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特别喜欢建在稻田里的房子。我们村子西头就有两间。白墙灰顶,篱笆小院,一个草垛,一方厕所。别人家厕所大多都是荆条扎的,他家用的是土坯,看上去特别整齐干净。他是个单身汉,中等身材,瘦瘦的,窄长脸,眼睛不大,跟他说话时,如果不仔细看,你都不知道他眼的注意力在哪。
他家房子东边有一条沟渠,整个夏天水渠里都涌满着急走的浑水。沟渠里埋了直径约一米的水泥管,在他房子靠后一点的地方,那是他家通往村中的路。管口处的水流尤其湍急,黄水花不断翻滚着往前涌去,却没有声音,杆儿叶肥大的不多的芦草被水冲撞得急摇身子。
他垒厕所的土坯就是秋天断水后,拿这沟里干了的淤泥做的。用两边拴着绳子的土坯模子在沟沿儿上间距均匀地排下一长溜儿。这是很令我们羡慕的,因为我们用土坯都是去村前很远的河沿儿上做,得用车子往家推,死沉死沉的,十几块就压扁了独轮车窄窄的车胎。
立起来晾晒时,他摆的是人字形。河沿儿地方宽敞,我们晒的时候摆的是迷宫一样的丁字形。
在他家往南一点的沟渠上,有七八棵不知自生还是他种上去的杨树,坐在他屋里应该一抬头正好能看见。
这些杨树上天天都有很多小鸟,叽叽喳喳,翅膀带着风忽上忽下的。在树上,树的颜色就重了,变成灰绿。在树下,树就显得很单薄,枝叶稀稀拉拉。夏天的午后,他常会出来跺一下脚吆喝:啊哦!死家臣子!然后还要说句脏话。
他院子很干净,找不到任何可投掷的东西,他也懒得往树近前去赶。骂了,鸟儿们也只安静一小会儿,不等他回到屋里,就又继续开心的热聊起来。
他的院子四四方方,用玉米秸扎着菱形花格的围挡,半米高,浅黄色,半大鸡出入应该是很方便。
春天,他的房子会倒映在刚刚插好秧苗的稻田里,绿莹莹的,很清凉的样子,微风一吹,秧苗下的水面颤颤的,水里的房子也跟着颤颤的模糊了边沿。
夏天,稻子长起来,他的家,就坐落在一片浓绿中。
秋天,又被金黄包围。
当然他家不是与世隔绝的,他的邻居家就很热闹,大概也是离沟渠近的原因,同样是土坯的围墙,而且院子很长,超过单身汉家院子两倍。院前拴着驴子和奶牛,木桩子周围全是踩烂的泥土和粪便。草垛也多,有用来做饭的,有储存下冬天喂牲口的。沥沥拉拉顺沟渠排出去好远。
冬天,单身汉的家就显得凄凉了,这是唯一不使我们羡慕的时候。特别是下雪天。我们给军烈属和村里的五保户扫雪,从来也想不起他家,大概是因为他家在村外,或者他还不算太老的原因吧,我们学校的老师也没有提到过他。他邻居家的奶奶会做草鞋,五分钱一双,用蒲草编的,厚厚的非常精致,鞋口还用染料点了梅花。因为鞋底很厚,我们穿上草鞋立刻就感觉个儿高了。草鞋很轻,跟没穿鞋似的,却又硌硌楞楞的被什么包围着,特别新鲜好玩儿。只是不隔冷,脚一会儿就冻麻了。那时,单身汉家那两扇晒得发白的木门是关着的,门外用稻草勒成的风门子也挂着铁丝的门钩,方格子的窗棂糊了白纸。风雨摧折后的篱笆墙矮了,手臂担着雪花,站在干净的白里。阳光在雪地上跳舞,橙黄色的,有一点刺眼。那时,我们就知道了单身汉的行踪,那有点外八的脚印,去了厕所,去了水泥管上通往村中的路。
他家也热闹过,一共两次,是因为两个女人。第一个女人爱抽烟。听说单身汉有了女人,我们都跑到他的房子里去,站在屋里看她。屋里只有一盘锅台和窄炕。她坐在炕沿儿上,不停地站起来请大人们坐。大人们含混不清的答应、谦让,只是站着看她。她个子高高的,很瘦,脸黑黄,牙齿有点大,一笑很浓的烟味儿。
不见她干活,只见她抽烟,笑,也到村里来串门。不到两年,她就走了,说是又嫁给了别人。
后来又来了一个女人。这次我们没有去他家看,因为听说这个女人脑子不好,我们怕她发起疯来打人。这第二个女人比上个年轻,微胖,不抽烟,也是天天揣着手玩儿。她的手不怎么洗,灰灰的,透着红,手肉乎乎的,指关节不明显,指头很长,指甲盖也长,塞满污垢。
她常去村里串门,给丈夫买烟,一次只买一盒。她走路总是把脚抬得很高,仿佛地上有许多乱树枝似的。她去时手里攥着一角钱,从小卖部回来,手上就捏了一盒勤俭牌香烟,和拇指下的一分钱硬币。不管钱够不够要买的东西,总是往柜台上一拍,理直气壮地说:“找钱!”
去县城门市部,曾这样多拿回来两角五分。
但是不长时间,她也走了,据说是走失了。
他又做回了单身汉。两个女人来去,都没有从他表情里看出什么,大概因为他心灵的窗户开得不大的原因吧。
他旁边的沟渠每次落下水去都会有一些鱼凹在水泥管前边,有时候是黄河鲤鱼,有时候是鲶鱼,大多是俩大,三、四或五小,好像一家人的样子。他常拿到村里来送人。褪了色的深蓝国防服上沾着泥水,卷着裤腿赤着脚,一笑眼睛弯成一条两头带勾的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