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杰说:是水就会流出一种高度。这句话很经典,很让人思考。于诗而言,水,可以说是诗人的自我天赋素养、器识和襟怀。高度便是诗人高屋建瓴所呈现出的一种境界,一种形而上的意识形态。
读伍培阳的诗,感觉很轻松,很容易进入。轻松中没有丝毫压抑,进入的过程中洋溢着淋漓酣畅,感觉自己的神经兴奋点和穴脉瞬时被丝丝阳光穿透,温暖地享受那种实实在在的只可意味而不可言传的意蕴。感染力之所以能达至如此高度,我想,应该与诗人的水砰然流动密不可分。
站在岁月河流的中游,审视和淘洗伍培阳的诗,其以下特性是很值得借鉴的。
通俗易懂是诗性流露的最佳出口
唐朝诗人白居易流传千古的诗歌一个最大的基本特性就是:语言通俗易懂,明白晓畅,“妇孺皆能看懂”而领略其意。伍培阳的诗可以说同样具有这种基本特性,纵观他的诗篇,题材广泛,语言平易通俗,敏锐的他善于从细致入微的生活感受中将那些常常被人们习而不察的事物捕捉起来,描写出来,朴实自然浑成熨贴的平易诗境,即使是多次触及的同一题材,让人觉得既平凡又新鲜而可亲近。
譬如他多次以黄昏为题材的诗作:
黄昏,在林荫道上漫歩/两边的树和風说着悄悄话/说我的影子藏在叶丛里/说我挨夕阳很近/挨天空很远,欲望纠缠翅膀/抬眼,看见山脉/枕着太多的无奈迟迟没有露面
一簇花闪烁诱惑/隐隐觉得/三十年前的一次心跳/依然悬着/不愿落下
——《黄昏的林荫道》
牛绹牵住爷爷的手/爷爷的手牵住日子/落叶纷飞/从近处推向远处/秋天丰富的层次翻越视野/一枚落叶一句叮嘱/潜心读着/就黄昏了
山冈上的小树挨紧大树/秋天的夜来得好快/弯曲的山路上/爷爷的咳嗽比牛蹄沉重/亮在天空的星星/象一粒粒温馨的药丸
——《秋天的黄昏》
蚊子匍匐翻开的书页/醉心浮动的暗香
电视屏幕/动物世界,不断地,惊心,动魄
蜘蛛悬在蛛网上/像一滴夕阳
——《黄昏》
一缕阳光/藏在对门的林子里/夜深的时候/小路不会迷失/心会觉得温暖/隔着篱笆/一朵花亮岀原创的羞涩/路过的风/扶住急促的呼吸
——《人约黄昏》
花朵摸着呼吸和皮肤/风摸着远处的景致/我回过头去,身影绊住绽开的笑容/朝向家的地方。黄昏临近/时光的脚步悠闲,匆忙/伫望村头,傍边的孙子将一只回家的蚂蚁捏在手上/沉吟许久,爷爷为一帧晚照抻了抻/一袭渐渐靠拢的暮色
——《看见黄昏》
这些情景交融的意境,透过诗人对事物的细致感受和观照,以通俗而不庸俗的语言得以实现诗性“言直而切”自然流露的艺术效果。
名词善用是诗歌光芒辐射的反应堆
引用诗人伍培阳自己对诗歌的认识不难看出其驾驭文字的非凡功力。他说:诗歌的架构,语言的表达,以及直抵心灵的颤栗,疼,以及悲和幸福。只能在感悟中才有切肤的体验。放纵语言,或者让语言泛滥,模糊,混沌,可能让诗歌流失。
语言泛滥,模糊,混沌,我想其中应该包含词性的准确清晰使用。也就是说一首成功而不会从受众心里流失的诗,究竟该使用什么样的词性表述才能保持其最耀眼的光芒存在?
我发现,伍培阳的诗阵中处处布满着名词这颗地雷,这种地雷式的意象,
一旦碰引,即会炸开碰引者的心灵,旋即随诗人构建的内情与外物和谐统一的画面感染而浮想涟涟。诸如诗人几首视觉中的“狗”:
屋门前的那只老黄狗,此时靜下来,趴在晌午/一声接一声的蝉鸣,被淡成了催眠曲/左耳进去,右耳岀来。小路有人走过/花阳伞移动阳光弯曲的影子/奶奶上午说过,久不下雨,黄豆,红薯,花生,蔬菜/熬不住了,这个夏天有太多的忧心和牵挂/村头的老樟树摸着裸露的脚背,喊着关节痛/那栋与它同龄的房屋,驳落的墙灰/总叫邻居家的小孙子哭红了眼睛/想起这些,它就卧不成寐,托着渐渐苍老的年龄/绕村庄转了一圈,然后回到堂屋/陪在躺椅旁,捧起奶奶半睡半醒的鼾声
——《村庄的那只老黄狗》
托着跛腿的小路。山坡上,那只黑狗/蜷缩黃昏的哀伤,舌尖反复舔舐斑斑夕阳/时间过去两小时,它偷吃了灶膛的烤薯/铁棍重重落在后腿上/暮色四合。村庄上空的炊烟,被视野抬升/弥漫北风的呼唤,它感到寒冷和温暖/不愿回家,不想离家/借着矇眬的月色,泫然的星光/摸索着回到村庄,无奈且悄无声息
——《村狗》
透过黄狗、蝉、小路、花阳伞、奶奶、黄豆、红薯、花生、蔬菜、樟树、房屋、村庄、堂屋、躺椅、山坡、夕阳、灶膛、烤薯、铁棍、炊烟、月色、星光等交融一体的客观图景,趴在晌午的老黄狗,蜷缩黃昏偷吃灶膛烤薯被铁棍打伤的黑狗,已不再是常人眼中视狗的忠诚为奴性那么简单的事物,而是形神情理和谐的蕴藉空间可以“悟”出多种超越其本身相关联衍生出的新涵义。也就是说,诗歌内质的光芒因此而好比核反应堆,向外辐射之源不仅可以源源不断,而且力量非凡。
使用名词作为意象其实也是诗歌创作的基本技巧,但将同一意象置放于不同的语境进行反复则需要勇气和胆魄。在伍陪阳的很多诗篇里,爷爷、奶奶、阶矶、夕阳、黄昏、炊烟、村庄、山岭等等意象反复,这种不等于重复的意象反复,不是诗人黔驴技穷的资源枯竭,相反被赋予新的品性的这些反复使用的意象恰恰是其创作技巧的高明所在,留白阔旷,肥而不腻。
时代脉搏是诗歌因子涌动的腹地
诗歌的意境是由流动的意象构成。这种流动的意象可以说是诗歌意境的因子,也就是“细胞”。因此,诗人选择取舍自己对客观世界的视觉、听觉、味觉、嗅觉以及触觉表象便会变得至关重要,因为这些表象内容、形式之间的辨证关系直接影响着诗歌本身的艺术形象高度。
诗人不是圣人,而是活生生的生活在现实社会中的普通人。正常人的脉搏,都会随时代的脉搏而跳动,频率可以快,也可以慢,但不可以完全停止不跳动。因此,把握时代脉搏,切得准脉动的好医生这个标准,也可作为测量诗人高矮的衡器。
邻居最近感到蹊跷,他家初长成的丫头/常常戊时岀门,亥时回家/有人悄悄议论,好多个晚上/看见邻村的小白脸坐在绿茵的溪边/怀里抱着一枚满圆的月亮(《村前的溪流》);躁动,潮动,挂在墙壁上的辣椒/仿佛一贴情不自禁的喜庆/他要大胆地告诉村庄:他快娶亲了/至于详情和细节,留待幸福的夜晚,慢慢咀
(《娶亲》)
一只白鹭,又一只白鹭/我想,湘西南初冬的水田正在找回档次/奶奶告诉我,好多年了,它们才迟迟回家/收割后的禾茬/朝同一个方向匍匐。田埂环绕,圈住自己的心愿/伏在夤夜的窗台上,我叮嘱星星和月亮/它们若要离开,别忘了转告,我已敞开梦境的开阔地/等候它们,停留,栖息,稍许长久一些(《白鹭》);晨雾笼盖。山冈,田野,村庄/在山洼的地里,看见呼吸:牵绕,回旋,融汇/我在低处仰望,上午10点钟,太阳坐在山顶/宛若新剥的橙子,蛋黄,引诱味蕾,胃和饥饿/阳光在庞大的脚步声里晕眩/我捏了捏感觉和锄柄,我们回家,我们幸福/村庄上空的炊烟/在传统和岁月里,已作岀小小的调整/让它们适时矮下,适时上升
(《晨雾》)
在视野和牵挂里,孩子的鼾声,隆起夏日的漫长/一只蚂蚁停泊旁边,听见山脉运动内心/喊叫土地的名字,庄稼的名字/撒落周围的积木,有些陈旧。模拟晌午/在低处和高处,等待收工回家的脚步/山坡瞧见,躺在树下的孩子,比村庄新鲜,庞大,和辽阔/挨近地里的树,在移动树阴,呼吸,和疲惫
(《睡在树下的孩子》)
衔着晨光擦亮窗户/一只麻雀又一只麻雀,喳喳叫唤/仿佛好心情。迅速起床,早解,洗漱,对镜整形/发现自己比平常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之后,提着精致的手提包岀门/哼唱流行旋律,妻子追问,含笑不语
上午9点30分,有人看见他在彩票兑换门囗/低头,摇头,沮丧,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现象》)
村庄陈旧,新颖,一些老房子,墙壁驳着风雨/印迹清晰深刻。一些新房子,明亮的玻璃窗上/融和阳光的呼吸。村狗蹲在墙边/在心亊里疲惫和假寐。和孩子们讲着童话和寓言/大哥面色红润,看到我,忙不迭地让坐,递茶/唠叨过去的亊,现在的亊,以及将来的亊/旁边的孙子不认识我,自顾自地背诵唐诗/仿佛看见微微佝偻的背影/飘曳的白发押入清脆的童声/我在平仄里,握住自己的年轻和苍老,安闲和忙碌
(《回乡》)
我试图在被包围的水塘边,留影身份和欲望/做一棵移动的油菜和花朵/阳光一次,灿烂一次/村庄沉默,村庄的背影純厚,旁边站着/一排年岁高古的樟树/爷爷在仰望时,常常踮起脚尖
(《油菜花开》);
睡在板凳上的儿童/翻过身去/掩藏另一只听觉/旁边的奶奶,也许有太多的感慨/手晾在额前/黃昏的光线刺眼地寂靜/照在无人经过的小路上
(《写给留守儿童》之《睡》)
从诗人以上节选的诗语中,诗意延伸里听得见时代脉搏跳动的声音,流动的情感因子,应时应景而涌。诗人以诗歌文化功能应有的担待紧扣时代脉搏,对乡村青年的恋爱婚姻、生态环境、现实与在场的喜悦或疼痛、和谐或不和谐的自觉观照,其诉求所激发诠释的生命律动之穿透力已远远超越诗人本身的个体生命需求和愿景。
胞衣水土是诗歌根深叶茂的高蛋白
人总是对自己的胞衣地充满敬畏和情有独钟,无论走多远,魂牵梦萦中惟独无法抹去生命原初的记忆和丢弃的恰是胞衣地的水土之恩。我不避讳对伍陪阳的个人偏爱,可以说他应该不只是邵阳诗歌群体中的翘楚,从他一系列以乡土人物乃至动物为客体内容的本土性叙事诗章中,具象叙事所呈现的诗意而鲜活的生命,无不触动人们对乡村乡土现实深入骨髓的疼痛及思考。诗人对乡土的记忆与深入,源头大多亦源于胞衣地前辈们的大爱与智慧的传承。如前所说,爷爷、奶奶的意象反复常常延伸延展于伍陪阳的诗章,自是诗人对爷爷、奶奶熟稔于心的结果。而他对爷爷、奶奶的苦难与人性光辉以及对其信仰的高度,则需要与诗人一样怀着真诚敬仰的襟怀去作品中领略。比如,以下有关爷爷奶奶的诗篇:
爷爷坐在阶矶上,老棉袄裹住老迈的年龄/冬天的阳光时冷时暖/趴在古樟树下的村狗,懒懒地望着苍郁的树叶/发了一会呆,漫无目标,吠叫天空和远山/爷爷站起身来,试图让身影高一些,直一些/但总模拟犁的弧度,山的弧度,岁月的弧度/让我们仰望,敬畏,慨叹,跋涉/其实我们早已是他心中随意拿捏的词和句子/顺心不顺心冲着我们叫喊:爷爷年轻时/也是一头拉不回的牛犊子(《爷爷》)
深夜里,爷爷的咳嗽,一阵紧似一阵/比蚊帐陈旧,被面寒冷/摸过黑和窗户,溅在门前的树枝上/裸露的树枝,摇晃最后一枚树叶/沉闷的声音,比深秋还深/清早起床,踩着厚厚的落叶/奶奶发现鲜润的殷红(不是朝霞的颜色)/孙子在里屋哭喊,爷爷的手已凉,爷爷已听不见温语的问候/邻居互相议论,说好多天以前/一只乌鸦掠过村庄,落在对门的山坡/叫声揪心,凄切,荒芜(《爷爷》)
黄昏。一头牛卧在山岗,卧在老迈的年龄里/憔悴,无奈,疲惫。咀嚼回忆联想,走过来的路程/似有收获,遗憾,和期待,似有太多的亊件,细节/需要梳理,总结,它流下泪来/已是秋天,树叶象哀伤的语词,纷纷在周围凋落/旁边的爷爷一直沉默,扯来一匹夕阳/盖在它的身上。爷爷的眼眶潮润/禁不住喃喃:安心睡一会儿,然后,我们赶着夜色回家(《一头牛卧在山岗》)
奶奶的影子一再拓展,就镶进黄昏了/弯曲的村路,歩态蹒跚/奶奶说她好睏,回到暗深的里屋/跟随多年的狗,蹲在山坡,有些失落和沮丧/后悔没有拽住奶奶的衣袂,呓语,和回光返照/暮色四合,一只白兔趴在山梁,迷离恍惚/绕新培的土堆转了三圈,然后消失在茂密的林子/虫鸣浮起一片寂靜和黑暗(《奶奶》)
胞衣水土可以说是诗歌根深叶茂的高蛋白,经过其浸淫和梳理的作品将更具营养而经得起时间的考量,并被时间擦得越来越亮。
禾苗拔节灌浆的时节,我掮着锄头,时光,和责任/穿梭田埂,水圳,山塘,和望眼/哗哗的清流经过季节,细心,和身体/流注水稻的根部,让丰收适时渡过盛夏难挨的日子/锄头疲惫,晌午疲惫,靠在树阴下小憩/蝉呜拨亮饥饿,望见村庄屋顶舒缓的炊烟/隠隠听见呼唤,温馨的感觉,明亮,悠长/仿佛传自一部厚厚的农耕史(《放水》)
“望见村庄屋顶舒缓的炊烟,温馨的感觉,明亮,悠长”之中不禁想起艾青的名句:“为什么我眼里常含泪水,是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考量伍培阳的诗歌,如果硬要将其归宗入派而论的话,可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乡土诗,亦是乡土诗中的标杆和航母。何谓乡土,个人以为,既乡且土,其根深植于泥土之中,其枝叶花朵可拧出水土的芬芳。
我深信:伍培阳对生活的独到发现,对生命的诗意情怀所创作的系列诗章定能经得起岁月的淘洗而更具穿越时空的魅力,同时,其中本土的乡风民俗、人类的生存境况等也将具有深远的史料研究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