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从来没想过她还能回到爷爷身边,回到柴氏祖坟。毕竟她早年就改嫁他乡,她怎么敢奢望?可父亲还是在奶奶去世的那年清明节,把奶奶请进祖茔和爷爷合墓。
起初不知道父亲怎么突然想起要接奶奶回祖坟,他不是一直不肯原谅奶奶吗?后来听母亲说,父亲梦到奶奶的次数越来越多,梦里的奶奶嫌离父亲太远,总也望不见。世间真有魂魄一说吗?死了的人真有灵魂吗?我不知道,但是听母亲说这些的时候,我仿佛看到奶奶想要弥补父亲的心;又仿佛看到父亲要了却一桩心愿的决心……在那一刻,奶奶和父亲的心是相通的,他们第一次有了这高度的默契。于是,父亲决定把奶奶接回来。尽管只是请了一个牌位,但一切都办得很隆重。遵循风水学上“入山寻水口,登穴看明堂”的选墓原则,父亲请风水先生谋择一块坐北朝南、背靠祖墓、前临大街的宝地,作为爷爷和奶奶的并葬之处。请人选了日子,全族人浩浩荡荡把奶奶请了回来。贡品也是丰富,按规矩八碟、八碗。有鸡,有鱼,有肉;豆腐,年糕;也有水果、青菜……酒是上好的五粮液,茶是上好的金骏眉,烟是尚好的大中华……母亲一直碎碎念,说奶奶的魂儿早就回来了。父亲白她一眼,说她惊了神灵。父亲以前向来不信这些,更不用说这样的话了。父亲虔诚的把奶奶的牌位举在胸前,眼圈顿时红了,有泪花闪烁。嘴里竟念念有词“娘,别害怕,我来接你回家……”。二三十口人齐刷刷跪在墓穴前面,心里酸酸的。我忍不住泪流满面,匍匐在地,头磕在地上的那一刻,既伤悲又温暖。伤悲的是奶奶走了,温暖的是奶奶终是回来了,尽管阴阳两隔。双手合十,在心里轻叹一声:此心安处,终是奶奶梦想的地方!
去年新整改了墓地,村公墓秉承“墓园公园化,景观园林化”的规划理念,结合中国传统文化和风水的伦理思想,由此弘扬全新的生命价值观。新墓园很辽阔,低矮的花草,一览无余。尽管谈不上整齐,但划一的水泥底座,大理石碑面,碑面四周统一角花,同一字体的碑上名字,显得非常整洁。里面是用红砖铺就的小路,弯弯曲曲通往四面八方,别有一种曲径通幽的意境。每个墓碑周围种上了松柏和花树。远望,真若一个大公园。
奶奶的墓地在墓区的西南角,是个不错的位置。墓碑的东南角是一棵柏树,已经有了树的样子,郁郁葱葱的;墓碑的西南角是一棵西府海棠,尽管是刚栽的小树,却也绽放出粉嫩的花朵,在微风里摇曳。
墓碑上的“柴王氏”是奶奶的名字。看着想着,心里的酸楚泛上心头。奶奶没有自己的名字,只能附属在爷爷姓氏上。
坐在墓碑前,思绪开始飘远。那个小脚、个矮来赶大集老瞅我的老太太,此刻有从我门前蹒跚而来。她,就是我的奶奶。我是七岁那年才知道有奶奶的,是好几个人指给我看、说给我听的。说的次数多了,我就拾到心里了。我家住在十字路口,出来就是大集,怪不得这个老太太经常盯着我看,此刻我明白了。我回家找父亲验证,父亲瞪我一样,吼我一声:“你没有嫲嫲(奶奶)”!吓得我不敢再吱声。可我对那个老人留了心,存了意,我认定她就是奶奶——和父亲长得太像了!每到赶集,我就站在路口搜寻密密麻麻路过的人。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心里就欢快得如小鹿乱撞,朝着她傻笑,奶奶也笑,高兴的样子溢于言表;但我不敢和奶奶说话,怕父亲知道了会打我。如果碰不见,我就很失落,蔫蔫的不爱说话。父亲是知道我去等奶奶的,但他装作若无其事。
奶奶是哪里人?我无从知道,只是从父亲口中知道奶奶是逃荒来的,一生经历了很多苦难。后来嫁给了爷爷,奶奶二十多岁时,爷爷就突然病故,那年父亲只有四岁。那个年代,娘俩真是度日如年。同院的二奶奶,人称“二阎王”也容不下奶奶的存在。无奈奶奶选择改嫁到两公里的邻村,这是离父亲最近的村庄。奶奶安顿好以后打算把父亲接过去,可倔强的父亲宁愿寄人篱下,也不肯原谅奶奶,这一别就是近三十年。其间无论奶奶怎样迁就、托人捎信,父亲就是不理她。
当父亲说要带我去认奶奶的时候我很惊讶,得到确认后,兴奋得不得了,恨不能一翅子就飞过去。
奶奶的村庄离我们村只隔着两方田地的距离,加上我迫不及待的心情,没费大劲就到了。奶奶见到我们很意外,但也很开心。奶奶家是个大家庭,继爷爷、两个叔叔还有两个姑姑。继爷爷脾气很好,很宠奶奶,把她宠成了女王。即使在叔叔们都娶妻生子,即使继爷爷去世后,奶奶的地位都不曾动摇,依旧说一不二,依旧以她为中心……那天从我们进门,奶奶就没住脚。忙不迭地拿出家里特意买的糖果、瓜子,给我;沏茶、倒水,给父亲。
午饭很丰盛,炸花生米,香椿炒鸡蛋,还特意杀了一只下蛋的鸡……这在六十年代末是很奢侈的。父亲和两个叔叔喝着侯镇白干(现在的宏源老窖),说着家长里短。奶奶微笑着站在一旁,一会儿上个菜,一会儿拿瓶酒,眼睛不曾离开过父亲。自始至终父亲没有和奶奶说一句话,但奶奶却满脸的知足,满脸的幸福,她所爱着的孩子都在她的眼前了,她的心终是圆满了吧!他们都喝多了,父亲第一次喝醉了是笑着的。我第一次住在奶奶家,睡在奶奶的旁边。
从此,便开始了走奶奶家之程。父亲终于和奶奶和解了。时间长了,我时常自己跑去奶奶家,一呆好几天,一家人对我出格得好。泪眼中,那些逝去的永远回不来了,此刻对奶奶的思念欲深。
浮云过后艳阳天,父亲最终原谅了奶奶,也时常把奶奶接来我家住几天。父亲有了尽孝的机会,他们彼此弥补这些年的相互缺失。我内心从那一刻觉得世间最美是亲情,阳光般温暖的亲情。
随着与奶奶接触的增多,我年龄的增长,我终于一步步走进她的世界,我走到了离奶奶最近的地方。每次见我去,继爷爷就会到偏房去睡,以给我和奶奶相处的空间。一张大炕上就我们娘俩,随便我折腾。奶奶就那样慈祥的看着我,总也看不够的样子,她把对父亲的歉疚加倍地补给了我。悄悄从炕角的小簸箩里摸索出几颗糖、抑或几根炒糖塞给我。我咬下一截,剩下的放到奶奶嘴里,奶奶笑得比这糖果都甜。奶奶是个虔诚的基督信徒,她总是那么的贤良敦厚,从未听到过她抱怨过什么,即使在二奶奶的无端指责与谩骂的那些日子,她也从没有对我说过一个“不”字。奶奶总说,不管怎样,是二奶奶养活了我的父亲,单凭这一点,她就会感激二奶奶一辈子。我眼前看到的依旧是一张慈祥平和的面容,一颗善良悲悯的心,依旧是满怀的感激,依旧是一个热爱生活、助人为乐的奶奶。在不经意间奶奶会问我父亲好不好?和母亲打不打架?我如是说:父亲性子很急,好和母亲吵架,很能喝醉酒,喝醉了就找事,我很怕他。奶奶就叹口气,摸摸我的头说,等父亲再去,奶奶说说他。奶奶就和我讲叔叔和姑姑们的故事,讲她曾经看过我几次。听着听着就进入梦乡。等我迷迷糊糊醒来,奶奶不是给我扇着扇子,就是在我旁边双手合十祷告,祈求上帝保我健康平安。我是父母的独苗,奶奶自然更虔诚的祈祷。我往往眯着眼睛装睡,听奶奶轻声细语的“主啊,保佑这孩子,保佑他们一家,主啊……”的祷告声,然后不多会儿我就又去和周公约会。奶奶每天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普通的食材也能烹调出美味佳肴,那是亲情的味道,爱的味道。我对奶奶的爱尽管迟了七年,还好,她给了我三十多年来弥补。彼此成全,便是完美的人生。让父亲幸福、知足,便是对奶奶最好的孝道与亲爱,我做得还不错。睡在奶奶的身边,很踏实。
奶奶是个有主见的聪明人,直到去世,家里的大事小情还是她说了算。后来我明白了,那是叔叔和婶婶对奶奶的一份孝顺,这也是父亲对叔叔、婶婶很敬重的主要原因。兄弟姊妹五人为着奶奶而一直和睦相处,即使奶奶走后他们依旧亲密无间,不曾改变。
2008年正月初八奶奶走了,走完了她八十六年的漫漫人生路,走得很安详,也算高寿。奶奶走时,父亲带着我和母亲送了奶奶最后一程。尽管外面颇有微词,这样的身份确实有点尴尬,但父亲义无反顾、坦坦荡荡。父亲不想再留遗憾,他大概把藏在心底多年的话,都细细说给奶奶了吧?奶奶一定会听得到,我想。
即使忙碌把日子填满,想念还是会从缝隙里渗进来。奶奶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父亲喝醉就会哭着呼唤奶奶。父亲应该是后悔那二十多年煎熬日子里的冷漠吧?是彻底明了奶奶当年选择的无奈吧?对奶奶的思念也是刻骨的吧?这也是发誓不原谅奶奶最终又把奶奶接回来的原因吧?那一刻我是震惊的,世间没有不疼孩子的父母,无论父母怎样的选择,都会有他的理由和无可奈何,但他们的爱不曾减少半分。
又是清明节,父母年龄大了,我便又来到奶奶的墓前,跟奶奶面对面坐着。我们一起安静地晒太阳,一起安静地在袅袅烟雾中享受沾染西府海棠的芬芳,我心释然,我心了然。我轻轻告诉奶奶父亲种种的好,告诉奶奶我会好好照顾父母,好好爱身边的人。我们彼此的人生都成为自己所喜欢的模样。有风掠过,我知道奶奶听到了我的轻语,我仿佛看到了奶奶心满意足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