一个关节上,开始发挥并产生走马平川、野鹤惊起般的冲动了。

当我猜到这一层时,我的手便开始蠢蠢欲动了,手指间的笔管很想把一股力送入笔端。笔墨入纸,徐徐前行,走到拐角处,侧身扭体,把一个弯钩送入峡谷,尔后猛回头,望月,凌空一片,一个定乾坤的点就悬在那里了。

很好,一股喜悦和一阵得意并肩而来,我想我能猜到古人的那份心境,并尽可能地模仿那种刚毅和机趣,这字不就如某种心迹一般在游走中展示出来了吗?学书之人有一句行话:“人怕站,字怕悬”。就在我把临习的一张《张迁碑》字悬挂在窗前时,下午的阳光恰好在墙上映照。阳光真是一把无情的刀,它能暴露一切企图要隐藏的黑暗,它还能将一些忸怩作态的、虚弱无力的作为真相毕露。因此,有人说,阳光真好。也有人说,日光很毒。

当我的字站在阳光下时,我立刻发现很毒的日光把模仿的刚毅和机趣的表象撕开了,方才还感到得意的几个字的线条像被谁抽去了筋骨,字一站起来,那些竖笔就如房檐下吊落的麻绳,那横呢,撇呢,就是一道墨汁在纸上流过,那个凌空一击的点也全然没有了孤傲的气质,犹如一只飘在空中的气球,轻浮的样子让天空感到惭愧。

同样是字,同样是由横竖撇捺的线条组成的方块字,它们形体形似,结构相同,但贯注在笔画间的精气神却透出高下之分。是什么使一个字成为一种艺术品,产生了超越时空的魅力,又是什么使一个字仅仅是一个字,一个由笔画线条组合而成的符号?此时没有理论出面作实证分析,也没有概念化的术语一一比较,只有手,我的手在字的对比中仓促不安,两只手,十根手指不停地揉搓着,手掌中蓄着一点苦热。尤其是右手,在空落中体会功力绵软的痛苦。

差在劲道。

手上功夫就是这么厉害的一种本事,在书画的提、按、腾、挪中调度着虚实。在其他物质的缝隙和内窍处,它都能精心演绎心的密旨。它与内心的默契,不能有一丝闪失,有些功夫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那就是全靠感应获得的自由的舞蹈。这种心灵的感应就是一个“悟”。有人说“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但在哲学上说是一种“认知能力”,或为“理解力”,而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悟”是一个很玄妙的字眼,既有很深的宗教意味,又有不可言喻的唯心色彩。为此古人云:“大抵禅道唯在妙悟,书道亦在妙悟”。在佛教经文中,悟性就直指一个人的慧根了。于是,在学习艺术的路途上,老师们对入门弟子很强调一个“悟”字。

在中国书与画的蔚然大观园里,要沾得一点艺术之香,探得一点笔墨之韵,那“悟”就是在静谧之中的会意了。为感觉那份古人在手指间传递出的天真质朴、雄茂气派,我曾买过几个书法家临池的碟子一遍遍放着看,有时看着,就不自然地离开了他们写的字,而去盯着那只挥毫的手和凝神的脸,我想从中寻找一种力,那是一种潜行于人的筋脉之中的力,它透过一团柔软的纤毫渗入字中。有意思的是,那些书家们写字时神志可谓迥异,有的嘴角含笑,身姿活络,用笔自如,大概王羲之当年写《兰亭序》就是这么潇洒;有的一脸庄重,全神贯注,走笔如行通关大道,大概颜真卿写《勤礼碑》就是这般凝重。看不见的力在内心的轰鸣和外表的寂静中悄然着地。顷刻间,宣纸上一排排雄赳赳、气昂昂的汉字奔你而来,再看另一张,黑白之间,奔走如骏马的,转弯如狡兔的,腾起如龙的,下蹲如龟的,各行其状。见此,书家自是一番得意,眼神往旁一瞥,仿佛在问我,你悟到了吗?

于是,这时候我的手就又痒起来,砚中注墨,水中润笔,昂然四顾,那无数个笔画奔来眼底。苍穹一声书家语:“慧心一点舞乾坤,劲道自在功夫中”。我只能让灵魂慢慢浸入墨中,抬起右手,再一次地走进一个汉字,领略那份劲道如何让山岳崩云,铁骑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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