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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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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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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边情缘

  初冬的一天早上,边境小县城已是大雪冰封。在凌厉的寒风中,一辆3匹马拉的车在雪地里晃晃悠悠地行驶着。马车四面用木板围着,高高的酒糟上,一个青年戴着眼镜,双手插在衣袖里,缩着脖子躺着。他穿着黄棉袄、黄棉裤,戴着狗皮帽,一看便知是上海知青,因为这个县插队的几万知青全来自上海。

   这个插队知青叫周凯歌,他是装卸工,跟着马车运酒糟到腰子屯。屯也就是村,东北把村叫屯。这个屯离周凯歌他们生产队有20里左右,他们的马车忙于给村民运过冬的柴火,就联系别的队给他们运酒糟。此时入冬不久,天气还不怎么冷,也就零下20多度,还能躺在马车上。到了数九寒天,气温就下降到零下48度左右,那时坐在马车上十几分钟,就会把人冻僵。

   马车晃悠着,周凯歌的身体随之一起一伏,眼前不禁浮现出一个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少女。这几天,他经常在井边见着她,不知不觉也就烙下了她的倩影。他没感到害臊,他用孟子的一句话来安慰自己,男子“少慕父母,知好色而慕少艾”。少艾是美丽的女孩,意思是男子小时候仰慕父母,懂得男女之情后就会仰慕美丽的少女。他到边疆插队已经快4年了,还没谈过恋爱。不是他不想谈,生产队的男女知青各有20多个,只是女青年的身体在繁重的劳动中都像馒头一样发了起来,跟男青年一样膀大腰圆,这使他望而却步。

   他是在井边认识她的,马拉了二十里地后,需要喝水。那天,周凯歌见村口井边有个俄罗斯少女正在打水,她身材高挑,有一米七左右。她披着紫色的头巾,穿着紫色的小棉袄,紫色的紧身棉裤,脚蹬黑色皮靴。她肩膀上露出金黄色的长发,皮肤白皙,眼睛像湖水般碧绿。周凯歌扫了一眼,惊讶于她的美丽,不敢多看,转身躺下。车把式喊道:“喂得箩。”

   东北管赶马车的叫车把式,也叫车老板。周凯歌听见他喊,以为他是在同那位俄罗斯少女打招呼,便依旧躺在高高的酒糟上,默不作声。车老板见了,就用马鞭敲打着车厢,又大声叫道:喂得箩。周凯歌抬起身,看看车老板,看看俄罗斯少女,茫然不知所云。俄罗斯少女看了眼周凯歌,走到马车边,伸手拿下了挂在车厢上的小水桶,周凯歌这才明白“喂得箩”原来是俄语水桶的音译。周凯歌虽然也懂得几句俄语,却不知道小水桶叫“喂得萝”。他跳下马车,愤愤不平地想:水桶就水桶,还喂得箩,干脆喂你箩。

   周凯歌1米82的个子,儒雅而洒脱。他接过俄罗斯少女递过来的水桶,朝她感激地一笑。俄罗斯少女低下头,长而密的眼睫毛颤动着,嘴角露出羞涩的微笑。周凯歌走到井边,用井绳系住水桶,就摇着轱辘放下去。冬天井深水少,估计有2层楼那么深。水桶放下去后,就浮在水面上,他摇上来,放下去,不得要领。俄罗斯女孩见了,笑眯眯地帮她晃动一下绳子,水桶沉了下去。周凯歌谢了那女孩,就摇动着咕噜,把水打了上来。他拎着水桶给马喂水,一匹马一桶水,他打了3桶水。

   马喝完水后,车老板就把车拉到马棚旁边的仓库里。车老板把长鞭放在车辕上,就去马棚找喂马人唠嗑,他只管赶马车,如同汽车司机一样,只管开车。周凯歌把马车后面的木板卸下来,爬上车,脱掉棉袄,用铁锹把酒糟扔到角落里。干完活后,已是下午,他捡了一些干树枝,跑到雪地里,升起一堆火。他拿出冻得干硬的馒头,放在火上烤。一会,馒头就焦香四溢,他一口馒头,一口雪,到也惬意。他不想到马棚里去,虽然那里有水,但麻烦别人,他会觉得不安。吃完后,他就拉着车去叫车老板,驱车回归。

   从此,他们天天送酒糟,也天天去井边打水喂马,那俄罗斯女孩也天天在井边打水。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渐渐熟悉了。那女孩叫安菲娅,俄语的意思是花儿。据她母亲说,她出生时,映山红漫山遍野,就叫了这个名字。苏联肃反扩大化时期,很多苏联人从冰封的黑龙江上逃了过来。安菲娅的祖父母也带着安菲娅的大伯和父亲来到这个边境农村定居,现在祖父母跟她大伯住在一起。安菲娅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他们都已成家单过。安菲娅是最小的,跟父母住。周凯歌在马车上辗转反侧,浮想联翩。现在中苏关系已经缓和,跟俄罗斯人接触,不再有苏特的嫌疑。只是他没有好的经济条件,不能给女孩幸福的生活,只能望洋兴叹。

   马车辘辘前行,来到腰子屯井边时,安菲娅已经在井边等候。周凯哥跳下马车,拿着水桶,抓起井绳就要拴住。安菲娅告诉他,井绳断了一节,够不到水面。周凯哥摇下井绳,果然井绳离水面有2米多。断掉的一节绳子冻在水边的冰块上,周凯哥知道,那是用镐头也刨不下来的。想要到村民家里去借,也不见得有,东北农村用绳子的地方不多。况且挨家挨户去借绳子,没有这么多的时间。

   周凯哥观察一下,见四周井壁上有很多凹凸不平的冰块,那是井水打上来时晃出来的,在滴水成冰的严寒里,就凝结成冰。周凯歌抓住井绳,拿着水桶,就要下去。安菲娅拦住他,说他体重,不安全,还是她下去。说完,她用井绳拴住腰,一手拿水桶,一手扶在井壁上。周凯歌只得摇动井绳,慢慢地放下去。安菲娅踩着冰块逐渐下降,遇到冰块之间的距离较大,她就把水桶挂在胳膊上,双手抓住绳子,随轱辘摇动下降。

  不一会,安菲娅安全地下到了井底。她打上水,踩着冰块,攀援而上,把水桶系在绳子上。周凯歌赶紧赶紧摇动轱辘,打上水喂马,然后再快速把水桶放下去。最后一桶水提上来的时候,不知是她手套上的水结成了冰,还是她脚没站稳,她一下子滑到了水里。井水不深,只到大腿,但井边没有攀援的东西,她爬不出来。时间一长,冰水能把人冻僵,还会同井水边上的冰冻在一起,那就成冰美人了。周凯歌见状,抓住绳子就滑下去。他站在冰块上,把她拉了上来。他一手夹着安菲娅,一手抓绳。上升到能够系绳子处,就把绳子系在她腰上。他又飞快下滑,打上一桶水。车老板在上面摇轱辘,周凯歌在下面托,终于安全上升到井口。

   出井后,周凯歌把一桶水给车老板,自己拉着安菲娅就往她家跑。到她家后,周凯歌打开院子的门,进去后,又推开房门。屋里有个中年俄罗斯妇女,长裙拖曳,秀发挽起,模样有点像安菲娅,只是胖了一些。他叫声大妈,叫她赶紧把安菲娅的皮靴和棉裤脱掉。他自己拿了屋里的水桶和脸盆,冲到院子里装雪。他知道,水果冻了以后,要浸在冷水里,把里面的冰拔出来,如果泡在热水里,那就烂了。人也一样,要用雪搓,搓出寒气,如果到火边去烤,那脚就要锯掉了。

   周凯歌装满雪后,见她们到了右边的屋子,估计是安菲娅的闺房。他见安菲娅刚脱掉靴子,便不由分说,脱掉她的棉袄。棉袄外面虽然被水桶泼出来的水打湿了,里面毛衣倒不湿。他又毫不犹豫地扒下她的棉裤和棉毛裤,只见玉腿秀颀,欺霜胜雪。他抓起雪就搓,幸亏天还不太冷,棉裤没有和腿冻在一起。安菲娅母亲见了,也抓雪搓另一只脚。很快,雪要用完了,他飞奔出去装雪,回来又不停地搓。搓了五六桶雪以后,雪白的大腿被搓红了,也有了温度。他又连续不断地搓了几桶雪,安菲娅的腿恢复了知觉,可以下地行走了。

   周凯歌这才告辞出来,安菲娅母亲叫他吃午饭,他谢绝了,他还要去干活。来到仓库,原先不卸车的车老板,今天也气喘吁吁地在卸车。他尖嘴猴腮,矮小瘦弱,赶车是把好手,干体力活不行。他干得热气腾腾,棉袄也脱了,狗皮帽也不戴了。周凯歌赶紧替换下车老板,埋头苦干。卸完车,他依旧来到雪地里,捡树枝点火,烤馒头果腹。

   第二天来到井边,安菲娅已在那里等着,依旧是紫衣紫裤,婀娜多姿。她看见周凯歌跳下马车,嫣然一笑。周凯歌跟她打了个招呼,得知她安然无恙,很是欣慰。他拿起木厢上挂着的一段绳子,打算接在井绳上,却发现井绳是新的。安菲娅告诉他,旧绳子用的时间长了,她上街买了一根新的井绳。周凯歌很是感动,连连说谢谢,赶紧打水喂马。他也帮安菲娅打了两桶水,还帮她挑到家里。

   卸完车后,他在雪地里烤馒头。安菲娅来了,她带了一壶开水和一个水杯,还塞给他两个熟鸡蛋。那是吃不到的美味,他下乡这么多年来,没在农村吃过一只鸡蛋。安菲娅叫他赶紧吃,冻了就不好吃了。周凯歌想想也确实如此,鸡蛋冻了,就比石头还硬,化开后,那又烂糟糟。他谢了一声,一口一个,狼吞虎咽。安菲娅赶紧倒了一杯水递给他,周凯歌说声谢谢,就接过来喝了一口水。安菲娅落落大方地说:“不用谢,我的人都是你的了。”

   周凯歌惊讶得把一口水喷了出来,他虽爱慕她,但仅限于欣赏。这就像欣赏美丽的花一样,并不一定非摘下来不可。何况他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何以成家?于是,他结结巴巴地说:“别,别开玩笑。”

  安菲娅巧笑嫣然,说:“我不开玩笑,我大腿也给你看了,给你摸了,那是非你不嫁了。”

  周凯歌急忙辩护:“那是为了保全你的腿,你到医院也要给医生看,给医生摸,你能嫁得过来吗?”

   安菲娅说:“我没给医生看过,更没有给他们摸过,只给你摸过,我非你不嫁。”

   周凯歌没辙了,这个小刁女蛮不讲理,只好以退为进地说:“行,等你长大了再嫁给我吧。你现在18,我23,我们还小,以后再说吧。”

   安菲娅见他答应了,冷不丁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说:“我也不是马上要嫁给你,过几年也行,不许赖!”

   周凯歌望着她,只见她椭圆形的脸上琼鼻秀挺,双眸闪着蓝莹莹的光。他无可奈何地笑笑,安菲娅人如其名,貌美如花,却刁蛮,认死理。庆幸得是,以后的事,变化多端,谁也说不准。倘若条件许可,摘下这朵艳丽的花,也未尝不可。想通了以后,他不再纠结,用雪覆盖住火堆后,笑眯眯跟安菲娅道别。他去仓库拉出马车,去马棚找到车老板,打道回府。

  自此以后,气温一天天降下来,已到村民所说“鬼呲牙”的季节。“鬼呲牙”是当地人对严寒的形容,也就是说,能把小鬼冻得呲牙咧嘴。于此相反,安菲娅的热情则一天天高涨。她每天在井边等周凯歌,午饭后给他送热水,送两只鸡蛋。周凯歌多次劝阻,叫她给她父母吃。安菲娅告诉周凯歌,鸡蛋是给她吃的,她省下来给他吃。周凯歌非要她吃一只,要不,他坚决不吃,安菲娅这才分吃一只。从此,她就每天送一只,她告诉周凯歌,另一只,自己在家煎着吃了。周凯歌想跟她分吃这一只,再想想,如果跟她分吃,那么她明天就会拿两只鸡蛋了。于是,他也就老老实实地吃了。

   临近春节,他们结束了三个月的送酒糟任务。最后一天分别时,安菲娅没有哭泣,也没有缠绵,只问周凯歌春节回不回上海。周凯歌告诉她,他去年回去过了,今年就不回去了。周凯歌挥手告别,马车辘辘前行,他不敢坐车,上车坐不到5分钟,脚就会冻麻木。他只得踏着雪,缩着脖子,蹒跚而去。安菲娅眺望着,直至渐行渐远,只剩下苍茫一片。

   回到村里,生产队开始分红。边境农村还是比较富裕,好的生产队干一天有2元钱,一般的生产队一天也有1.5元。知青们拿到了分红,就兴高采烈地踏上了回沪之路。周凯歌和几个男女知青没回去,他们要照看仓库里几万斤的知青口粮,要喂养知青食堂养的十几头猪。他们照常出工,每天5点起床,天还没亮就跟随马车上山砍柴。

   一天下午回来,见安菲娅在宿舍门口等他,她头戴银灰色狼皮帽,身穿银灰色苏式厚呢大衣。那时,知青穿黄棉袄,村民穿黑棉袄,在单调的黄和黑的色彩里,安菲娅就显得清新脱俗。周凯歌见了,大为吃惊,连忙请她进屋。他们知青宿舍是过去日本关东军的军营,一条长长的炕,睡20多个男知青。宿舍里冷得像冰窖,周凯歌一面询问,一面烧炕。登时,满屋子浓烟,呛得人只流眼泪。他们打开门窗放烟,屋里更是冷得只打哆嗦。

   周凯歌只好拉着安菲娅出来,他抱歉地说:“你看,就这样的条件,怕你受委屈,不敢爱你。”

   安菲娅嗔怪道:“说啥呢,我看人,不看条件。”

  说完,她进到屋里,拿出一个铁皮水桶,里面装了一桶猪肉。周凯歌戴着眼镜,进屋时镜片上一片雾气,没看见猪肉。此时一见,不知说什么好。在东北四年,他没买到过猪肉,只有逢年过节,才偶然到县城饭店去解馋。安菲娅告诉他,她家杀猪了,她就推着自行车给他送来了。周凯歌知道在雪地里推自行车艰难困苦,不禁感动得连声说谢谢。安菲娅灿然一笑,就拿起小饭锅,在烧炕的炭火上烧猪肉。周凯歌赶紧到知青食堂买了馒头、白菜,要了盐。吃饭时,他们叫上另一个男知青,大家狼吞虎咽,大快朵颐。晚上,周凯歌就安排安菲娅去女寝睡觉,女知青也有3个没回上海。

   翌日是大年三十,周凯歌叫安菲娅回家过年,安菲娅说,她跟家里说好了,来这里过年。她叫周凯歌打几桶水,她要给他洗被子。周凯歌感到汗颜,他的被子已经4年没有洗过了,因为他不会缝被子。下午他收工回来,屋里暖暖和和,安菲娅正在缝被子。缝完后,周凯歌跟安菲娅商量,拿一半猪肉出来,跟几个男女留守知青一起过个年。安菲娅大方地说:“给你了,你做主。”

  年夜饭,由于有了猪肉,大家做了很多菜。周凯歌还买了一元一斤的萝卜干酒,这酒比较烈,有60度。大家一开始喜气洋洋,谈笑风生。喝了几口酒以后,想起父母兄妹,不禁慷慨悲歌,一个个酩酊大醉。安菲娅也喝了酒,却越喝眼睛越亮。她把3个女知青扶到寝室躺下,又把一个男知青扶到男寝,最后把周凯歌扶到寝室。她帮他洗漱一下后,脱掉他的棉衣棉裤,给他盖好被子。做完这些,她累得四肢乏力,加上酒气上涌,就趴在周凯歌的被子上睡着了。

   第二天,周凯歌醒来,见安菲娅躺在自己怀里,大为吃惊。后见自己和安菲娅穿着完整,这才放心。他赶紧叫醒她,叫她去女寝睡。安菲娅搂着周凯歌的脖子,不肯去。周凯歌哄了半天,她这才同意去女寝再睡一会,但要求周凯歌陪她去,周凯歌只好把她送到女寝。好在大家都酒醉未醒,睡到晌午才醒。匆匆吃过午饭后,知青们各自去村民家拜年。周凯歌则送安菲娅回家,顺便给她父母、哥、姐拜年。路过供销社时,周凯歌买了几份年货,用自行车推着走。安菲娅高兴得蹦蹦跳跳,快乐得像只小山雀。

   到了安菲娅的家,已是傍晚,她的爷爷奶奶和大伯一家都来了。老爷子和她奶奶,年过古稀,却精神矍铄。她大伯和她父亲都是一米九的个子,孔武有力。他们虽已是知天命的年龄,却目如闪电,声如洪钟。酒席分两桌,长辈们一桌,小辈们在安菲娅的闺房摆一桌。他们打破东北农村妇女不上酒席的习俗,男女共同上炕,围着小桌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酒桌上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洋溢着异国情调。周凯歌不敢喝酒,怕喝醉了,安菲娅又来服侍他,酒后乱性,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饭后,大家相聚在两屋中间的客厅,安菲娅的父亲拉着手风琴,她母亲唱着歌,大家跳起了集体舞。他们围成一圈,用脚尖和脚跟击打地面,发出踢踏的声响。妇女们边舞边挥动着手绢。跳到浓烈时,安菲娅父亲边拉手风琴,边跳舞。这是狂欢舞,步调矫健,节奏多变。周凯歌不会跳,就跟着踢踏的节奏打着拍子,这一晚宾主尽欢而散。休息时,他睡安菲娅的房间,安菲娅则去了父母的房间。这一晚,他辗转反侧,忐忑不安,生怕安菲娅钻到他被窝里来。好在这一担忧是多余的,安菲娅不知是走路累了,还是酒喝多了,老老实实地睡到天亮。第二天午饭后,他就告辞回村。

  这年夏天,周凯歌被推荐到当地的师范学校读书,他把这个喜讯写信告诉了安菲娅。安菲娅当即赶到周凯歌宿舍,她穿了件天蓝色短袖衬衫,湖蓝色的短裙,金色的长发上扎了条蓝色的手绢。她麻利地帮周凯歌整理打包,陪她托运行李。她很少说话,也无祝贺之喜,眉宇间似有一丝隐忧。托运回来,她一路无语。周凯歌问了她几次,她才担忧地说,他这一去,飞上了高枝,那里百鸟齐聚,她这只家雀怎配与其争鸣?周凯歌这才明白她担忧的原因,他告诉她,他们始于木桶,惊于颜值,感于真诚,他是不会变心的。安菲娅听到他的告白,扑到他怀里,喜极而泣。

   周凯歌搂着她,边走边说,两年毕业后,他就有条件娶她。边境是9类地区,他毕业后就有五六十元,而上海的青年工人也就36元,街道工厂则只有24元到27元,他有能力养活她。安菲娅说,她不能吃白饭,她也要出去做工。周凯歌指着不远处的粮库和酒厂的职工宿舍说,他们的家属也都在家相夫教子。安菲娅知道这些家庭妇女有日本人、朝鲜人和俄罗斯人,她们都在家做家务。安菲娅很感动,她毫不羞涩地说:“要不,我们要个孩子吧。”

   周凯歌刮着她的鼻子说:“说什么呢,你要我被开除吗?”

  安菲娅伸伸舌头,不说话了。周凯歌告诉她,人生三大喜事: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已遇其二。他解释说,她虽不是故知,却是他一生伴侣,他们相遇、相知、相爱,实乃一大幸事。至于洞房花烛夜,那美好的时刻当寄予未来。安菲娅含泪点头,当晚她住在女寝。好在是夏天,不盖被也不冷,大家挤一挤,一晚也就过去了。她住了三天,送别了周凯歌,哼着歌回去了。

   周凯歌上学后,他们鸿雁传书,感情不降反升。北方寒假长,有两个月,周凯歌就带安菲娅去上海。周凯歌的父母看惯了外国人,不反对儿子跟俄罗斯女孩相恋,他们相处颇为融洽。两年后的夏天,周凯歌毕业,他分配到县一中教学。安菲娅常去他宿舍,帮他洗洗涮涮。临近寒假时,周凯歌叫安菲娅到生产队打结婚证明,他们去县里登记。安菲娅愣了一下,接着就扑到周凯歌怀里哭了。周凯歌不停地安抚她,并用《诗经》名句作答: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他解释道,琼瑶是美玉,你赠给我木瓜,我用美玉来回报。

  当年年底,他们有了个女儿,安菲娅叫周凯歌给女儿起个名字。周凯歌说:“我们缘于水桶,就叫周水桶吧。”

  “不好听,我不要。” 安菲娅蹙眉道,“我还抓住绳子下到井里,怎么不叫绳子,不叫井口?”

  周凯歌笑眯眯地说:“那就用桶的谐音彤,周彤彤。”

  他边说边写了个彤字,安菲娅认识这个字,她说:“红彤彤,好听,就叫周彤彤。”

   周彤彤满周岁的时候,知青返城开始了。一些抽调至厂矿企业的,上大学后当上干部的,都纷纷退职回到生产队,再以知青名义转档。一些与当地人结婚的知青,也以假离婚方法返城。周凯歌也跟安菲娅商量假离婚,安菲娅爽快地同意了,跟他办理了离婚手续。周凯歌又托人把他档案里有关上学的记录全部抹掉,他回到生产队,再从生产队转档到上海。

  周凯歌回上海后,安菲娅带着女儿回到了娘家。大家都说她傻,说男人是陈世美的多,到了花花世界,会经不住诱惑的。安菲娅不以为然,她坚信周凯歌不会抛妻弃子。果然不多久,周凯歌就写信告诉她,他很幸运,母亲退休,他顶替母亲进了工厂。那时回沪知青很多,厂矿企业安排不过来,连街道工厂也人满为患,知青们只好等着,有的干脆做起了生意。周凯歌能进国营企业,那可是天之骄子。

  又过了几个月,周凯歌来信告诉安菲娅,他已借好了房子,可以在上海安居乐业了。他叫安菲娅再开张结婚证明,他们到上海重新登记结婚。安菲娅高兴得手舞足蹈,半年多的时间没有白等,周凯歌不是白眼狼,他没有忘记她和女儿。她忙碌了几天,最后抱着女儿,跟亲戚告别。临走前,祖母把戴在脖子上的项链给了安菲娅。安菲娅很喜欢这串项链,它绿色浓郁,闪着熠熠的光泽。她怕路上不安全,就贴身藏好。

   到上海后,他们借住在上下两层、20多平方的小屋,楼下是客厅和厨房,楼上是卧室。他们重新登记结婚后,安菲娅每天领着女儿买菜,做家务。他们一家3口,只靠周凯歌30多元的工资,生活拮据。安菲娅省吃俭用,加上周凯歌的父母经常贴补他们,倒也其乐融融。

   一天中午,一个烫着卷发的50多岁的中年妇女来收房租,她见到安菲娅脖子上的项链,眼睛一亮。她自我介绍说,她是崔阿姨,她愿意用这套房子换安菲娅的项链。安菲娅怕上当受骗,就推托说要跟丈夫商量。傍晚,周凯歌回来,安菲娅告知了崔阿姨之事。周凯歌觉得当时金戒指也就30多元一只,这套房子能值两千多元,还是合算的。何况,房子是必须要有的。不过崔阿姨既然看中了项链,那就可以再加价,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安菲娅点头称是。

   晚上,崔阿姨跟她丈夫来了。周凯歌不知道这项链是什么材质的,只觉得蓝莹莹的,逼人的眼。他跟他们吹嘘说,这是俄罗斯贵族戴的项链,价值无法估量,他们想要,那就再加一千元。那时一千元是一个工人两年半的工资,马阿姨跟她丈夫商量一下,就叫他回去拿钱。她随即拿出准备好的笔和纸,起草了买卖合同。崔阿姨丈夫拿来钱后,各自签名。第二天,他们就到房产局过户,手续完毕后,安菲娅摘下项链给了崔阿姨。

   一位老太太知道安菲娅用项链换了房子,一个劲地说:亏大了,这是祖母绿项链,可以换10间他们那样的房子。周凯歌也很是后悔,安菲娅倒是想得开,她质疑道:换10套,谁能有10套房子?那时知青大量返城,很多人家把一层平房翻盖成二层。不能翻盖的,也在住房边上搭建一间小平房。就算祖母绿项链有这个价,也没这个市场。安菲娅说,我们需要房子,崔阿姨需要项链,各有所求,就物有所值。不要多想,随遇而安吧。

   安菲娅人美心美,乐善好施。一次她带着女儿去买菜,见一农妇在三轮车前卖菜。她刚上前问价,农妇就叫安菲娅帮她看摊位,她要去找厕所。安菲娅指点了方向,就帮她看守。有人过来买菜,她就帮助卖菜,把钱放在另一边。农妇来了以后,她一一交代,农妇很是感动。交谈中,农妇介绍了自己,她叫孙淑芳。她得知安菲娅是家庭妇女,就希望以后把菜包给她,5元一车,如果零卖,可以卖到10元。安菲娅大为惊讶,一天能挣5元钱,那真是天下掉馅饼。安菲娅问她为什么自己不挣这个钱,孙淑芳说,她没这么多时间,她要回家带孩子,要做饭,做家务。安菲娅听了,欣然同意。

   周凯歌下班后,得知这个情况,也觉得是好事。他马上借了一辆三轮车,第二天清晨带着安菲娅赶到了城乡接合部。孙淑芳收了5元钱,就把一车菜搬到了安菲娅的车上。骑到他们的街区后,周凯歌就去上班了。安菲娅拉着三轮车,走大街串小巷,两三个小时就卖光了。她高兴地学着骑三轮车,摔了几次,总觉得把握不住把手。她不气馁,摔倒了,再上;撞树了,再来。好在她会骑自行车,学了一天,她终于学会了。晚上,她叫周凯歌去朋友家,把这辆二手车买了下来。

   以后,她天天骑着三轮车去拉菜,遇到下雨天,就把菜拉到家里,周围邻居会到她家去买菜。有时孙淑芳没菜了,她照常去城乡接合部,向别人包下一车菜。一天她在卖菜时,听到有一家要卖房,一间15平方,一千元。她听了,觉得离她家不远,就去看了房子。她见房子虽不大,但窗明几净,卫生设备齐全,就立马买了下来。傍晚,周凯歌下班,安菲娅才告诉他,并且说,要把爷爷奶奶接来养老,他们吃了很多苦。周凯歌很赞同,问她为什么不把父母也接来。安菲娅说,父母还身强力壮,还能干得动,等以后干不动了再说。

   安菲娅说,她要多包几车菜,批发给饭店,她要做大做强,以后开个小菜场。看着妩媚而又豪气干云的安菲娅,周凯歌很是欣慰。此时,晚霞辉映着街区,显得灿烂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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