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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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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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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娇

   钱多娇轻盈俏丽,她第一次到知青食堂吃饭,看见二两一只的馒头,就说太大了,能不能买半只?周围的老知青如同听到了天方夜谭,哄堂大笑。

  钱多娇梳了两个羊角辫,不是山羊那种往上冲的模样,而是像绵羊那种往下弯曲的。她白净、娇嫩,两眼滴溜溜地转,波光四溢。她出生于一个资本家的家庭,父亲比较开明,公私合营时把厂献给了国家,自己当了厂里的职工。钱多娇是家里最小的女儿,未免娇贵些。她是69届初中毕业生,其实初中没上几天,因为全国停课。她在家呆到初中毕业,还只是小学水平,但她受家庭影响较深,从小耳濡目染,饱读诗书。她们这一届是一片红上山下乡,她在家呆了一年半,实在呆不下去了,被动员到黑龙江黑河地区插队落户。她比队里的其他知青晚插队一年多,对一切都感到好奇。

  食堂做饭的,东北叫大师傅,是上海女知青,叫韩红花。她婉转地告诉钱多娇,馒头没有一两一个的,她要是吃不下,可以放到晚上吃。钱多娇惊讶地问:“那不冷了吗?”

   知青们听了,又笑又叫。在农村,夏天吃冷馒头,那是家常便饭。如此,有的知青称她是小娇女,有的叫她阿娇,有的叫她娇娇。钱多娇唇角微挑,反驳道:“我不是小娇女,不是阿娇,也不是娇娇,我是钱多娇。”

   她很为她的名字自豪,据说文革时,居委会几个阿姨说她的名字太资产阶级化,应把多娇改成“多红”,或“多土”。红和土,那才是革命化。她理直气壮地回答:“你们懂什么?我的名字来自最高指示,毛主席说‘江山如此多娇’。你有本事叫毛主席把这句话改成‘江山如此多红’,或者改成‘ 江山如此多土’ 。”

   几个劝她改名字的阿姨面面相觑,她们不知道多娇两字还有这一层深意,只得不了了之。现在有人叫她小娇女、阿娇、娇娇,她连忙分辩。知青们还是不依不饶,一个劲地叫。钱多娇气哭了,抬头朝着屋顶哭,哭得昏天黑地。男知青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觉得匪夷所思,最后一个个溜之大吉。韩红花哄了半天,才哄得她不哭了。

  钱多娇被分到菜园子劳动,那是农村最轻的活。在那里干活的,一般是大爷、大娘们,钱多娇还是累得三天两头地哭。钱多娇爱哭,看见小虫子也哭,看见食堂里的大老鼠,更是嚎啕大哭。后来一听说老鼠,她就尖叫,就哭。有个叫秦阿毛的知青,长得又矮又瘦,鬼点子却不少。他喜欢搞恶作剧,故意几次说大老鼠,引得她哭,他看笑话。没成想,钱多娇这一哭,如黄河堤岸决口,汹涌澎湃。他走到哪里,她跟着哭到哪里。他受不了了,赶紧逃进男寝。钱多娇就在男寝门口哭,哭得想休息的人也休息不好。最后秦阿毛只好连连打躬作揖,赔礼道歉,保证再也不敢了,才哄得她不哭了。秦阿毛是扬州人,看到钱娇娇回去了,吐出一句扬州话:“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葱。”这句话是表示惊讶、惊叹,意思是不得了,了不得。

   从此没人敢去逗她,知青们都怕她哭。大家戏谑地说,钱多娇是天上哭煞星下凡,要不,怎么这么能哭?大家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娇娇哭。”不过钱多娇也接受了娇娇的称呼,她觉得两个娇好,比一个娇多,那就是比多娇还要多娇。从此,大家就叫她娇娇。

   天气转冷,菜园子里的活没有了,娇娇也跟着去收割黄豆。那是在离生产队二十多里的地方,是两山之间的平地。大家吃住在那里,那地方叫地营子。割黄豆的清晨,一人一条拢。这条拢一眼望不到边,只见天是圆的,地也是圆的。队长一声令下,大家就弯着腰用镰刀割黄豆。这黄豆被晒干了,原本枝叶到膝盖的黄豆,现在萎缩到只有一巴掌高,这需要大家把腰弯得更低。老知青们已经习惯了,唰唰唰地,几下就窜到前面去了。娇娇哪见过这阵势,赶紧一手抓黄豆,一手挥动镰刀。她小手纤薄白皙,似春笋般细嫩,不一会就被硬硬的枝干扎得血斑点点。她甩甩手,忍住哭。一会就腰酸背痛,想直一下腰,却酸得直不起来。用手敲打一阵后,才直起了腰。歇一会,再弯腰去割。过了一会,看看前面,其他人只剩一个个小黑点。赶是赶不上了,又累得眼冒金星,索性躺在垄沟里,放声大哭。哭了一阵,自觉无趣,又起来干活。这样干一阵,哭一阵,哭一阵,干一阵,午饭也不吃了。她埋头苦干,也不知道干了多久,她直起腰一看,前面全是人。原来大家割完后,都过来帮她割。她第一次受到感动,又哭了一场。晚上回来,在吃饭时,队长没批评她,反而表扬了她,说她第一次参加这么高强度的劳动,能坚持下来,很不容易。她听了,又想大哭一场,却忍住了,没哭出声,泪水静静地淌着。大家挤挤眼,没敢去招惹她。

   第二天割黄豆,她腰酸得弯不下来,强忍着酸痛割,没哭。割了一会,手指割破了,她也没哭。她把手指放到嘴边吸了一下,吐掉血水,又吸。别人看见了,告诉队长。队长撕了衣服上的一块布,叫女知青给她包扎,然后叫她回去。她不肯回去,队长说,回去到食堂帮忙,那也是劳动。她听了,这才往食堂走去。到了食堂,她帮韩红花拣了一阵子菜。下午时分,韩红花撸起袖子擀面做花卷,就叫娇娇把花卷往笼屉里放。娇娇刚排放了几只花卷,一只大山鼠跑了出来,尖嘴翘须,两只绿莹莹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看着娇娇。她吓得大叫,却没哭。韩红花走了过来,把脚一跺,大山鼠逃走了。韩红花安慰娇娇,老鼠怕人,没什么可怕的。她见娇娇没哭,称赞她有了进步,人就是要勇敢地面对一切。

   过了十几天,娇娇受伤的手好了,黄豆还没有收割完,她申请加入了收割。她弯腰快速地割着,忍着腰酸背痛,汗水也顾不得擦,只顾往前割。一天下来,她跟上了队伍,没有落下,没有让大家帮助她割。这次队长由衷地表扬了她,说她有进步,能吃苦。娇娇也觉得困苦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忍受一下,坚持一下,就能挺过去。黄豆收割完以后,娇娇变了,能吃能干。她风里来,雨里去,皮肤也黑黢黢的。

  收割完黄豆,已是九月份,北方的严寒跟着飞雪来到。过冬要取暖,男女知青和社员们就要到山上去砍柴。每天天还没亮,就要冒着刺骨的寒风,跟在马车后面跑。跑累了,到车上坐一会。坐不到十分钟,就感到手脚渐渐麻木,那是快要冻僵的预兆,只得跳下车再跑。清晨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刻,一般都在零下48度。凛冽的寒风吹在脸上,如几百根针在刺,娇娇没哭。这样天天经受北风的肆虐,脸被吹红了。这红色又逐渐被吹成焦红,焦红变黑,脱落,露出鲜红的肉,娇娇也没有哭。她看着自己镜子里的脸,跟韩红花打趣道:“大花脸,唱京戏不用化妆了。”

   冬去夏来,脸上的黑红色还没有褪去,又被晒成土黑色。夏天她跟大家到黄豆地里锄草,黄豆地里的草锄完后,又天天去草地捆草。在一望无际的草甸子里,男知青和社员们用苏式大镰刀割草,女的捆草。草有半人高,很扎手,不小心就会扎出血,只好穿长袖衣服。天热,暑气蒸腾,汗如雨下。带来的两壶水喝完了,只好喝草根处铁锈一般的臭水。以前就算渴死,娇娇也不会喝的,现在是眼睛一闭,照喝不误。娇娇已非昔日之娇娇,她的外表跟农妇已无区别。只有羊角辫还在,还能显示往日的天真、活泼。她在日记本上写了几句诗:滚泥浆以傲笑,伴雷电而歌唱;携回雪以自娱,挥汗水而欢畅。诗很是豪迈,显示了她英姿飒爽。

   几年过去,娇娇变深沉了。知青们陆续地走了,有的参军,有的上学,有的抽调至粮库、供销社,也有的自找门路,去了自己的家乡。每当看到有人时来运转,她一面祝贺,一面自己也憧憬,也幻想。她知道党有政策,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一样可以上大学。但她比大家下乡晚,家庭出身不好的知青又不少,并且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上学、上调至厂矿企业,每年都有一定的比例,这样就轮不到她了。几经磨练,娇娇变圆滑了,见人就笑脸相迎,尽说好话。就像鹅卵石一样,经过水长年累月地冲刷,就圆润、光滑。

   到了76年,知青从原来的38人剩下到9个人了,4个女的,5个男的。其中有个男知青跟当地女青年谈恋爱,吃住在她家。队里撤掉了原来的知青食堂,以前的知青食堂是生产队负责,两个做饭的,由生产队给工分。现在知青少了,还让队里养一个做饭的,不少社员都有意见。这样,队长就叫知青们自己做饭吃,娇娇就跟韩红花搭伙。此时,娇娇已经24周岁,别的知青也有25、6周岁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生产队把原本住十几个人的女寝分隔成3间,两间小的,分给了两对男女知青,那时他们同居了。娇娇和韩红花住一间大的,她们还没有男朋友。

   一天傍晚,娇娇收工回来,秦阿毛拦住了她,他叫娇娇到他那里去吃饭。娇娇没理他,扭头就走。秦阿毛跟在后面,说韩红花有男朋友了,跟别人搭伙了。娇娇不信,走到寝室一看,果然见一个男知青跟韩红花有说有笑地在一起做饭,她不禁呆住了。韩红花抬头看见娇娇,就招呼她过来一起吃。娇娇扭头走了,但到那里去吃饭呢?她没有烧饭的煤油炉,现买也来不及。秦阿毛见状,一边哄着,一边拖她去吃饭。她半推半就,最后到秦阿毛处吃了晚饭。

  娇娇跟秦阿毛搭伙了,两人像过日子似的忙里忙外。一天吃过晚饭,秦阿毛叫她不要走了,就睡在他那里。娇娇吃了一惊,秦阿毛个子不高,其貌不扬,胸无点墨,不是她理想中的对象。秦阿毛见娇娇没表示反对,就抱住了她。娇娇大哭,她好久没哭了,这一哭,把这几年的憋屈全发泄了出来。秦阿毛大惊,她这样大哭,会把别人都招引过来的,他只得放开娇娇。娇娇一边哭,一边跑了。

  韩红花见娇娇哭着跑回来,也不问她怎么回事。等娇娇哭了差不多了,才问她原因,娇娇抽泣着说了秦阿毛的无礼。韩红花安慰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正常的。她说她也要跟男友同居了,娇娇吃惊地看着她。韩红花说,这屋很大,本来是住十个人的,现在我们住门这一头,你住里面,不影响的。娇娇急了,叫她分隔出一间。韩红花说,她向队里提了,队长说,现在还没时间安排。娇娇坚决反对,韩红花也就不再坚持了。第二天,娇娇还是跟秦阿毛搭伙吃饭,秦阿毛倒也老实了很多。这样过了几天,秦阿毛见娇娇有说有笑的,趁机又提出同居的要求。娇娇没吭声,既不反对,也不同意。秦阿毛倒也老老实实,不敢用强,他怕娇娇哭,这个哭煞星一旦哭起来,那是没完没了。但时间一长,娇娇也就跟秦阿毛同居了。

   村里有个叫葛芳的当地回乡女知青,跟娇娇比较好。她见娇娇跟秦阿毛同进同出,就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还说秦阿毛是三寸丁、谷树皮。娇娇知道三寸丁指的是秦阿毛个子矮,谷树皮是黑而粗糙,用来指面目丑陋。娇娇没有吭声,只长叹一声。葛芳趁机说,她哥哥对娇娇印象好,常在背后说娇娇好话,对娇娇有意思。葛芳的哥哥叫葛亮,牛高马大,相貌堂堂,比娇娇大一岁,可惜是农民。于是娇娇叹了一口气说:“命该如此。”

   春节回上海探亲,娇娇跟秦阿毛约好,各自见见对方的父母,秦阿毛满口答应。回到上海后,秦阿毛就杳无音讯了。娇娇打电话给秦阿毛,那时各家没有电话,但有公用电话,有专人看守,负责招呼,大家叫这样的公用电话为传呼电话。娇娇每次打电话,传呼的人去了一会,总是回答人不在。娇娇很是疑心,就到他家去找,秦阿毛告诉过他家地址。娇娇在一处低矮的里弄里找了半天,终于见到秦阿毛到小店买香烟。秦阿毛见到娇娇,直言不讳地说他父母不同意,说娇娇家成分不好,是资本家。那是个讲成分的年代,秦阿毛家三代贫农,苦大仇深,怎么能跟资本家子女结亲?娇娇哭着跑回了家,她的初恋无果而终。

  回家后,她一连几天茶饭不思。那时,她父亲去世了,哥哥姐姐又都各自成家,出去自立门户。娇娇最小,家里就她跟母亲两个。她母亲见娇娇吃不下、睡不着,就问她原因,她原原本本地说了。母亲说,这样的人品,得之不喜,失之不惜。娇娇渐渐走出了阴霾,趁机说了农民葛亮的事。母亲态度坚决地说,就是一辈子单身,也不能找农民。

   过完年后,娇娇回到了生产队。秦阿毛又要跟娇娇搭伙,娇娇骂他不是男人,没有担当。她自己带来了一只煤油炉,自己做饭吃。开始韩红花没有回来,她还能单独住。韩红花回来后,她又要跟男友同居在一起,娇娇的住处成了问题。秦阿毛趁机提出还是一起搭伙,一起睡,娇娇没搭理他。一次秦阿毛趁娇娇不备,一把抱住她。娇娇又抓又咬,又喊又叫。秦阿毛的脸上被抓出好几道血印子,只得放开娇娇。娇娇哭着跑到葛芳家,她跟葛亮同居了。秦阿毛再也不敢去骚扰娇娇,他怕壮实如牛的葛亮,招惹到他,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到了第二年开春,娇娇生了一个男孩,起名叫葛勇。她怕母亲要死要活的,没敢告诉母亲,也没去领结婚证。好在农村领证的意识薄,葛亮也不在乎。

   到知青大返城时,娇娇的儿子葛勇已经一岁多了。母亲叫娇娇回上海,她退休,让娇娇顶替进工厂。这是天大的好事,娇娇曾几回回梦里进工厂,醒来就一汪泪水。娇娇忙跟葛亮商量,葛亮长得五大三粗,浓眉大眼,心却很细。他知道拦是拦不住的,你要是强行拦阻,她可能会不告而别。于是,他不慌不忙地用旧报纸卷了烟丝,抽了几口,眯着眼满口答应。但他有个条件,葛勇不能带去,她还没做好母亲的工作。娇娇想想也对,就同意了。葛亮满意地笑了,葛勇在手,就像抓住了风筝的绳子,不怕你飞得高,飞得远。

   回上海后,娇娇进了纺织厂,成了她梦寐以求的天之骄子。母亲几次要给她介绍对象,娇娇都拒绝了。母亲整天唠叨,娇娇没办法,就讲了自己在农村已经成婚的事实。母亲听了,觉得没登记,可以重新成家。至于孩子嘛,要了是累赘,不给正好,总会有新的孩子。娇娇坚决不同意,母女两人陷入了冷战,谁也不说话。后来母亲被查出得了乳腺癌,要开刀住院,娇娇连忙去电报,叫葛亮带着孩子到上海。娇娇母亲住了院,其他子女走马灯似的来看看。娇娇也要上班,只能下班以后来照顾一下,葛亮则是夜以继日地陪护。同病房里的病友都说这个女婿忠厚老实,比亲生儿子还要好。葛亮嘿嘿地笑着,病房里谁需要帮助,他就帮助谁。

   出院后,娇娇母亲认可了这个女婿,娇娇跟葛亮办理了结婚登记。居委会给葛亮介绍了街道工厂的临时工,他尽职尽力,吃苦耐劳,深受好评。每个月他都会调休三天,陪岳母去化疗。娇娇这一家在上海开始了新的生活,她常对儿子葛勇说:江山如此多娇,妈妈比多娇还娇,是娇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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