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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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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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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羊西施


          一天清晨下瓢泼大雨,九点多才停,地里满是积水,不能出工,知青们一个个喜笑颜开。我们是插队落户,没有星期天,只有下大雨才能休息,于是大家兴高采烈地上县城去改善生活了。我不想无聊地闲逛,但又无所事事,心想,何不去采访一下石榴皮。


       有一次我去县广播站送稿子时,编辑赵兰花叫我有空采访一下我们邻队的牧羊女,她叫黄玉青,听说她把二十多只羊繁殖到了几百只。我脱口而出:我知道,她是石榴皮,而且是翻转过来的石榴皮。赵兰花好奇地问:什么是翻转过来的石榴皮?我告诉她,这是我们队里男青年对牧羊女的称呼。因为她体态轻盈,声音甜美,很多男知青就想知道她容貌是美是丑,但她老是戴着养蜂用的头罩。有位好事者在路上遇到黄玉青队里的男青年,就问牧羊女长相如何。邻队的男青年说:“哈,她的长相吓你一大跳。”说完,就匆匆离去。


       长相能吓人一大跳的,那一定是麻子,而且是大大的麻子。这位好事者回来一转述,有人就叫她石榴皮,并且是翻转过来的石榴皮。因为石榴皮光滑,翻转过来,吃掉里面的石榴仔,就是一个一个坑。大家不知就里,就跟着叫,石榴皮就叫开了。赵兰花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你去采访一下吧,保证有收获。


        我来到邻队,东寻西找,也没遇到上海知青,估计也都上县城了。正感疑惑时,一位女知青走了过来,皮肤白皙,梳着马尾松,一跳一跳的。那时的男女知青都是黑不溜秋的,估计她是在食堂里做饭的大师傅,很少日晒雨淋。我不敢多看,问她黄玉青在哪里?她忽闪着大眼睛,疑惑地看着我。我连忙解释自己是邻队的上海知青,来找黄玉青聊聊。她指指自己的嘴巴,快步走开了。哑巴?仙女般的人物,却遭天嫉。我摇摇头,东瞧西看,想再找一个人,只见她又匆匆地走了回来,手里拿着纸和笔。她走到我跟前,在纸上写道:你找黄玉青干什么?我问她能否听见,她点点头。我回答道:县广播站叫我来采访黄玉青。她又写道:你到羊圈去找她。我问了羊圈所在,她用手指了指,我直奔那里而去。


       到了羊圈,见一大群羊咩咩地叫着,没有牧羊女。我等了一会,只见牧羊女戴着头罩施施而行。这个装束,我很熟悉,我遇见过她多次。她的头罩像南方的斗笠,只是面部多了面罩,连同脖子也罩在一起。我上去作了自我介绍,黄玉青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只是你们队的青年最坏了。”


        我的稿子常在县广播站播出,她自然也常听到。她说我们队的青年最坏了,也确是有她的道理。有一次我们收工回来,路上遇见黄玉青,有个青年就叫:石榴皮,大麻皮,其他人就哄堂大笑。我觉得伤人自尊,有害天理,就制止了他们。黄玉青一声不吭,低着头赶羊。现在听黄玉青这么说,我连忙辩解,我可从来没叫过石榴皮。黄玉青扑哧一声笑了,说:“所以你来,我欢迎。你们队其他人来,棍子伺候。”


         她说得气汹汹的,声音却如“好鸟相鸣,嘤嘤成韵”。难怪有人说:宁愿跟苏州人说话,也不跟宁波人说话。这是因为苏州话平声多,吵架也像拉家常,而宁波话入声多,声音短促而响亮,说话就像吵架。黄玉青说话嗲声嗲气的,给人以舒服的感觉。我说了来这里的目的,她说她要去放羊,怎么办?我脱口而出,我跟你一起去放羊。她笑着说,他们队有个男青年经常对她唱:我愿做只小羊,跟在她身旁……结果有一次他真的跟她去放羊,却落荒而逃。我感到好笑,情人眼里出西施,坑坑洼洼的大麻皮,有人见之,也艳如桃花。但为什么要逃呢?我不解地问。黄玉青回答:“是小咬,铺天盖地,不逃才怪。” 


         我恍然大悟,小咬,是东北特有物种。它比蚊子小四分之一,毒性却很大,专门往人的头发里钻,一咬一个包。被咬以后,奇痒无比,用手一挠,鲜血淋漓。小咬一般是早晚出来,阴天则一整天飞来飞去。我看看黄玉青,面罩里的她,如云里雾里,看不真切。她笑着问我:“怎么样,去不去?”


       我自谓有香烟在身,小咬怕烟,一咬牙,说:“去。”


       黄玉青说声好,叫我等等,她转身走了。过了一会,她带了一个包,斜背在身上。她打开羊栏,头羊个高体大,黑黑的,它脖子上挂只铃铛,一走,叮当作响,羊群便鱼贯而出。我们赶着羊向草地走去,一路上我们谈笑风生。她声音动听,又爱笑,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我问她怎么会把羊繁殖得这么多,过年还能向每户农民供应一只羊。她说她不管繁殖,这有兽医管,羊一年繁殖两次,一次产三五只羊羔。她管存活,羊羔怕冷,生产又在春秋两季,北方的春秋可比南方的冬天还要冷。晚上要保证产房温度,那就不能断火,人一晚上不能睡。我点点头,她说得轻巧,却不知几多辛苦,几多困倦。


       来到草场,那是一望无际的草甸子。羊撒欢儿跑了进去,天空立刻升腾起黑压压的一片。那是小咬,铺天盖地。黄玉青说,我们就在这里吧,里面小咬多。但路边小咬也不少,直往我头上扑。我赶紧点起了香烟,烟雾萦绕,小咬就往高处飞,却不逃走。我们席地而坐,太阳出来了,温度渐渐升高,小咬逐渐散去。


       我继续刚才的话题,就问羊骚味很重,又脏,女孩子不怕吗?她说女孩子哪有不怕脏的,但要羊长得好,宁愿自己脏,也要让羊干净。她说要想羊不得病,羊圈就要干净,那就要天天扫羊粪,定期冲刷羊圈。她说有一次生产后,有只母羊体弱乏力,没有回头舔干小羊身上的毛。她就把小羊抱到母羊嘴边,让它舔干。小羊湿湿的、滑滑的,又有血水,站不起来。她抱在怀里,一只一只让母羊舔,使小羊能站了起来。黄玉青说,你怕脏,小羊就会死。我油然而生敬意,羊群的扩大,完全是由于她的爱心、细心和恒心。


       中午时分到了,她叫我去捡干柴火。这里虽是草地,但路边有不少农民拉柴火时撒落的干树枝。我点燃了干树枝,她从包里拿出三只馒头,给我两只,我们就烤了起来。我好心地叫她把面罩拿掉,既凉快些,又方便吃饭。她说她有大麻子,不吓坏你才怪。我说人贵在心灵,又何在乎美丑。她笑着脱下面罩,我惊得一呆,她就是刚才那位拿纸和笔的人。她脸光滑如镜,哪有什么麻子。她杏眼琼鼻,樱桃小嘴,皮肤白皙,有些红晕,吹弹得破。我惊讶地问道:“你不聋不哑,刚才装聋作哑干什么?”


        她笑盈盈地说:“那时不知道你找我干什么,我开口说话,怕你听出我的声音。”


       她声音动听,我队不少男青年都听到过。即使是发怒,也如头羊的铃铛,叮当作响。我又问:“你一点雀斑都没有,怎么说你是大麻子?”


        她眼波流动,一脸委屈地说:“那还不是你们队里的人叫出来的,我们队没人这么叫。不过叫大麻皮也好,少了很多麻烦。我们队里没人知道我是大麻皮,就有不少人对我唱情歌,烦死了。”


       我笑着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叫你美若天仙。我们说说笑笑,馒头烤得焦黄,香喷喷的,没有菜,却也吃得津津有味。午饭后,又聊了一会。黄玉青看看表,就拿出哨子,使劲地吹了起来,羊群慢悠悠地走了过来。羊走得慢,回去要好几个小时。不过这么早回去,晚上羊不会饿吗?我疑惑地问。黄玉青回答,羊跟人不一样,光白天吃是不够的,晚上还得起来给它喂一次。她说得轻描淡写,但半夜女孩起床的受惊担怕,加上这么多羊要喂,又脏又累,这些不足与外人道。尤其是在长达七个月的冬天里,半夜要起来给羊喂草,天天如此,其艰辛,无以言表。


      羊走上了公路,黄玉青戴上面罩,我们赶着羊慢慢地往回走。快接近村庄时,遇到我们队的几个青年收工回来。他们见到我跟黄玉青在一起,大为好奇。有个知青高叫道:“哈,大记者看上大麻皮了。”


       我叫黄玉青脱下面罩给他们看看,黄玉青有些忸怩。我催促道:省得他们老叫你大麻皮。黄玉青依言脱下了面罩,露出一张似嗔却笑的脸,白净、光洁,似一朵盛开的白莲花。四周顿时鸦雀无声,一个个呆若木鸡。黄玉青吹起了哨子,头羊慢悠悠地起步,叮叮当当,群羊擦着几个青年前进。一个青年莫名发飙,一脚向羊踢去。羊怒了,一头顶了过去。那青年连退几步,羊又一个猛冲,把他顶到了路边的草丛里。另一个青年也向羊踢去,羊群乱了,几只羊低着头猛冲,几个青年乱踢,最后都被顶到了草丛中。小咬黑压压地升腾起来,青年们落荒而逃。黄玉青也赶紧戴上面罩,吹起哨子,羊群又陆续前进。小咬追了过来,我也拔腿就跑。


        我跟着黄玉青回去,帮她把羊赶进羊圈。羊鱼贯而入,黄玉青在边上数着。等羊全进去了,黄玉青说少了一只羊。几百只羊,她能精确地数出来,其细心令人钦佩。我们立刻动身往回找,我猜测是在刚才混战的地方,羊可能受伤了。果然,在倒伏的草丛里,一只羊趴在那里,它的腿瘸了,估计是被那个青年踢了一脚。幸亏黄玉青细心,要不,这只羊半夜里肯定会被狼给吃了。黄玉青伤心地哭了起来,我抱起六七十斤重的山羊往回走。告诉黄玉青赶紧去找兽医,这比哭重要。黄玉青听了,擦干眼泪,赶紧跑了。我抱着羊慢慢地走,快到她们村庄时,黄玉青领着兽医来了。兽医连忙领我们上他家去,他把羊腿部毛剪掉,打了一针。又把骨头位置对正,用几块木板固定。完了,黄玉青这才破涕而笑。我把羊抱到羊圈,她在边上开辟了一个单独的地方,把那只羊固定好,不让它随便走动。忙完后,她请我到她们食堂吃饭。我看天晚了,就要了两个馒头走了。


        回到我队的知青寝室,男青年们纷纷问我跟牧羊女的关系。我笑着说:“你们说的是牧羊西施吗?我是去采访,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知青们一阵嚷嚷,牧羊西施也就叫开了。他们听我说是去采访,都信了,大家都知道我常给广播站写稿子。有个叫李强的知青对我说:“她如果是你朋友,我们就不冒犯她。朋友妻,不可欺。她如果跟你没有关系,我就要去追她了。”


       李强长得魁梧,心直口快,大家叫他愣头青。我知道他不学无术,黄玉青绝对不会看上他的。但如果实话实说,那伤人太深,于是便调侃地对李强说:“美女爱英雄,你高大英俊,说不定能获得牧羊西施的欢心。我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一连几天,寝室里谈的都是牧羊西施。有的说,我今天唱了“阿哥阿妹情谊长”,她对我看了一眼。有一个说,我哼了《敖包相会》,她没反应,头罩里看不出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有人说,女的不反对,那就是喜欢。还有一个青年说,我唱“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她说“拾人牙什么的”。我说;“拾人牙慧。”


        “对,拾人牙慧。”那青年说,“那个牙慧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是牙齿上的脏东西吗?叫我拾这个干什么呢?”


       我哈哈大笑,这是个68届初中生,虽说是初中毕业,其实只上过一年初中,文化水平低。大家七嘴八舌,我看见李强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响,就问他有没有什么奇遇。他顾左右而言他,问我学习写文章,最快要学几天。我奇怪地看着他,他苦笑一声,讲了他的经过。


       李强不会唱歌,不会拐弯抹角,他看见黄玉青赶着羊过来,拦住了说:“我们大记者说了,他跟你不是朋友关系,还说你没有男朋友,我就来报名。”


       黄玉青掩口葫芦而笑,她见过唱情歌的,见过含情脉脉的,却没有见过这么直截了当的,是少根筋,还是璞玉浑金?她笑着说:“你能像大记者那样写两篇文章,我就答应你。”


        李强拍着胸打包票,说小菜一碟。他想,这还不容易吗?回去叫大记者写两篇就行。黄玉青心思缜密,她玲珑剔透,早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就说:“好,跟我回去,当着我的面写两篇。”


       李强这下蔫了,他胸无点墨,没有金刚钻,哪能揽瓷器活?黄玉青见状,笑着吹了一下口哨,羊缓缓移动。李强还想拦住,几只羊立刻冲过来,向他顶去。李强眼疾手快,马上跳到草丛里去了。黄玉青吆喝着羊,羊鱼贯前行。小咬飞了出来,李强只得落荒而逃。


       我乐不可支,这黄玉青也真能搞怪。你叫李强比武招亲,他孔武有力,还能胜任;你以文招亲,那不是赶鸭子上架——强人所难吗?我告诉李强,他跟牧羊西施不是一路人,不要作无谓的追求。我说要写好文章,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要博览群书,积累词语,观察生活,没有三五年时间的累积准备,是写不好文章的。李强听了,默不作声。


       又过了几天,我写了篇牧羊西施的报告文学。趁劳动路过县广播站时,把稿子交给了广播站的赵兰花。赵兰花看了稿子,大为赞赏。她问我对黄玉青的印象,我说她人美,事业心强,心细而善良。赵兰花问,她跟黄玉青比,谁漂亮?我看了她一眼,说春兰秋菊,各有独特的优美风姿。赵兰花朝我眨眨眼,说我对黄玉青的印象这么好,可以进一步发展。我笑着说,我心不在此,大丈夫当鲲鹏展翅。其实,那时我暗恋着赵兰花,但她是白雪公主,我是泥腿子,差距不可以道里计。我有自知自明,不敢痴心妄想,就以慷慨激昂来转移话题。她听了,鼓而掌之,说:“好,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

       我知道这是庄子的话,扶摇是上升,羊角是旋风。这句话的表面意思是说鲲鹏展翅,盘旋上升,直到九万里的高空。实际上是鼓励有志青年要鲲鹏展翅,施展抱负,实现宏伟的理想。我击节赞叹,告辞而去。我边走边看路边的景色,两边群山逶迤,葱茏苍翠。我驻足眺望,眼前浮现了牧羊西施似嗔却笑的脸。对,要向牧羊西施那样,以事业为重,一心一意做好本职工作。我头脑里一片空灵,便快步向前走去,走向我的劳动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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