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女知青刘华跟二毛子恋爱了,这消息在知青男寝传播着。大家兴趣盎然,原本中午要休息一会,现在也不困了,互相打听着详细的情况。
二毛子是对俄罗斯混血儿的称呼,对纯正的俄罗斯人,则称为老毛子。由于俄罗斯人牛高马大,体毛浓密,像山上的毛猴,东北人就戏谑地称他们为老毛子。至于老毛子跟中国人的混血儿,则一律叫二毛子。跟刘华谈恋爱的这个二毛子叫马志强,俄罗斯人大都以动物、地名为姓,马志强的母亲是山东人,就用了他母亲的姓,取了中国名字。
知青们住在过去日本关东军留下的军营,长长的一条炕上睡了二十多个人。一个知青言之凿凿地说,他亲眼看见刘华跟马志强手牵手地走路,还在唱“阿哥阿妹的情谊长”。自古男女授受不亲,能手拉手走路,说明关系密切。知青们有的羡慕,有的叹息,指责刘华不跟上海男知青谈恋爱。当时已经有上海女知青嫁给农民的例子,大家还不怎么群情激昂,毕竟是阶级兄弟。马志强则不同了,他有一半是外国血统,并且还是俄罗斯贵族的后裔。这事发生在讲究家庭成分的年代,可谓骇人听闻。
很快,有人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了上海干部李铁军。他闻讯,抬起头,眼睛明亮乌黑,显得深邃。他原是区公安局长,先是被打到,后来没什么历史问题,就解放了。但重要部门的职位都已经安排妥当了,他和一批老干部就给发配到东北来带领上海插队知青。李铁军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虽受过冲击,却也喜欢整人。他马上断定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马志强用黄色歌曲勾引上海女知青,是对上山下乡运动的破坏。他立刻找生产队长商量对策,要求批斗马志强。生产队长不以为然,觉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很正常。沟通了半天,队长不认为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不同意对马志强批判斗争。
李铁军气呼呼地回来了,满腹牢骚地说农村干部觉悟低。此时已是下午,社员和知青们都下地干活去了,他无计可施。晚上,他找刘华谈话。刘华个子不高,微胖,长发浓密,刘海轻覆。李铁军一个劲地询问,刘华垂眸不语,长而浓的睫毛,遮盖了眼睛。于是,李铁军苦口婆心地劝告,说马志强的祖父是俄罗斯贵族,被斯大林镇压,跟他结亲,后患无穷。刘华静静地听着,波澜不惊,水波不兴。李铁军讲得口干舌燥,最后问她怎么想法。刘华抬起头,眸光盈盈,似湖水般清澈。她简洁明了地说:“这是我自己的事,跟大家没有关系。”
李铁军气得发抖,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让刘华去休息,背后则大骂“朽木不可雕也”。他连夜给公社和县委写报告,要求对二毛子批判斗争,以保证上山下乡运动蓬勃发展。过了几天,县里和公社组织了联合调查组,他们调查后认为知识青年要扎根边疆,唯有安家置业,所以不但不能打击,而且还应该鼓励。至于男女青年之间拉拉手,唱唱“阿哥阿妹”,那也是热恋青年的常有现象,不是阶级斗争新动向。
最后调查组撤走了,李铁军一叠声地说县、公社两级干部觉悟低,麻木、迟钝。他立即向省和中央写了报告,要求惩处二毛子马志强,保证上山下乡运动健康发展。报告打上去了,却石沉大海。刘华和二毛子经此一闹,索性公开了恋情,他们经常唱“阿哥阿妹的情谊长,好像那流水日夜响”。歌声袅袅,情谊款款。
李铁军不愧是搞公安的,哪能允许黄色歌曲泛滥?他立即指示几个青年把马志强隔离起来,那时法律被践踏了,没有非法拘禁一说。几个好事的男知青就把马志强关在知青的粮食仓库里,派两个人看守。除了大便放他出来,其他吃睡等一律在仓库里。李铁军不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用强迫手段的,压迫越强,反弹越烈。
刘华听说后,马上找到李铁军,要求跟马志强关在一起,因为是她主动追求马志强的。李铁军阴阳怪气地说:“你们不是唱‘阿哥阿妹的情谊长’吗?我看你们是兔子尾巴长不了,非把他关到你们断绝关系为止。”
刘华见恳求不管用,干脆搬了一张长凳,坐到仓库门口,哼着“阿哥阿妹的情谊长”。 马志强也在里面回应,一时情意绵绵,风光旖旎。李铁军听了,这成何体统?他派几个女知青去轮番劝说,叫刘华回去休息,刘华不为所动。李铁军恼了,发令叫几个女知青强行把刘华拉到女寝,不许出来。刘华大喊大叫,大家听而不闻。
刘华喊叫了一阵,觉得无济于事,就佯装睡觉。半夜,等大家睡着了,她悄悄地开了门。外面新月弯弯,清澈的光华倾泻大地,刘华蹑手蹑脚地来到仓库门口。边疆农村有电灯,仓库窗口露出橘黄色的光。那两个看守知青还没睡,还在巡视,刘华就在黑夜中蛰伏着。晨光熹微时分,两个知青终于歪倒在墙角,睡着了。刘华在他们口袋里搜寻,拿出钥匙,开了门。
马志强睡得懵懵懂懂的,他脸型瘦削,身材颀长,黑发黑眼,只是鼻梁挺直,眼窝深陷。他被刘华拉了就跑,跑了一阵,他清醒了。他疑惑地问:“我们这是跑到哪里去?能跑得了吗?”
刘华不回答,只管拉着他往县里跑。跑到县公安局,马志强惶恐地看了刘华一眼,见刘华镇静自若,也就坦然地进了公安局。公安局值班人员问他们有什么事?刘华说是来投案的,她讲述了他们的恋爱和被关押的情况。她知道县里不反对她跟二毛子谈恋爱,索性来到公安局,求得保护。刘华要求公安局做出裁决,有罪就判他们刑,没罪就不该关押。值班人员用电话请示了一下,就派车送他们回村。
一路上,各村炊烟袅袅,与晨雾构成了萦绕的轻纱,村庄、田野沐浴在湿润的薄雾里。队里正闹哄哄的,被关押的人跑了,这还了得?李铁军分析了一下,认为不可能往前苏联跑,现在是夏天,江水滔滔,他们跑不过去。他们也不可能往别的地方跑,因为他们没钱,没有生产队的证明。唯一的可能就是跑到马志强家里去了,躲了起来。李铁军立刻带人到马志强家来要人,马志强的父亲莫名其妙,他耸耸肩,两手一摊,表示没有。李铁军派人里里外外地搜寻,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李铁军怀疑他们把人藏到别的老毛子那里了,威逼着马志强的父亲交出人来。
正争吵间,公安局的车子到了,车上跳下了刘华和马志强。刘铁军还以为他们在逃跑时被公安局抓住了,连连表示感谢。公安局人员口述了领导指示,谁再关押他们,就把谁关押起来。他们解释说,现在是安定团结时期,已不能私设公堂,随便关押人。刘铁军他们面面相觑,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李铁军一路走,一路大骂县公安局为虎作伥。他想不明白,有个带领知青的上海干部把一个女知青的肚子搞大了,是破坏上山下乡运动,被判了十年刑,二毛子反而不是破坏上山下乡运动。他不知道已婚和未婚、罪与非罪的区别,更何况是领导者利用职务之便,自然是罪加一等。
李铁军满怀怨气,他觉得有责任对知青负责,不能让他们走上邪路。他不甘心听之任之,回去后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给刘华父母写信。他在信中告诉他们,刘华谈的朋友是前苏联贵族的后裔,是被斯大林镇压的反革命后代。并且强调跟这样的家庭结为亲家,有苏修特务的嫌疑,不但影响刘华,还会影响你们一家子。
刘华的母亲接到信后大惊,她叫朱大妹,她的两个妹妹分别叫朱二妹、朱三妹,她立即风风火火地赶到了黑龙江。刘华见到母亲后,大惊失色。朱大妹风尘仆仆,她梳着短发,眉宇间有些倦怠,看到刘华也没有好脸色,说了一句:“你是要我死。”
朱大妹立即上下运动,她认为男女日久生情,分隔开来,情感就日渐消退。于是她到县知青办缠磨,要求把刘华调到别的生产队去。县里虽然支持上海女知青跟当地农民结婚,但也不反对女方的要求,就按照朱大妹的意见,把刘华悄悄地调到了一百多里外的沿江生产队。刘华死活不去,朱大妹大哭,说:“你不去,我就死给你看。”
朱大妹说完,就跳上女寝的炕,拿了一根知青捆行李的绳,往房梁上挂。刘华见状,哭着抱住了母亲,答应调到别的生产队去。于是,朱大妹趁热打铁,悄悄地托运了行李,到知青办要了证明,马不停蹄地带着刘华走了。到了新的地方,朱大妹陪着刘华住了一段时间,她天天劝说女儿。见女儿心境渐渐好转,她就准备返程回上海了。临走前,她怕女儿旧情复燃,威胁道:“你要是跟他好了,我什么时候知道,就什么时候死给你看。”
刘华到新的生产队后,没敢跟马志强联系。当时没有电话,交通也不方便。她更不敢写信,因为信都是放在生产队队部,知青们隔三岔五地到那里去翻信。有人见到了写给马志强的信,一定会交给李铁军。这样,她母亲就会知道,也一定会寻死觅活。刘华唯有叹气,尽管思念马志强,他那能歌善舞的身影也常在她梦中出现,但她不敢联系,只得挥慧剑斩情丝,把爱情悄悄地埋葬。她天天不声不响,只管出工劳动,人则一天天地消瘦。
几个月后的一天中午,天空灰暗,风雪缱绻。刘华正在食堂吃饭,听说外面有人找她。她出门去一看,只见来人穿着件当地农民常穿的黑棉袄,戴着一顶银灰色的狼皮帽,眉毛和唇边挂了厚厚的霜。她楞了一下,没认出是谁。马志强喊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惊喜地扑到了他的怀里。
原来刘华转走后,马志强对全县的生产队挨个进行了寻找。孙吴县有四千多平方公里,伪满时期驻扎着十万日本军队,有“大大的孙吴,小小的哈尔滨”之说。马志强顶寒风、冒风雪,在零下40多度的低温下,辗转几千公里寻找。其心之痴,其情之坚,当惊天地而泣鬼神。此情此景,刘华泪流满面,对母亲的信誓旦旦,顷刻间如雪峰般崩塌。他们马上办理了行李托运,悄悄地回到原来的生产队,神不知、鬼不觉地住到了马志强的家里。
刘华跟马志强同居后,过一段时间,她就给母亲写信,胡编乱造些知青的故事。信都是从县邮政局发出,母亲看不出端倪。刘华怕母亲回信,那可能会被别人拆了,或者转到本生产队,有好事者会拿去交给李铁军。这样,她就在信的末尾叫母亲不要回信,她外出打工了。开始朱大妹并没在意,次数多了,就起了疑心,怎么一年多都在外面打工?她写信给队长,感谢他对女儿的照顾,并问女儿怎么长期在外面打工。队长回了信,告诉朱大妹,她女儿已经回原来的生产队了。朱大妹火急火燎地打电报给李铁军,询问女儿的下落。
李铁军接到电报后,做通了另一个女二毛子的思想工作,叫她到马志强家里去看看,这才知道刘华已经生了个儿子。李铁军写信告诉了这一情况,表示生米煮成了熟饭,已经无能为力,只能看她自食其果。朱大妹气急败坏地给刘华写了一封信,提出了断绝母女关系。这封信给马志强收到了,他没给刘华看,因为她正在脯乳期,怕她情绪激动。他悄悄地把信塞到了箱底,准备适当的时候再给刘华看。
过了几年,中苏关系有所缓解,对岸的苏方当地要求我方派100人帮助他们伐木,他们人口稀少。县里立即从各队抽调社员和知青,组成100人的伐木队,马志强担任食物采购,因为他懂俄语。那时,中苏的民间往来,就是在双方剑拔弩张期间也没有停止过。冬天黑龙江冰封时,苏方的马会跑到我们这边来,我方的猪羊也会跑到前苏联那边去。遇到这种情况,两岸就升起各自的国旗,赶着对方的牲畜到江中央交换。伐木队组建好以后,江水刚冰封,他们就赶着马车,载着行李,浩浩荡荡地从江上过去,进入西伯利亚伐木。
一次伐木回来,大家正在喝酒。几个苏联人拿了金戒子要求换酒,一个金戒子换一碗酒。这可是好买卖,马志强把情况跟大家一说,大家都同意交换。酒还不有的是,没有了,可以从江上过去,马上运来。县里酒厂生产的散白酒度数高,很合苏联人的口味。一元一斤,却可以换一个金戒子,何乐而不为?于是,伐木队把带去的酒都换了金戒子,一人分到了五个。大家考虑到马志强劳苦功高,还要把每人的金戒子带回家,每人都主动给马志强一只金戒子。这样,马志强就有了100多只金戒子。
马志强赶着马车从江上回来买酒,他把100多只金戒子交给了刘华。刘华惊呆了,她拿起一只金戒子咬了咬,问他是不是犯法?马志强说,买卖交易,你情我愿,不犯法。那时还没有走私的说法,投机倒把是有的,所以还是要悄悄地进行。刘华又说:陈毅在1954年写了一首《七古·手莫伸》很有名,诗里说“莫伸手,伸手必被捉” 。马志强说,他不会昧了良心,那100只金戒子是大家对他辛勤付出的报酬。刘华笑了,开始烧火做饭。
饭后,马志强去各家送金戒子,又叫家属写了信,明确写上收到几只金戒子。回来后,看见刘华在哭,他大惊失色,忙问怎么回事。刘华拿出母亲的信,马志强明白了,一定是刘华存放金戒子,在箱底发现了她母亲的绝交信。他连忙安慰她,说岳母是一时气恼,时间长了,也会后悔的,叫她主动给母亲写信。刘华抽泣了一会,想想也对,当夜写了一封信,告诉了她的近况。第二天,她领着3岁的马亮跟马志强去照相馆照了一张全家福,还单独给马亮照了一张。马志强去买了七八百斤白酒,就出发了。
几天后,照片出来了,她把照片夹在信纸里,给母亲寄去。她又给妹妹写了一封信,叫她帮助劝劝母亲。她们姐妹俩感情很好,正是由于她上山下乡,她妹妹才得以分在上海电表厂。半个月后,她妹妹来信,说母亲看了很久,特别喜欢看小外孙马亮的照片。刘华很是欣慰,以后时不时地寄点东北的木耳和蜂蜜,母女俩的关系渐渐缓和了。
江水开化前,马志强他们结束了为期七个月的采伐任务,每人都腰缠万贯。马志强自己也不知道得了多少金银首饰,只知道每次回来都交给了刘华。这样过了几年,他们守着金山吃糠咽菜。等到马亮6岁的时候,知青大返城开始了。刘华马上跟马志强商量,毕竟孩子也快要上学了,应该到上海去接受教育。
马志强很支持,反正他们没领过结婚证,返成的手续很方便。他让刘华母子先回上海,他慢慢再说。马志强马上帮刘华办理了回沪手续,又去银行卖掉20只金戒子,当时5元一克,他的金戒子是10克一只的。县里银行知道他家是俄罗斯贵族,有这么多金戒子不足为奇,也就没有追究。他把卖金戒子的一千元和平时积蓄的一千元给了刘华,又把金戒子拿出一半,让她带着。
刘华腰缠十万金回到了上海,她把户口报进了父母家里,顶替母亲进了工厂。但弟弟妹妹都已成年,家里实在太小,住不下,刘华就在附近租了一间房子,作为母子两人的落脚处。这是一套自己搭建的平房,20平方米。那时没有违章建筑的说法,由于住房紧张,不少人家都有自己搭建的房屋。这家只有老夫妻俩,几个女儿出嫁了,老两口住到了女儿家里,帮助带孩子。刘华跟房东商量,用一千元买下了这套住房。
有了自己的房子,刘华就叫马志强到上海来,他们正式登记结婚,开始了在上海的打拼生活。马志强由于没有户口,街道不负责安排工作,即使是街道工厂的临时工也不行。为了生计,马志强只能到郊区去批发蔬菜,再到市区摆摊卖菜。最困难的是粮食,那时吃饭要粮票,没有户口,自然就没有粮票。想要买黑市粮食,也无处可买,因为粮食由国家统管,马志强的口粮只能从黑龙江托运到上海。但农村的口粮也是按人口分配,大家只能节衣缩食,共度难关。
周围邻居都说刘华傻,有些女知青回上海后,分配到街道工厂,还千方百计地想甩掉农村的配偶,另觅良缘。刘华是国营工厂的职工,完全有条件另攀高枝,却跟二毛子正式登记结婚,太不可思议了。面对滔滔舆论,刘华坦坦荡荡地说:“量体裁衣,适合自己的,那就是最好的。”
也有人质疑:“怎么过日子呀?他没有上海户口,吃饭也成问题。”
对这些困难,刘华没有退缩。对人们的好心,她总是用《列宁在1918》里一句经典台词来回答: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刘华的话语,轻轻柔柔,没有豪情壮志,没有慷慨激昂。附近有不少同队的知青,他们听了,觉得如柳丝拂过水面,漾起一圈一圈的涟漪。这些涟漪荡漾开去,转而化为优美的旋律:阿哥阿妹的情谊长,好像那流水日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