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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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在一大片草甸子上奔驰，草叶上闪着阳光。这是一望无际的绿，绿得沁人心脾。微风掠过，绿浪如大海一般，波涛起伏。赵宝康凭窗眺望，凉风灌进来，驱散了车厢里的闷热。火车开出半小时后，突然查票。这使赵宝康始料不及，他回上海，来往多次，这列火车从不查票。这是一辆开往哈尔滨的慢车，站站停，由于东北地广人稀，每站大约要开一小时左右。赵宝康看看车厢，一个乘务员守住前面的门，一个从后往前查票。他见无法溜走，情急之下，就钻到了座位底下。
赵宝康是回上海探亲的，去年过年他没回去。前两天家里来电报，说他奶奶病重住院。他跟奶奶感情很深，就赶紧准备行装。他拿出一支用掉一半多的特大牙膏，剪掉后面，把去年分红剩下的300元塞了进去。然后，他把牙膏重新卷起来，一点也看不出里面是塞满了钱的。
队里另一个叫刘家兴的知青也想回去，他长得瘦瘦高高的，戴一副眼镜，有些书卷气，他们就结伴同行。赵宝康只带了一个书包，装了三天的干粮和一只装着毛巾和牙膏的茶缸。刘家兴买了直达上海的票，赵宝康看开往哈尔滨的小站检票比较松，就溜上了火车。短途慢车不对号入座，他堂而皇之地靠窗口坐了下来，把茶缸放在桌子上。他美滋滋地想，到了哈尔滨以后，再用刘家兴的票买张站台票，他借送人的机会，就能溜进开往上海的火车。不成想现在查票，他躺在闷热的座位下默默祈祷，希望不要被查到。
查票到了他们的座位，对面一个女孩朝乘务员眨眨眼，又往座位下努努嘴。乘务员心知有异，在查完他们的票后，把穿着衬衫的赵宝康从座位底下拎了出来。乘务员查他票，他把裤子口袋翻了出来，双手摊开，说：“插队落户的，没钱买票。”
乘务员叫座位上的6个人把各自的行李拿下来，想查扣赵宝康的行李，用来补票。查到最后，只有一书包干粮和窗口桌子上的茶缸是赵宝康的。乘务员拿起茶缸，看着中华牙膏说：“能用这么好的牙膏，还没钱买票？”
赵宝康眨巴眨巴着眼，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态。乘务员看他一眼，猛地把茶缸向窗外一扔。赵宝康见状大惊，急忙扑过去，抓了个空。他欲哭无泪，呆呆地望着窗外，窗外有几处草堆一闪而过。乘务员往前继续查票，赵宝康跟刘家兴说，他要去找茶缸。刘家兴很奇怪，告诉他算了，一支牙膏，不值得。赵宝康悄悄地告诉他，里面有300元钱，还指望给奶奶看病。刘家兴听了，撸下手表，借给他，又借给他20元钱。
火车又开了20多分钟，到了一个小站。赵宝康下了车，沿着铁轨往回走。两边是微波荡漾的草的海洋，铁轨蜿蜒，路基的石块呈白色，宛如航船剪破平静的海面，泛起白色的波浪。他叹口气，走到扔牙膏处有二三十里，在一片茫茫的草地上，失之毫厘，便谬之千里。好在火车驶过那片草地，他看到有不少草堆，那里一定有人割草，这使他大为宽慰。他大步流星地向前赶路，骄阳似火，他走得汗流浃背，口干舌燥，也顾不得休息。想想也真不值得，到这里也就两元钱的车票，现在弄得偷鸡不成蚀把米。
走了近两个小时，已经十一点多。远处零零落落的草堆映入了眼帘，那是他在火车上看到的景象。他眺望了一下，这里葱绿一片，接天连叶无穷碧。草丛中点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在微风轻拂下摇曳。草丛中有条小路，铁路那边的草割了差不多了，有大量的草堆。这边的草堆不多，估计割了没有多久。火车在这里一闪而过，起码要搜寻一百多米的地方。他下了路基，到七八米处，分开草查看。这里的草又密又长，齐腰深。在草里行走，很是艰难，何况还要低头查看，他感到一筹莫展。
突然，他听到身后有车轱辘的声音，扭头一看，只见一个牛高马大的青年，正赶着一辆牛车。他长着国字脸，脸色黑红，两道剑眉浓黑，眼睛炯炯有神。牛车上装满了草，上面还有一把苏式大镰刀。赵宝康眼睛一亮，有了大镰刀，割草如秋风扫落叶。赵宝康如获至宝，急忙跑到那青年跟前，要求借大镰刀用用。
那青年狐疑地打量着他，听赵宝康的口语，南腔北调，他知道对方是上海知青，但跑到这荒无人烟的草地里，则令人费解。这里是他们生产队的草场，他在这里拨弄着草，在寻找什么呢？赵宝康看他不解的目光，只好说，因为吵架，自己的茶缸被人从火车上扔下来了，他来寻找。那青年还是不作声，赵宝康也知道这借口牵强附会，一只茶缸价值几何，值得他来到茫茫草地?
无奈，赵宝康只得和盘托出，他知道只有以诚待人，方能获得对方的帮助。他许诺，一旦找到，二一添作五，一家一半。那青年一听，赶着牛车就走。赵宝康急了，莫非他想以后自己来找，独吞这三百元？他跟着那青年走，一路上求奶奶告爷爷。那青年停下来，说赵宝康心术不正，他不会帮忙。赵宝康心灵嘴巧，一再表示自己错了，会改正错误，去补票。他喋喋不休，满头大汗，又是认错，又是许诺。
那青年终于停下脚步，问他是不是真心认错。赵宝康指天发誓，说口不应心，不得好死。那青年说发誓就不必了，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赵宝康喜欢看书，知道这句话是来自“晋灵公不君”里的，连连点头。那青年说，国家，国家，那是先有国才有家。人要顾家，先要报国，不能损国而利己。赵宝康深感汗颜，说奶奶住院，急需用钱，自己是一念之差，以后绝对不会了。
那青年这才转怒为喜，说他叫郝志强，祖籍山东，父辈闯关东来到此地。他介绍完，说他家离这里有四里地，请赵宝康到家里去吃饭。赵宝康急得火烧火燎，恨不得马上找到牙膏，就说饭就不吃了，他有干粮。郝志强摇摇头，说他们没水，现在都口干舌燥，吞咽都困难，下午还要挥汗如雨地干活，不渴死才怪。
赵宝康知道这是实情，在烈日下干活，没有水，人会中暑，可能还会脱水。赵宝康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也只得举步跟随。郝志强安慰他，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们边走边聊，渐渐熟悉，便无拘无束地交谈着。他们从下乡插队落户聊到山南海北，又谈到中苏关系，拳拳之心，抒发着强烈的爱国情怀。
赵宝康这才了解东北老乡的爱国热情，也理解了当年东北百万大军挥戈南下的勇气。他们抛弃当时翻身农民向往的“老婆孩子热炕头”生活，浴血奋战，视死如归，为的就是全国人民的解放。这种思想的闪光，在郝志强身上闪现。赵宝康的头脑渐渐空灵，深为自己的逃票感到羞愧。烈日高照，热浪滚滚，泛起阵阵绿色的涟漪，好像翻滚着深厚的文化思想底蕴。
他们赶着牛车，蹒跚地来到生产队的牛棚。他们栓好牛，卸完草，去了郝志强的家，那是两间泥墙草房。那时东北农村贫困，家家大都是这样的泥房，据说东暖夏凉。赵宝康嘴甜，看见郝志强的父母，大爷大妈地叫着，他们很高兴。午饭也就是农村的家常便饭，馒头和西红柿汤，赵宝康吃得不亦乐乎。
吃过饭后，他们装了几壶水。郝志强想要多叫几个人，一起寻找，赵宝康坚决不同意。他怕万一有人找到了，暗自独吞，他们不是欲哭无泪吗？郝志强说社员们不会昧了良心，一定会物归原主。赵宝康还是不同意，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郝志强只得作罢，两人赶着牛车，走向了草地。
过了铁路，郝志强把牛放开，让它自个儿去吃草。他自己则按照赵宝康的指点，在离铁轨七八米处开始割草。苏联大镰刀的把柄有两米多长，镰刀有一米长。郝志强双手抓住把柄，扭腰一轮，两米长、一米宽的地方上的草就倒了下来。他一步一扭腰，大片的草纷纷倒下。赵宝康跟在后面，一边仔细查看，一边把草归拢起来。
等到手里的草有了人的腰一般粗，赵宝康就拿起一把长草拧一下，作为捆草的绳子，然后把一大抱草捆扎起来。割过后的草根，高低不一，要四处转转看看。遇到低洼处的草根有积水，他就用手去捞一下。这是雨水积存下来的，经日晒以后，颜色是铁锈般的暗红，上面还漂着一层油，看不到水下面的情况。
郝志强割到十米左右就休息一下，这样强的全身运动，在烈日下，一会就汗流雨下。他用袖子擦擦汗，喘口气，喝几口水，再挥舞大镰刀向前割草。割到五十米处，他休息了一下，把草抱到牛车上。赵宝康还是一边捆草，一边四处查看。郝志强把牛车装满以后，就把捆好的草个子归拢，堆成一个个尖形的草堆，以便冬季草枯黄的时候拉回去，作牛马的饲料。赵宝康以寻找为主，一面干，一面寻觅，不放过任何一处地方。
草个子码成草堆以后，郝志强就帮助寻找，他们来回查看了几遍，一无所获。他们这样干，是公私两便。打草，在哪儿都行，在丢失东西的地方打草，既帮助了赵宝康，又不影响生产队的割草任务。他们寻找无果后，休息了一会，郝志强提议明天再来寻找，赵宝康则还想多寻找一会。郝志强摇摇头，指了指天。
赵宝康朝天空望去，已是夕阳西下时分。他猛然想起清晨和傍晚，草地上有大量的小咬。这是毒性很强的小飞虫，它们见人就飞扑下来，直往头发里钻，一咬一个包，奇痒难受。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正想着，黑压压的小咬腾空而起，他们赶紧抽起烟，烟雾袅绕，小咬往高空飞去。他们趁机套上牛，赶着牛车，落荒而逃。
晚上，赵宝康跟郝志强和他的两个弟弟睡在西屋，他们躺在炕上聊天。赵宝康得知，郝志强所在的队不怎么富裕，一天的工分也就一元左右。比起赵宝康他们边境县的各个生产队，那是差远了。郝志强目前正处着一个女友，打算在房子后面盖一间新房，准备年末结婚。
赵宝康一面表示祝贺，一面很是感慨。虽则贫困，郝志强却不怨天尤人，还很有正义感，把家与国融合为一体。而这一点，正是赵宝康所缺乏的。他本来也有理想，想好好表现，抽调至工矿企业。但随着时间流失，理想已烟消云散，现在是得过且过，损公而利己，他由此感到了惭愧。
第二天，郝志强套上牛车，又带了一桶水。他告诉赵宝康，今天多干点，中午不回来了。赵宝康是求之不得，连连叫好。他们到了草地，把牛放开，就接着昨天的地方向前割草。郝志强挥舞着大镰刀，草大片大片地倒下。赵宝康还是一边捆草，一边搜寻。烈焰炙烤着草地，暑气蒸腾。赵宝康也汗流浃背，他把捆好的草个子垒成一堆，搭成一个休息的窝棚。搭完后，他继续向前捆草。快到中午的时候，他招呼郝志强到窝棚休息吃饭。
赵宝康向窝棚走去，刚想进去，里面钻出来一个女孩。赵宝康大为惊讶，不住地打量着她。只见她梳着一根大辫子，刘海浓密，椭圆型的脸红扑扑的，眼睛流光溢彩。转瞬间，赵宝康的眼光就被她的手吸引了，她手里正拿着一支中华牌大牙膏。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激动地冲过去，抓向那牙膏。女孩把牙膏往身后一藏，俏脸一绷。赵宝康急急巴巴地说：“这，这是我的。”
女孩不屑一顾，说：“我捡来的，怎么是你的？”
那时虽然提倡拾金不昧，但有些地方还是认为谁捡到的，那就是谁的。上海那时有一句形容兴高采烈的话：像捡到皮夹子一样开心，可见捡到皮夹子，转为己有的人，不在少数。那时没有非法得利的说法，赵宝康只好软求。那女孩拧开盖子，闻着牙膏的清香。赵宝康知道女孩喜欢香味，不禁说道：“我用十瓶花露水跟你换。”
当时上海的花露水馥郁浓香，闻名全国。女孩果然一震，但她马上又镇定下来，说：“你用一瓶花露水，我就跟你换了。你用十瓶花露水，说明它值100瓶花露水。事出反常必有妖，我不换。”
赵宝康知道她说的意思，事情反常，就一定有奇怪的地方。他抓耳挠腮，真是后悔狮子大开口。他觉得小女孩刁钻、难缠，只得连忙发誓，牙膏确实是他的。情急之下，他告诉女孩，里面装的是三百元钱，他愿意三个人平分。女孩狡黠地说：“这是我一个人的，为什么要你来平分？”
赵宝康哑口无言，呆呆地望着女孩。郝志强走了过来，笑着对女孩说：“二妞，你别逗他了，看把他急的。”
二妞掩口而笑，把牙膏递给了赵宝康，说：“我跟你说着玩的，你别多心。”
赵宝康这才知道二妞原来就是郝志强昨晚谈到的女朋友，看她伶牙俐齿，很是佩服。赵宝康听说，妞，是北方对女孩的昵称，二妞叫徐二妞，说明她排行第二，上面可能有大妞，下面也可能有三妞或四妞。郝志强问她在那里捡到的，她指了指边上的草丛。大家都知道她到那里去方便，却意外捡到了牙膏。问她茶缸和毛巾，却不知道。郝志强抡起大镰刀，把那边的草割了一大片，终于找到了茶缸和毛巾。
赵宝康打开牙膏的后面，拿出了二百元钱，给他们一人一百。这在当时无疑是一笔巨款，郝志强200天不吃不喝，才能存下这笔钱。没想到郝志强把他一推，说：“帮你找钱，不是图你的钱。那是看你能知错认错，还看你奶奶生病住院，急需用钱。”
赵宝康讪讪而笑，把钱收了回去。郝志强又问徐二妞，她怎么来了？徐二妞笑着说，看你这两天忙的，听说今天中午也不回家，就来看看。郝志强一个劲地夸她，说她福星高照。要不是她瞎猫碰到死耗子，他们还要找好几天。徐二妞咯咯地笑着，眼睛明亮。他们休息一会，吃过干粮，就套车回生产队。牛车慢慢地晃悠着，赵宝康心潮澎湃。东北不愧是革命老区，人们觉悟很高，想他人之所想，急他人之所急，为人排忧解难，还不取报酬。
牛车晃到生产队以后，他们卸了草，打道回府。郝志强的父亲出工去了，他母亲听说赵宝康急着要走，马上给他煮了10个鸡蛋。赵宝康留下了上海家里的住址，叫他们旅游结婚去上海，他估计要过完年才回生产队，郝志强他们答应了。赵宝康趁他们忙的时候，拿出100元，塞到了炕席下面。此地到火车站有5里地，农村没有什么交通工具，郝志强和徐二妞就送赵宝康返程。
一路上，烈日炎炎，言笑晏晏。徐二妞说：“我们去上海，你可要带我去玩。”
赵宝康信誓旦旦，不但带他们游转上海，而且他们往返的火车票和吃住，他也全包了。那时物价便宜，一人住一晚旅店也就5角钱，吃饭也是一人5角一天。这些支出，相较于他们的付出，不可同日而语。赵宝康一再表示，这不是事出反常必有妖，而是对徐二妞捡到牙膏的奖励。徐二妞吐了吐舌头，说：“我可不要你奖励，志强哥要骂我。”
赵宝康见她不求回报，安然处之，大为感动。他凝视着他们，他们憨厚地笑着。他们脸上有一年四季的颜色，冬天的绯红还没褪去，又染上了夏日的黝黑。赵宝康感慨不已，他们安贫乐道，生活虽贫困，精神则高尚，令人击节赞叹。到了车站，赵宝康买了直达上海的车票，还要补一张2元的票。售票员很为难，赵宝康就又买了一张2元的火车票，权当补票。
临上火车前，他把塞钱的事告诉了郝志强，他怕他们没发现，时间长了，说不定火炕会把钱烤坏。赵宝康说，这是祝贺他们新婚的礼钱，真心实意给的。郝志强说，这是陷他于不义，结婚出礼哪有这么多的。那时农村的礼金是一元、两元，还是全家去吃喝；上海结婚，亲朋好友送的礼金也就10元。送100元，明显是对他们帮助的报酬，这就有违当时帮助的初心。但赵宝康跳上了火车，他们只得挥手告别。
郝志强回家后，取出100元。第二天，他跑到县城，按照赵宝康留下的地址，给他汇了过去。他在汇款的附页上写到：你奶奶急需用钱，请代为致安。赵宝康回到上海后，过几天收到了汇款，他看了附页上的留言，很是激动。他觉得这次寻找，不仅找到了钱，还找到了人生的路。那就是处事以善，待人以诚，想他人之所想，急他人之所急。
他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禁对司马迁的一句话产生了怀疑。司马迁曾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赵宝康觉得这句话在过去是对的，现在则有失偏颇。他的队友刘家兴在他落难时慷慨解囊，不图回报；徐二妞拾金不昧，人美心美；郝志强助人为乐，对朋友肝胆相照。他们不为名，不为利，纯粹是出于善心，对落难人伸出援手。
他眼前不禁浮现出的刘家兴的形象，他瘦瘦高高的，戴一副眼镜，有江南男子的儒雅；接着又浮现出徐二妞的形象，她梳着一根大辫子，刘海浓密，椭圆型的脸红扑扑的，眼睛流光溢彩；最后浮现出东北汉子郝志强的形象，黑红的国字脸，两道剑眉浓黑，眼睛炯炯有神。这三人的形象在他脑际交替闪过，跟眼前灿烂的阳光相融合，闪出一片辉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