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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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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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钉子姐

  孩提时代的一天早上,我背着书包,拿着饭盒,向天山中学走去。我是从上海古三小学考进天山中学的,这是一所完全中学,有初中和高中,又是长宁区重点中学,我很是激动。我穿弄堂,走小巷,蹦蹦跳跳。一路上,我还东张西望,看看能否遇见同学。

  突然,一阵钻心的疼痛使我踉跄了一下。我扶住墙,抬脚一看,一块小木板粘贴在球鞋上。我忍痛拔出木板,一根带血的生锈铁钉赫然入目。我脱下球鞋一看,嫣红的血从脚掌处的袜子里渗透出来。我懊恼地扔掉木板,不知它是从垃圾车上掉下来的,还是晨起生炉子的老太太发现有钉子就随手丢掉的,我不得而知。只是我倒霉,扎得鲜血淋漓。我疼得无法穿鞋了,只好拎着鞋,单腿蹦跳着前行。这时,一阵银铃般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这样不行,我扶你走吧。”

  我扭头一看,只见一位梳着短发的女孩娉婷地走了过来。她明眸善睐,椭圆形的脸上闪着明月般的清辉。她捡起那块木板,扶着我向前走,我注意到她胸口别着一枚团徽。她告诉我,钉子有锈,要去医院打破伤风针。我摇摇头,身无分文,怎么去医院?她看出我的窘迫,告诉我放心,她有钱。于是,我们向天山地段医院走去。我们边走边聊,这才知道我们是校友,只是她比我高三届,是高一的小姐姐。我不敢问她姓名,也不敢问她哪一班的。这太唐突了,初次相遇,就打听这些,是不礼貌的。

  路过垃圾箱,她顺手把木板丢了进去。我们来到医院时,医院还没上班。她拿出5元钱,叫我自己去打破伤风针,她帮我去班级请假,并帮我带饭盒去蒸饭。我们那时是自己带米,学校给蒸饭。我很不好意思,腼腆地说不出话来,只好把书包、饭盒和一只鞋交给她。她展颜一笑,飘然而去。我看着她亭亭玉立的背影,看着她手里拿着那被钉子扎过的鞋,很是感慨,这位偶尔邂逅的小姐姐,人美心美。我脑际闪出这么几个词:钉子鞋,钉子姐。我不禁心里默念:谢谢,钉子姐,谢谢。

  我花了两元多,处理了伤口,打了破伤风针。出来后,一蹦一跳地行进,一位骑自行车的大叔好心地把我带到学校门口。学校门口的正前方是一大片绿草茵茵的草坪,前面高耸着刘胡兰的雕像,碑座上有毛主席的题词: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刘胡兰昂首挺胸,面容刚毅。我习惯性地凝视着刘胡兰的塑像,油然而起敬意。我单腿蹦跳着,此刻第二节上课的铃声已经响了。门口收报刊杂志的阿姨见状,赶紧过来扶我。

   进入教学大楼,万籁俱寂。通道两边是教室,此时已经用绳子拦起,禁止通行,收报阿姨只能扶我到这里。我一手扶墙,一手扶着阿姨的肩膀,单腿跳过绳子。到了班级,我推开门,进去立正,喊了一声:报告。讲课的是数学老师,他四十多岁,满脸的络腮胡子。他严肃地看我一眼,把我推出门外,顺手关上了门。我沮丧地靠在对面的墙上,这么重要的数学课,听不到了。正当我万念俱灰时,教室门打开了,数学老师走了过来,搀扶着我走进教室。当我坐下后,边上的同学悄声告诉我,数学老师听大家说我被钉子扎了后,连忙开了门。我听了,很是感动。只是数学课,我听得云里雾里的,茫然不知所云。

  中午,吃过学校蒸的饭后,数学老师来了,我惶恐地战起来。他微笑着叫我坐下,问今天讲的课有没有不懂的地方。我提出了一些疑问,他一一解答,又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我豁然开朗。他见我明白了,就叫我午休一下。接着,他又问了其他同学,帮助释疑解惑,我很是感动。他不苟言笑,看起来很是威严,却讲原则而不乏灵活,严肃而不缺慈祥。

  自始以后,每到下午自由活动时分,我就蹒跚着在校园里走,希冀遇到那位好心的钉子姐,道声谢,并还给她钱。但一天天过去,却一直没有遇到她。半个月后的一天早上,我又一瘸一拐地穿里弄,走小巷。一声银铃般悦耳的诧异在我耳边响起:“咦,你怎么还没好?”

  我扭头一看,是那钉子姐,她那明眸善睐中有着一丝惊讶,脸庞还是闪着光洁的清辉。我赶紧道谢,并拿出5元钱。她接过钱,又不解地问了一下。我告诉她,虽然我天天涂紫药水,伤口却还在化脓。她沉思一下,告诉我,这种情况可能是钉子把鞋底的橡皮扎进去了,她中午陪我再到医院去看一下。我连说不用,我自己会去。中午是休息时间,我怎么好意思让她陪我去医院。她不再说话,扶着我,蹒跚而行。

  中午,她来到我们教室。我激动不已,脱口而出:谢谢,钉子姐。她笑靥如花,娇嗔着:“什么呀?这么难听。”

   不等我解释,她不由分说,扶起我就走。到了医院,医生经过清洗、检查,果然在肉里找到了一小块球鞋的橡皮。医生用夹子把它夹了出来,随之消毒、上药,还配了一点药,花了一元钱。我只带了还给她的5元钱,医药费自然又是她出。我不好意思地连声道谢,她灿然一笑,转身去拿药。回去时,我坚持用脚跟着地,跟着她,一步一趋。走了一会,她返身扶住我,默默前行。

  几天后,伤口愈合,我又活蹦乱跳的。我常去操场玩单杠、双杠,也常在操场旁的小河边徜徉,那里垂柳依依。我也常去天鹅绒草坪上坐坐,高兴起来,呼朋唤友,打几个滚儿。但一直没有遇见那明眸善睐的钉子姐,随身带着的一元钱,也没有机会还给她。

  一年后,学校停课,我闲适在家。又过了几年,开始上山下乡,我们67届有50%留在上海的工矿企业。那时家里的老大,都分在上海。我虽是家里的老大,妹妹68届,一片红去了黑龙江边境插队落户,但因父亲是教师,不是工人,我也只得上山下乡。我想不通,就赖在家里。听说钉子姐报名去了黑龙江军垦农场,为的是67届初中的弟弟能分配到上海厂矿企业。我虽然不知道她的名姓,但她两次来我们班级,不少同学知道她。我听到这个消息后,唏嘘不已。

  又过了一年,居委会组织我们开大会,有个黑龙江军垦农场的知青给我们做报告。她上台时,我眼睛一亮,这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的钉子姐。她依旧短发,明眸善睐,只是原先的清秀变得俏丽,明艳不可方物。她侃侃而谈,从个人前途和国家发展的关系,到黑龙江的风土人情,再到知青的战天斗地。下面听众有的神情激动,有的漠然视之,我则感慨良多。

  大会结束后,我找到了她。她已不认识我了,我已从一个青涩的懵懂少年变成翩翩青年。我见她一脸茫然,便讲诉了往事,又唤她钉子姐,她才恍然大悟。我热情洋溢地与她交谈着,孟子云“知好色则慕少艾”,少艾是美丽的少女,意思是男子懂得了男女之情后便会爱慕美丽的少女,这句话浓缩为成语,就是“知慕少艾”。几年来,我对她的感激经过时间的发酵、沉淀,已上升为爱慕,并且心仪已久。她了解了我的情况后说:“天山学子,当学习刘胡兰,她能抛头颅,洒热血,我们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我当即表示愿意上山下乡,并希望到她所在的军垦农场。她告诉我,由于黑龙江军垦农场和国营农场是拿工资的,现在人满为患,已经停止招募知青。只是地不分南北,祖国到处都是我们的家。我对她表示了爱慕之情,她眉开眼笑,说我跟她弟弟同龄,不是她的菜,她只把我当小阿弟看待。我听了,很是沮丧。她笑着说,天下何处无芳草,并用左宗棠的名句来劝说:男儿有志在四方,欲求亲显须名扬。我茫然无知,她解释道,这是指要艰苦奋斗,让双亲显耀,名声传扬。

   我点头领悟,知道她是鼓励我积极上进,砥砺前行,开创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于是,我跟着她去见了居委会主任,主任和她一起到我家拿了户口本,去街道办事处报了名。我告知工作人员,妹妹在黑龙江省边境孙吴县插队落户,我想去投奔。工作人员立马答应,并特事特办,为我单独联系去黑河边境的车次。接下来,他们又陪我去派出所迁了户口。一切结束后,我拿出一元钱还给钉子姐。她满脸惊诧,我告知了原委。她笑着说,你能上山下乡,这是最好的医药费。说完,她转身离去。

  我辗转去了黑龙江边境孙吴县,搭乘的是去延边的列车,又多次换车。在边境农村,每当我遇到困难而畏缩时,或当我患得患失时,我就会想起钉子姐的话:天山学子,当学习刘胡兰。此时,我便咬牙坚持,忍常人所不能忍。我滚泥浆以傲笑,伴雷电而歌唱;携回雪以自娱,挥汗水而欢畅。我牢记钉子姐的话,欲求亲显须名扬。我急人所急,力所能及地帮助乡亲们排忧解难;我奋笔疾书,酣畅淋漓地讴歌知青们战天斗地。我成了县通讯员,经常给县广播站和文化馆投稿,县里也经常采用我的稿子。由此,我上了大学,我以文学改变了命运。

  当我也成为一名教师时,我时常会回忆起钉子姐的热情和数学老师的严肃而慈祥,我就会以心血沃灌学生,使他们迈向成功。我博览群书,上穷碧落,下搜世间,古今中外,无所不包。我要让学生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让他们看得更远。学生中有生活窘迫的,我就努力地想他人之所想,忧他人之所忧,尽可能地献出一点爱心。学生中有学困生,学习上一筹莫展的。我就循循善诱,答疑解惑,并教之以方法,引导他们进步。我知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因为一条鱼只能解决一时之饥,要想永远有鱼吃,就要让他们学会捕鱼的方法。

   我一直不知道钉子姐姓甚名谁,只能称之为钉子姐。我也不知道她现在是否安然无恙,唯有遥祝其顺安。我铭记她的音容笑貌,铭记她的博爱大度,觉得唯有承继其爱心,并付诸实际,才不枉其对我的关爱。我也试着将心比心,试着散发一些光和热,决心像钉子姐一样,为和谐社会增添一抹亮色。

  闲暇之余,我也常在脑际展现天山中学的画面,那弯弯的小河,杨柳依依;那茵茵的草坪,刘胡兰塑像昂首挺胸。我的脑际也常再现一些人物的容貌,那自行车大叔的好心,收报阿姨的热情,钉子姐的关心,数学老师的严肃而慈祥。最后,画面渐渐凝聚,只剩下那位不知名的钉子姐的特写:短发,明眸善睐,椭圆形的脸庞散发着明月般的清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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