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后,我沿着弯曲的林间小路,向溪边走去,打算洗漱一番。我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欣赏着两边的景致。
我们是受林业局的雇佣,到小兴安岭来伐木烧炭的,从六月初到九月初。我们在空地上挖了一个如教室般大小的坑,有六七米深,用来堆放木头。我们30多个知青和社员在沿坑边上的两树之间搭了一个个的小窝棚。男左女右,中间部分是食堂。
我甩着手走着,两边是柞树林,只有几米高,与远处三五十米高的红松林不可同日而语。我左顾右盼,刚拐弯,迎面飞来一团白色的东西。我下意识地接住,原来是团纸。抬头一看,迎面过来一个上海女知青,对我灿然一笑。她叫张若兰,名字典雅,人也秀气。她在食堂做饭,东北叫大师傅。她梳着两根齐肩小辫,皮肤白皙,她微笑着跟我擦肩而过。我打开纸团一看,是约会的条子,叫我晚上八点到路边的大树下见面。这使我又掠又喜,她是个高傲的白天鹅,对男子不假辞色。这时早下乡的知青来农村已三年多了,晚下乡的也有二年多了,我们岁数大多在二十到二十三岁之间,很多男女都谈起了恋爱。但男青年们对张若兰则望而却步,大家都自惭形秽。因为男的脸上交织着一年四季的颜色,冬天的焦红还未褪去,夏日又染成土黑色。脸上有这种色彩,谁也不想去当癞蛤蟆。不成想,我却得到她的青睐,也许是我在下乡前就喜欢读书,“腹有诗书气自华”,我不禁陶醉起来。
我继续向前走去,两边齐腰粗的柞树都采伐光了。不多会,一棵几个人也抱不过来的大树赫然在目。它太粗了,不适合烧炭,就留了下来。我围着它走了一圈,里面树林繁茂,晚上有阴森感。约会只能在路边,但又容易被人发现。我四处打量,斜对面有一棵碗口粗细的树,在两米处分岔,可以在那里藏身。我观察好了地形,就向小溪走去。
晚上七点半,天还没黑,我藏到了那棵树上。极目远眺,群山起伏,一片葱绿。快到八点时,天色暗了下来,但月辉倾泻,景物清晰可辨。不一会,来了一个男子,膀大腰圆,也是上海知青,叫李建国。他在树下来回走着,还不时地看表。我倒吸一口凉气,他也来此约会,那可糟糕之极。
时间在难捱中一分一分地过去,他约会的女孩没来,张若兰也没出现。半小时以后,李建国终于失望地走了。我跳下树,咳嗽几声,没见动静。我朝这棵树后面看看,那棵树后面看看,杳无踪迹。估计张若兰见到李建国,就走了。不一会,月亮西移,投下斑驳的树影,微风吹过,叶子簌簌作响。我打了个寒颤,见毫无指望,只得悻悻而归。
第二天早上,我故意晚点去食堂。食堂里只有另外一个大师傅在,叫赵根妹,也是上海知青。她在扫地,看到我,仰着面说:“才来呀。”
她脸白净,圆圆的,梳着短发,有些矮胖,身体就显得有些圆。她的声音倒比较甜,因此喜欢说,叽叽喳喳的,大家叫她小喜鹊。 我朝她笑笑,要了两个馒头。她记了帐,又碎碎叨叨地说:“昨晚干什么了,没睡好吗?”
我没作答,又不想走,就咬了口馒头。过会儿,张若兰走了进来,她身材高挑,鹅蛋脸,美艳不可方物。她笑着问:“在谈什么,这么热闹?”
我支吾着,想问约会的事,又碍着赵根妹在场。赵根妹比较机灵,见我们有话要说,就走了出去。我趁机问道:“你昨晚没去吧?”
她笑靥如花,说:“你们约会,我去干什么?”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呆呆地望着她。她又莞尔一笑,说:“你也不想想那张条子上的字写得像狗爬似的,怎么会是我写的。告诉你,那是李建国写给我的,明白了吗?”
我恍然大悟,李建国昨晚在大树下踱来踱去,原来不是等别人,而是在等她。我不解地问:“那为什么不跟我说明?”
她说:“我把纸条扔了,谁叫你接了过去。再说,你代我去,他就明白了,不会再来纠缠,我为什么要放弃这个机会?”
找人代她去约会,亏她想得出,她就不怕别人误会?当我婉转地提出这个问题后,她不屑一顾地说:“误会什么?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看谁敢乱嚼舌头。”
我无言以对,一腔热情化为乌有,我颓然地往外走。她对着我的背影说:“你帮了我的忙,不会叫你白辛苦的,必有一报。”
我蓦地站住,女子说必有一报,往往含有相许的意思,我在古书里常见到受惠的女子说“小女子无以为报,唯以身相许”。我转身朝她望去,她展颜一笑。我突然想起约会纸条,这应该由她处理,便拿出来递给她。她接过去放进了口袋里,没有扔到火炉里。我美滋滋地转身,出工去了。
一连几天,我们干着繁重的活。女知青用油锯把如腰粗的柞树放倒,再截取两米长的一段。这一段有200斤左右,我们一般都能一人扛一根,体弱者则两人扛一根,把它扛到坑里堆放好。这样强体力的劳动,使我们能吃能喝。这天食堂烙了油饼,女的一斤一个,男的油饼有两斤左右。张若兰用小秤在称油饼的重量,赵根妹在边上记帐。我们是先吃,年底分红时再结帐。我那只油饼有两斤三两,我用双手去接,张若兰把纸条塞到了我手心里,说:“今天。”
后面排队的人不明所以,问:“今天怎么啦?”
张若兰若无其事地说:“今天你们真能吃。”
我走到无人处一看,还是原来的约会条子。略微诧异后,也就释然了。这是谨慎,即使丢了,或给人看到,也无关紧要。晚上,我又爬到了原先的那棵树上。快到八点的时候,一个身材有些矮胖的女子来到了树下,她东张西望,月光清晰地照出她的脸,赵根妹。这只小喜鹊怎么飞来了,莫非张若兰叫她来跟我约会?想想张若兰笑得甜蜜蜜的,应该不会拉郎配的。那么赵根妹是来跟别人约会的,莫非是李建国?我想想觉得怪有趣的,暗自发笑。
赵根妹在树下焦急地走来走去,还不时地看表。半小时后,她终于失望地走了。我跳下树,东转转,西看看,没有人影,唯有阵阵涛声,我感到有些阴森森的。这里的野兽由于我们伐木都逃之夭夭,但夜深人静之时,备不住哪只野兽会溜过来,这可大为不妙。我不寒而栗,又等了一会,便怅然若失地走了。不知道张若兰是被赵根妹吓跑了,还是压根就没来。
第二天吃早饭,两个大师傅都对我爱搭不理的。我要两只馒头,张若兰下巴朝馒头筐一扬,我自己去抓了两只。中午我故意晚点去,食堂里只有张若兰在。她看见我就问:“昨晚你怎么放人家鸽子?”
爽约叫放鸽子,我不解地问:我放谁的鸽子了?她说是赵根妹,我一惊,昨晚她果然叫别人来跟我约会。我连忙解释,我不知道是跟她约会,不算放鸽子。她快人快语,说:“好,不知者不罪,今晚再去,不见不散。”
我搖搖手,连说拜托,拜托。我解释道:有人喜欢小喜鹊,有人喜欢小麻雀,也有癞蛤蟆喜欢白天鹅。她听懂了话外之音,脸上一红,倒也没说什么。我拿出那张约会条子,放在做馒头的案板上,抓了几个馒头就走。
一连几天,没有什么反常的事发生。大家见面,也客客气气地打招呼。一天中午,我独自坐在树干上吃花卷,张若兰走了过来。我刚要站起来招呼,她扔下纸条,飘然而过。我打开一看,又是那张约会条子。我抓起条子追上去问:“怎么又是李建国的约会条子?”
她笑咪咪地回答:“借花献佛。”说完,扬长而去。听到她这样回答,我消除了疑虑。
晚上,我按时赴约。这次我不爬到对面的树上去了,干脆在大树下踱步。到了约定时间,张若兰没来。我犯起了嘀咕:是有事绊往了脚,还是耍花枪?该不会叫赵根妹来约会吧,更可怕的是叫李建国来约会,这可滑天下之大稽。想到这里,我连忙跑到对面,爬到了树上。我一边观察,一边考虑着不同情况的应对方法。我觉得要以不变应万变,他们两个不管谁来,一概不理。但半个小时过去了,谁也没有来。我倾听着,晚风袭来,远处的松涛声如海浪一般,汹涌澎湃。我又等了一会,雾霭升起,渐渐笼罩了四野,只得沮丧而归。
第二天吃早饭时人多,没有机会询问。中午我故意晚点去,只有张若兰在,我问她爽约的原因。她爽快地回答:“你放人家鸽子,我就放你的鸽子,也叫你尝尝被人家放鸽子的滋味。”
我目瞪口呆,我事先并不知情,她却是有意为之。即使是为好友打抱不平,也不该这样戏弄吧。想想她让我代为约会,说两个男人约会怪好玩的,也带有戏弄的味道,这使我愤愤不平。我默默地拿出约会条子,把它扔进了炉灶里。火光一闪,纸条萎缩成灰烬。我转身走了出去,回到我的小屋,那是在两树之间用枝条搭的一张床。我躺了下去,仰望着门外的天空,吐出了一口闷气。此时从东边飘来一朵白云,那是前苏联方向,以前是我国的领土,被沙俄抢了去。现在前苏联又在边境屯兵百万,亡我之心不死。我不由得想到:大丈夫当报效沙场,马革裹尸,不要像小儿女那样,歧路共沾巾。我望着那片浮云,渐渐的,头脑一片空灵。这是思想的升华,并非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
自此以后,我到食堂,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我客气地跟两位大师傅打招呼,偶尔也会说两句今天天气真好之类的废话。渐渐地,她们也感到了热情中的冷漠,客套中的敷衍。
一天吃过午饭,我向小溪边走去。张若兰迎面走了过来,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我朝她点点头,刚想擦身而过,她叫住了我,叫我到大树后面去谈谈。我问她有约会的条子吗?她不解地问:要条子干什么?我告诉她,我三次去大树下,都是条子招呼我去的,没条子,我是不去的。
她听懂了言外之意,“切”了一声,走了,袅袅娜娜的,走向她的食堂。我也朝溪边走去,大步流星地,走向迎面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