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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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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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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木车上的岳母

林区的火车缓慢地行驶着,这是翠峦林业局开往伊春市火车站的,只有两站路。我将在那里转车去哈尔滨,然后再继续南下。妻子情绪低落地凝眸眺望窗外,泪眼婆娑。

东北的秋天来得特别早,暮霭沉沉,冷风凄凄。我从上海插队落户至黑河,到上大学,工作成家,已八年之久。我们在伊春市教育学院任教,几年后,教育回春,南方急需大批教师,我便联系调往。如今,要告别这奋斗多年的第二故乡,去江苏连云港市执教,还是有所失落,有所惆怅。我买好晚上去哈尔滨的火车票,托运完行李,便乘火车前往岳父母家告别。

岳父母的家在翠峦区,有四十多里路。那时政企合一,即政府和企业是一个领导班子,叫林业局。伊春市有17个林业局,管辖着浩瀚无垠的小兴安岭。由于过度砍伐,森林资源枯竭,后来市政府禁止商业性砍伐,实行封山育林,取消了政企合一,合并为四个区、五个县和一个县级市。

岳父祖籍为山东,岳母则是满族镶黄旗的。岳父母家亲朋满座,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酒足饭饱之后,便启程前往火车站。不知是闯关东人的乡情,还是满族人的习俗,宴后送别时,女方的男性长辈不出屋门,女性长辈和一些亲朋好友送我们到林业局的火车站。岳母没有到站,估计在收拾、洗涮。这倒也好,少了戚戚惨惨凄凄的场景。

火车喷着汽,不时地响着汽笛,那年月的绿皮火车,速度如蜗牛一般。我看着车窗外闪过的枯草黄叶,心里泛起深秋的悲凉。那绚丽缤纷的火烧云,将无缘再一睹风采;那豪放豁达的东北汉子,也只能在梦中闪现;那魂牵梦绕的战斗情、同仁谊,也将尘封于脑际。今千里迢迢,奔赴异乡,一去经年,不知何时才能再回归?一种离愁,千种别续,萦绕在心头。

突然,车窗外,与火车轨道并行的公路上,一辆运木材的卡车引起了我的注意。那车上高高地堆满了两米长的原木,原木堆上坐着一位中年妇女。我定睛一看,那不是岳母吗?虽然疾风吹乱了她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但模样清晰,服饰熟悉。路坎坷不平,卡车颠簸着。冷风吹得她瑟瑟发抖,她俯下身子,双手紧紧抓住捆绑原木的绳索。原木在滑动,她的身体也随之摇晃。四十多里的路程,一个紧急刹车,就有被颠下车的风险。岳母不顾安危,不顾风寒,只为送女儿一程。

妻子也看到这一幕,刚擦干了的泪水,又如雨下。这就是母亲,为了多看女儿一眼,多陪女儿一会,找了一辆装原木的卡车,冒险送女儿奔赴远方。妻子从窗口探出身子,不住地含泪挥手。我连忙按往她的手,岳母在车上颠簸,不能分心,不能激动。妻子无奈地缩回身子,埋头哭泣。我感慨万千,这是牵肠挂肚的母爱,这是舐犊情深的思恋。拳拳之心,殷殷之情,眷眷之意,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我感慨赞叹这泣血的母爱,我肃然起敬这动容的一幕。

汽车沿铁路行驶,岳母胆战心惊地抓着绳索。她低着头,随汽车颠簸而起伏,没发现我们。她最怕坐满载原木的卡车了,她宁愿长途跋涉,那有血的教训,骨折的梦魇。有一年夏天,她上山采木耳,回来时搭上了下山的原木车。由于驾驶室里挤满了人,她只能坐在高高的原木上。原木滚圆滑溜,粗大沉重。下山的石子路崎岖不平,一个颠簸,把她甩了下来,昏迷在路沟里。好在原木捆绑得紧,没有滚落下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司机没发现突发状况,卡车扬长而去。

岳母在路沟里昏迷着,几辆装原木的车辆疾驶而过,没发现她。薄暮冥冥,冷风瑟瑟。林区昼夜的温度相差很大,白天挥汗如雨,晚上拥被而眠。她衣衫单薄,抵御不了寒气侵袭,可能冻坏身子,进而冻僵。何况夜间还有野兽出没,令人不寒而栗。好在最后一辆晚归的运木材车驶了过来,强烈的灯光照到了岳母。司机和驾驶室里的几个人急公好义,连忙把岳母抬上车。

途中,遇上甩下岳母的卡车。原来司机开到木材厂后,不见了原木上的妇女,觉得大事不妙,赶紧卸下木头,原路寻找。他开得很慢,叫原先的几个乘客仔细在两边搜寻。遇到迎面开来的货车,便一一询问。得知被最后一辆车搭救了,大喜过望。他先行一步,筹集了钱,交了所需费用。经过抢救,岳母生命无忧,只是胸部两根肋骨骨折,左小腿也骨折了。

岳母苏醒后,得知事情的前后经过,叫岳父买了礼品,去感谢最后那个司机和几个乘客的救命之恩,又叫岳父把住院费用退还给付款的司机。岳母说:“坐人家的车,怎么能让人家破费呢?他又不是故意的。”

岳母休养了好久,才得以痊愈。这经历使岳母痛彻心扉,畏之如虎,发誓再也不坐装原木的卡车了。而今天,为了送女儿一程,义无反顾地冒险追赶火车。那时交通落后,没有班车,没有私家车。伟大的母爱,促使她置个人安危于不顾,颤颤巍巍地坐上令她闻风丧胆的装原木的卡车。公路沿铁路蜿蜒曲折,并驾齐驱。岳母始终低头抓紧绳索,没有发现我们。进入市区,公路、铁路便分岔而行。列车进站后,已是傍晚时分。我们在站台上搜寻着,未见岳母踪影,估计是进不来,便上了开往哈尔滨的列车。我们选了两个靠窗的位子,相对而坐。

过了两三个小时,大量旅客蜂拥而至,他们都想抢上坐位,那时不对号入座。火车开出后,妻子的情绪也平复了下来。我谈论着南方的风和日丽,憧憬着未来的教学生涯,描绘着在新环境里安家立业的蓝图。突然,一声熟悉的呼唤惊醒了我们,只见岳母笑容满面地望着我们。

我们惊讶地问她怎么上了火车,她笑咪咪地拿出一张火车票。我瞅了一眼,是到下一个站的。她随即递过来一个包裹,我打开一看,是几块煎饼和一大块熟猪肉,不禁热泪盈眶。原以为她百里追赶,是为了再见女儿一面,不成想是千里送鹅毛。火车到省城要十一个小时,再转车要两天两夜。我们要转三次车,每次转车,最少的也要等几个小时。她怕我们转站时来不及去买吃的,忍饥挨饿。但我们做了准备,带了一些饺子和菜。东北风俗:上车饺子,下车面。在告别宴上,岳母家做了几大盘饺子,我们带了不少。没想到岳母还怕我们饿着,一路风尘仆仆,一路魄荡魂摇,紧追慢赶送食物。

火车行驶着,岳母喋喋不休地关照着,我们频频点头。到了下一站,她下了车,来到窗口,在灯光下再三叮咛。火车开动后,她追着火车跑,不断地挥手,泪流满襟。直至火车加速,她再也追赶不上。此情此景,使我忆起白居易的诗句:母别子,子别母,白日无光哭声苦……

妻子也早已泣不成声,我也感激涕零。现在正值半夜,已无返程的列车,货运卡车司机也进入梦乡。虽说有宾馆,但岳母是舍不得去住的,她只能在候车室里度过漫漫长夜。我感慨不已,母爱是无私的、纯洁的、伟大的。母爱像一首田园诗,淡雅幽深;母爱像一幅山水画,清新隽秀;母爱像一首抒情歌,婉转悠扬。

一夜无眠,第二天乘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列车一路南下,我脑际始终萦绕着岳母的身影:那原木车上的战战兢兢,起伏晃动;那火车上捧着煎饼和猪肉的慈祥面容,和蔼可亲;那追着火车奔跑时的挥手,泪流满襟。我放映着这一幕幕,心灵震颤,暗下决心,将奋力而前行。

第三天下午,火车经过一个小站时,一列满载原木的货车停靠在岔道上,原木上坐着不少村民。他们一定是为子女而外出讨生活的,那饱经风霜的面容诉说着艰辛和坚毅。我心中泛起了涟漪,正是这种对子女的关爱,促使他们挺起了脊梁,漠视生活的艰辛,睥睨路途的坎坷。他们披荆斩棘,砥砺前行,进而凝聚成中国心、民族魂。

这场面一闪而过,我也只是飞快地一瞥,却使我想起爱的传承和汇流。眼前不禁又浮现出原木车上的岳母:卡车颠簸着,原木在滑动,她的身体也随之起伏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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