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占柱回来了,消失了十六年的二叔陆占柱回来了。村里有人说这些年他去赚大钱了(似乎村里人只知道出了远门消失的人都去赚大钱了),也有人说他一路乞讨从贵州到江西然后途径湖南、浙江,最后到了上海——相对于前者,陆小川更加相信这个说法(但陆小川又总觉得漏了些什么)。
在他的印象里,二叔似乎有些“痴傻”,听说是因为祖母难产造成的,但真的或是假的,连村里算命的杨老妈子也说不清楚。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条件不比现在,特别是西南地区的偏远山村里,各种基础设施都处于萌芽状态,甚至于有些连种子都还不曾播种下。陆小川家中父亲辈四个男人都是接生婆在吱吱嘎嘎的木板床上硬拉带拽出来的,后来,二儿子“痴傻”,四儿子的胞弟夭折。
说是床,其实就是用破旧不要的黄砖头加上稍许规整的石头堆成四个脚,上面搁一块大门板,先铺上纸壳或者破旧不堪的衣服,再用席子盖上便可入睡去,情况好一点的会有一床花被子,粉红色的碎花就像是从“落后”里长出来的新玩意,格格不入却也添加了几分颜色。
村里条件好一点的,便有榫卯结构的木漆大床,床头有靠栏,靠栏两边有扶手,一般直接是两根“原木”或者雕刻着些花样,简单点的像灯笼或者圆球状……更复杂好看的是各种各样小动物的样子,就像卢沟桥上立着的石狮子,又或者会刻上些花纹,也不知道木匠师傅们是从何处学的手艺,那花纹如今回想起来甚似西周时期的青铜纹,小时候的陆小川就在村长家里看见过。
至于二叔陆占柱,听大人们说从小就疯疯癫癫,每天都在自言自语,但每天都是一副笑脸,嘻嘻哈哈,就像得了糖的孩子,眼睛里发着光,清澈见底。同时,三十年来,也就是在他消失前,从没有与其他人交谈过,甚至于祖父祖母。
而似乎十六年外面的光景除了让他显得更加苍老外,其他的都不曾改变。陆小川听祖母说小时候也想带他到市里的大医院治疗,可是那高昂的医药费让这个祖祖辈辈都是靠天吃饭的“朴素”家庭望而却步了。
进一步让陆小川确定第二种说法除了他的“痴傻”外,还有二叔陆占柱回来后的形象,或者说是他离开前的形象更好——一副饱经沧桑,满身泥臭,头发蓬乱,胡子拉碴,衣服破破烂烂,像枯树根的一只腿脚裤筒已经不在,一双解放鞋牌的鞋子已经破头断腰,鞋面破破烂烂,鞋边磨损得黑亮,像极了他自己。
陆小川现在可以确定了,不仅仅是第二个猜测,还有他的痴傻。他确定,这不是装的,也是不可能装出来的,他身上没有生意人的那股“冲劲儿”或者不好的“铜臭味儿”,亦或者说他没有带着“荣归故里”的气象,陆小川发誓,这一切是不可能装出来的!
你说是是什么样的魔力能使一个人放着家里香喷喷的“包谷饭”不吃,偏要去食别家的残根剩菜呢?宁愿蜷缩在阴冷潮湿狭窄的山洞里和屎尿味作伴,也不愿在温暖床上躺着呢?
尽管这温暖有些许薄。
寒来暑往,如此十几年光景,饿了吃野果,渴了饮山涧,逗虫嘘鸟,游山玩水……陆小川不止一次有这样的想法——舍去寒洞,搭一小庐,洗去污秽,换一身青袍,长发高盘,宛如一派俗外高人……
而至于二叔脸上的笑容,嘻嘻哈哈的“快乐状态”,清澈的眼神……陆小川说不上来,也许是痴傻忘记了悲喜吧。你说不好,也不好说,像算命的杨老妈子一样明明白白的活着好还是像二叔陆占柱一样糊糊涂涂的活着好……
谁都不知道,不知道痴傻的他是如何流浪到上海的,也不知道这十六年是怎样过来的,更不知道村里人是怎么知道的,
也不知道哪一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