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大山,去看一看海——这是陆小川儿时的梦。
在杭城已经一年了,然而再次面对大海时,陆小川却迷茫了,没有了第一次的新奇与感慨、热血与满足。
在过去的一年,陆小川想方设法,尽心努力想去融入这个新的环境。然而,这一年下来却收获堪堪。或者说除了学校的寝室、食堂和教室三点,他几乎没有勇气多去其他地方。
这个周末,出奇的——陆小川不知怎么的想再去看一看海。咸咸的海风吹着陆小川,头发凌乱,薄衫摇摆,就像陆小川自己一样,社会的大风,此时或者很久以前就让他凌乱,将他吹得四处摇摆——找不到最初要去的地方了。
22岁的陆小川出生在西南偏远山区的一个小村庄里,脑子里零零碎碎的留了些记忆,而"走出大山去看一看的种子"却是伴随着他一起长大。
现在种子已经开花结果,却在冷风中凌乱,不知道如何继续生长了。从海边回到杭城,趴在教学楼围栏上,看着车水马龙,高楼大厦的现代化城市——陆小川胆怯了,在此之前,他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离小村庄四十里开外的县城。
在他的脑海里,县城已经是一个"大地方"了。哪里见过写字楼,哪里见过购物城,哪里又见过地铁站啊……一切的一切,都显得很陌生,也很奇怪——就像一只土狗跑到了一群富豪的别墅群里,格格不入。
陆小川很犹豫,很挣扎,还有一丝丝后悔。"回去吧,回去吧,逃一样的回到你的小县城,回到你的小山区,在那里你还是天之骄子,在那里你照样是所有人心目中的榜样,回去吧,回去吧,何必在这陌生的天堂像狗一样!"陆小川心底忽然响起魔鬼般的诱惑。
"也许,当初选择外省的大学是一个错误,也许,回去重头再来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回到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山区,回到那个哪里有一棵什么样的果树,它什么时候果子最甜都知道的山里,回到那个布满了鞋印的村里。该不该回去?"陆小川心里在此刻打起了嘀咕。
那里有和陆小川曾经光屁股一起弹弹珠的小伙伴,那里有喜欢摸头的老先生,那里有曾经来支教,最后留下来娶了本地姑娘结婚生子的初中班主任。
在他们的记忆里,陆小川是一个十全十美的的孩子。勤劳刻苦,热心懂事,多才多艺,学习好,有头脑……同时也很安静,安静时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们一致认为:拥有这种能力的陆小川将来是能干大事的人。
陆小川也没有让他们失望,被县里的第一高中特招去了。去的那天校长亲自开着小轿车来接的陆小川,听说同时还给了陆小川父母几万块钱,而当时村里面大部分人家一年能留个两千块钱过年就了不得了,村里人都说陆小川"挣气"了,也成了其他孩子眼中的榜样。
然而,在此时,回放着脑海里那一望无际,宽广无边的大海,陆小川迷茫了。似乎,就像那一朵海浪,从远处来,到岸了就消失了。
——站在这一个触手可及,冰冰凉凉,魂牵梦绕的梦里,却只感受到了陌生与孤独。
"嘿!陆小川,想什么呢?看你在这里发呆很久了。"陡然间,陆小川被吓了一跳。这是他在班上唯一的朋友——文艺委员苏雨晗,一个地地道道杭城人。班上的同学也十之八九要么是杭城的,要么是杭城周边的。陆小川很奇怪,其他同学对自己都是"敬而远之",唯独苏雨晗不一样,以致于他们很快就成为了大多数情况下无话不谈好朋友。这也许是陌生生活中对陆小川的一点点慰藉吧。
"没什么,就是想起了许多事,但习惯了,不是某某伟人说过嘛:‘当一个人能平平淡淡的回忆起过去的时候,他的内心就会变得十分强大,世界上唯一能打败他的人也只有他自己了。我就是那样的人。"陆小川用蹩脚的普通话答道。
"还某某伟人,我看就是你自己吧,整天神神叨叨的,别瞎想了,等一下陪我去吃饭。"
"额,不……好"陆小川下意识拒绝,因为他的生活费是不能支撑和她那样的消费的,但一想到作为唯一的朋友,却又不得不去。
"哎,以后再说吧。"陆小川心里无奈哭道。
两人来到食堂,果然!一看苏雨晗一副恨不得把食堂所有菜都尝一尝的样子,陆小川脸上肌肉一抽,下意识捏了捏饭卡。"那个,少一点吧,就我们两个人,而且我刚刚在外面吃过了,吃不了那么多。"
"我是饿死鬼投胎,你吃了,我还没吃呢,可饿了!"
就这样,一心计算着饭卡还能剩多少的陆小川压根没有动多少筷子,神游的扒拉着碗里的饭粒。
"你怎么不吃菜?"
"嗯?什么?额……没有没有,我吃呢!"说着赶紧夹了一筷子菜,也不知道夹了什么。
"对了,刚才在教学楼都想到什么啊?"
"嗯……"陆小川嗫嗫嚅嚅的,不是他不想说,只是不知道怎么说,因为在之前他从来没有与人谈过他的过去,即使是苏雨晗,也只是关于学校里生活的无话不谈。
"没事,不愿意的话就不用说了。"
"不是不是,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我从来没有与人谈过我的过去呢。"
"那你刚才还说某某某伟人呢……我就是那样的人……切,好家伙,伟人要学会表达哦!"
也许是苏雨晗的善谈起了作用,陆小川迷茫和紧张的心境慢慢又开阔了起来。两个人各自分享着自己的过去。
从晚上打着手电筒去插鱼,拿着弹弓去射在树上打瞌睡的鸟,到背着麻袋去山上捡没有人要的核桃,去草堆里刨兔子洞,在土坝子里弹玻璃球,然后怎么掰玉米,种豆子,钩猪草,和矿场边小孩打架……似乎此时的陆小川彻底放开了嘴,变成了一个话痨,一直说个不停。苏雨晗也分享她的童年生活,但都是哪里有好吃的,哪里有好玩的,被妈妈逼着去上舞蹈班,学钢琴……大多数都是以前陆小川只在村长家两个成年人巴掌大的黑白电视里见过的。
"哎,对了,对了,仔细说一下你和矿地边小孩打架的事情呗!"苏雨晗大眼睛眨巴眨巴的盯着陆小川,就差手里一把瓜子了。
"额!就当时,我爸爸带着妈妈和我到附近‘烧元’的地方打工,嗯……就是冶炼锡矿的工厂。爸爸每天都要看护着炼矿的炉子,妈妈就负责我们的生活起居。那时我才四岁呢,这事儿都过了十八年,我还记着呢,怎么样,厉害吧?"
"厉害,厉害,但是赶紧说重点!"
"当时矿场旁边有一个小卖部,听说老板是矿主家的亲戚。我当时去买麻辣片,那时候一大包才五毛钱呢。我把钱给了卖东西的老板,然后拿着麻辣片回家,结果遇到了在外面玩的那个孩子,他硬说是我偷了他家的东西,我讲不过他,然后就打起来了……"
"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我打不过他"说到这里,即便是作为一个大男生的陆小川也害羞的抓了抓头发。"然后我就哭着回去找我妈,结果又被我老妈揪着耳朵回去给那个小孩道歉。"
说着说着陆小川停顿了一下又接着道"明明就是那个小孩胡搅蛮缠,为什么最后道歉的是我呢?后来,气了好几天,一直不吃饭,我妈给我说了好久,哄了好久才不闹。当时不懂妈妈讲的道理,现在长大了就懂了,原来也像爸爸早就说过的那样:‘现在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后来那个小孩呢?"
"后来?在第二天,我爸爸就带着我们回到村里,他又到附近的石场上找了一份‘抡锤子’的工作。以前炸药稀缺,特别是我们山区里,每一家的房子都是用石头块砌成的。大石头打成小石头,小石头打成碎石头,碎石头打成更小的沙石。就这样,一间房子的石料都是用手打出来的,不像现在都是机器操作了。我爸爸每天都要抡十公斤的锤子几千下呢,怎么样,厉不厉害?"
苏雨晗听出了陆小川轻松语气背后藏着的东西,就转话:"下一个下一个,给我说说你和小灰一起去插鱼的事。"
小灰是陆小川村里一起长大的朋友,两人有相同的爱好,小灰大陆小川一个年级,村里人都说他们两个比亲兄弟还亲,在一起玩的时间久了,以致于连小灰的奶奶都分不清哪一个才是她孙子了,小灰不在家的时候,常常将陆小川当作了小灰。
"要说这插鱼,也不记得是从哪里学的了。我们村的几个小孩子把锈掉的钉子凑在一起,悄悄拿了家里用来喂猪的大铁勺子,就像你用来吃饭的一样,只不过放大了好多倍,哈哈哈!"
"陆小川,你想死啊!"气氛又慢慢放松了下来。
"我们把钉子放在大铁勺子里,放在火炉上熔化掉,以前我们那里都是烧柴火的,只有少部分家里烧煤,现在好多了,国家西部大开发计划,精准扶贫政策等等实施下来之后,现在都用电磁炉和煤气了。然后我们用锤子将熔化的铁疙瘩打成和我现在小拇指差不多宽的小铁片,用老爸他们石场上剪钢筋的大铁钳子从一头剪掉一个三角形,形成一个‘v’的样子,最后在磨石上磨快,接着找一根竹子,用以前从米口袋抽下来的白线绑起来,一定要绑好几次,不然一不小心插到石头什么的就会被撞掉。"
"那都能插到什么鱼啊?"
"每一天晚上都能插到不少呢,有‘麻壳鱼’、‘小白鱼’和‘斑鳅’。麻壳鱼应该就是我们说的小鲤鱼小草鱼什么的,小白鱼是身上没有鳞片的,这种是最好吃的,好像现在因为这几年的发展,环境变差了之后就灭绝了,前几年在市场上能卖到几百块钱一斤呢,最后斑鳅我也不知道普通话怎么说解释,你就想象成身上有斑纹的泥鳅吧,其他的样子我都找不到对象来形容了,反正有点丑。"
看着苏雨晗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陆小川就知道这家伙还没有听够。"好了好了,其他的故事以后再说吧,我先去结账。"说完准备起身。
"我已经付过了。"
"你一个女孩子……"
"我一个女孩子怎么了,嗯!"
"没有没有,只是我一个大男生吃饭,却让一个女生付钱,感觉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陆小川,你不是经常说某某伟人说嘛,现在我也给你说一句:一个敢于承认与面对自己贫穷的人才有可能摆脱贫穷,否则上辈子是什么样,这辈子终将还是什么样,不要拿你所谓的面子说事,一个连生存都成问题的人,你告诉我,面子有多重?"苏雨晗不知怎么的突然间变得严肃起来,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苏雨晗的陆小川一下子怔住了。
"我知道你,特别是你,你陆小川——一个从不甘心的人,从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太多,悲怜、无奈、向往、山川日月、星辰大海……你眼睛里有太多东西了,尽管你努力的想隐藏,但有些东西,有些气质是藏不住的,我们不狂妄自大,但也不能妄自菲薄。你知道班上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愿意接触你吗?因为你身上散发出来的‘冷’、‘孤寂’让别人认为你太难接触了!"
"那你呢,你……为什么?"陆小川低声问道。"我?因为你给我太多熟悉感了,从你的身上我看到了爷爷和我老爸的影子,我爷爷以前也是农民出身,改革开放后,我父亲才下海经商的……"
听了苏雨晗的话,陆小川不知道是喜还是悲,亦或者是有些想笑,又有点无奈,但她说的那一点没错:一个不能直面困境的人,永远走不出困境。
而有点可悲可笑的是,同样的话陆小川在小灰高三毕业时和他说过。再一次想到小灰,陆小川心里也不是滋味,自从小灰读了高中,两人就在高三毕业那一年见过一次面。小灰毕业那天两人背着吃的喝的去爬家门前那一座最高的山,躺在山顶的草地上看着一朵朵飘过的白云。
小灰问道:"对于未来生活有什么想法?"
"我不想再被生活撵着走了!"
"怎么说?"
"我们说生活是有节奏的,然而往往我们总是在节奏里跳动,从来没有跳出过这个节奏,或者说从来没有掌握过生活的规律,我们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放弃自己想做的一些事,去做一些不愿做的事,这无可非议,因为这也是生活,但我想,既然我们生活赋予我们一些技能,或者说发生了某些事,遇见了某些人就一定有它的道理的,我想做的就是尝试着去抓住生活赋予我的,做好生活中发生的与我有关的,努力去争取更多的‘自主’,减少其他因素对我生活的影响吧。"
"你呢?"
"我?我选了医学专业。"
听到这里,陆小川不再问,只是说了一句:一个人如果不能直面自己的困境就永远不可能走出来。因为他知道小灰的父亲就是因为疾病却没有医药费,而医院说医药费不够就不能做手术,最后拖着拖着就离开了他。
两人沉默的看着风将一朵朵云吹分离。
而生活也从来都是如此的奇怪,是什么样的力量将两个从小穿一条裤子的知己朋友分离开来,六年中不曾再见过一面,甚至于连电话也没有通过。
陆小川不知道。然而今天从苏雨晗谈话里听到如此熟悉的话,陆小川也不知道更不敢去想再一个六年后会怎样。
"喂,陆小川,又发什么呆呢!走了!"
"啊?哦!走吧走吧,谢谢你!"
"谢谢我?莫名其妙,现在外面风停了,我们走吧。"
"对啊,先前外面好冷,现在温暖了好多,接下来你要做什么?下午也没有课。"
"过一段时间学院不是要办迎春晚会嘛,作为文艺委员的我当然要去准备节目咯,对了,听说去年你就没有回去过年,留在了杭城。"
"你这消息挺灵通的啊,这你都知道,我怀疑你,在我身边安了监控。一说起去年,我就觉得脑疼,因为疫情的原因,我错过了买票的时间。就在除夕夜那天,我老妈打电话问我,除夕夜我吃什么,你知道吗?当时我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天是除夕夜,手机端着一盒泡面,结果我老妈打电话问,你除夕夜吃什么呀?我当时就崩溃了,简直是欲哭无泪。"
也许每一个流浪在外的人都会记得除夕夜,又都会尝试着把它忘记掉吧。
"那今年呢,有什么打算?"
"今年?应该大把握会回去,挺想老爸老妈的,想回去看一看。"
"在你回去之前,给你要一个时间呗"
"嗯……什么意思?"
看着笑嘻嘻的苏瑾晗,陆小川没由的一阵哆嗦。
"陪我去看海"
"呼……还以为什么大事呢,说的那么认真,吓我一跳,什么时候?"
"再打算吧,到时候告诉你。"
"好"
……
迎春晚会过后周末。
"陆小川,陪我看海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哟哟哟,还给我拽文了!"
"话说,苏雨晗,你是不是喜欢我?"
"你去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