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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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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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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美

 一天下午,我在路上散步,一位老年妇女迎面走了过来。她穿着湖绿色的连衣裙,体态苗条,聘聘婷婷地走着。我不禁多打量了她几眼,她短发乌黑,皮肤白皙,只是眼角有几道比较深的鱼尾纹。我脑中闪过这样的词语:粗看一枝花,细看豆腐渣。刚作出这样的评论后,觉得有些眼熟,她好像是我小时候的邻居,刘菊花。她模样儿没变,只是下巴尖了些,人老了些。我迟疑着打了招呼,她也很快认出了我。我高兴地叫道:美美。

 她一脚踢过来,道:“美你个头,都老太婆了。”

 我连忙闪过,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刘菊花以前住在我家附近。她大我两岁,比较活泼。那时是文革期间,她是高一。因学校停课,无所事事,她就经常在外面跑,脸晒得黑黑的。大家说她黑里俏,也有人叫她煤饼。

 她喜欢人家叫她香香,我觉得叫香香太亲热,叫她名字又不该是小辈所为,索性什么也不叫。每次见到她时,就点头笑笑,偶尔也会说几句话。我觉得叫她煤饼倒恰当,她脸圆圆的,又黑得有趣。

 一次她迎面过来,我脱口而出:“煤……”

 她俏脸紧绷,说:“什么?”

 我赶紧改口,说:“是美,美美。”

 她笑了,一脚踢过来,说:“我是老阿姐,还叫我妹妹,侬吃我豆腐。”

 我赶紧解释:是美丽的美,美美。她听懂了,笑靥如花,说:“小阿弟,侬会来事,以后有啥要帮忙的,来找老阿姐。”

`

 她袅袅婷婷地走了,我鄙夷不屑:什么美美,臭美,臭臭。但我以后看到她,还是叫她美美,她也总是笑脸相迎。一次,一个膀大腰圆者来找我,大家叫他大块头。他告诉我美美不该是我叫的,我诧异不已。他威胁道:“你的嘴巴想吃饭,就不要乱叫。”那时的社会比较乱,如果白刀子从嘴这边进去,红刀子从嘴那边来,是别想吃饭了。无奈,我只好点头。

 一连几次,我看见美美就当没看见,扭过头去。时间一长,她感觉到了,问我怎么回事。我支吾着,她一脚踢过来,我急忙躲开,把大块头的威胁说了,又赶忙解释:大块头是吃醋,不让别人对你好。她连连冷笑,一言不发地走了。

 过几天,大块头来找我,我吓了一跳。没想到他央求我多叫叫美美,哄她开心。我知道一定是美美威胁他了,美美认识人多,要摆平一个人,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我安慰了大块头,答应在美美面前替她说好话。从此看见美美,我心悦诚服地喊美美,不背地里骂她臭臭了。

 以后她一片红到黑龙江去插队落户了,我也到黑龙江插队去了,但是两个县,风马牛不相及。以后每次回上海总听到一些关于她的消息,先是听说她嫁给了当地农民,有了两个女儿。知青大返城时,她离了婚,带了两个女儿跟父母同住。后来旧房动迁,我见了她一面,那时离下乡已是20多年过去了,大家都到了中年。她跟女儿分到了两室一厅,她父母住在她楼下,一室一厅。我为她高兴,由于大家都忙于搬迁,未来得及深谈。退休后,我回到上海,听说她住在另一个小区,喜欢跳广场舞。

 不期而遇,使我们都很兴奋。寒暄了几句后,她告诉我,她家就住在前面的一个小区,叫我有空去她家坐坐。我戏谑着说:“我可不敢去,你在外面一脚踢过来,我还能躲开。到你家里,你飞起鸳鸯连环腿,我只得连滚带爬了。”

 她又要踢,我连忙躲开了。玩笑过后,我问她的近况。她说她的养老金每月有四千二百了,我点点头,上海退休女工一般都是这个数字。那么她老公的收入应该跟大多数男职工一样,退休金在五千到五千五百之间了。没想到她说她的老公每月只有一千元。我大为惊讶,忙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她的老公是农民,有了上海户口后,上海给最低的生活保障费一千元,这已经很不错了。我连忙打断她,说她不是跟农村老公离婚了吗?她说离婚是为了她和女儿能够回上海,回来后,等有了房子,就复婚了。我肃然起敬,很多人回到上海后,就另觅高枝。即使是假离婚,也变成真离婚,她却不离不弃。

 她波澜不惊地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给我一个农村的家,我给他一个上海的家。”

 很朴实的一句话,却掷地有声。我对她的看法有了质的变化,以前一直以为她玩世不恭,刁钻、蛮横,没想到却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我赞她高风亮节,不忘本。她笑着说:“什么高风亮节,主要是两个女儿要赡养她们的父亲。与其让女儿养,不如我来养,还能减轻女儿的负担。”

 我再次对她刮目相看,觉得她深明大义,无愧于为人妻,为人母。我们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就朝她家走去。我请她详细谈谈,她第一次有了忸怩的姿态。在我一再请求下,她略微讲了一下我不知道的情况。

   她和女儿分到房子后,就把前夫从农村接来,两人复婚了。父母为了帮助他们,买了一间小区沿街的门面房,卖烟酒,使她丈夫有事可干,能够自食其力。烟酒店楼上住人,楼下作买卖,原来的房子就出租,每月的租金现在有五千元。两个女儿出嫁了,一个当了医生,一个当了教师。后来父母去世了,留下遗嘱,把他们的房子留给她,说她吃了很多苦。她的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也没有意见,正因为她下乡,他们才得以留在上海。但她却把父母留给她的房子卖了,三百万,一人一百万。她说:“人不能太贪心,父母已经给我买了门面房,我不能再独吞父母的房子。”

 我再次油然而生敬意,有人不嫌钱多,反而是多多益善,为此争夺父母遗产,弄得兄妹、兄弟、姐妹反目成仇。她说,她现在很知足了,她的烟酒店每月能有五六千的收入,房屋出租有五千,她和老公也有五千多养老金,生活美美的。是呀,两个人每月有一万五六千的收入,那是白领了。她谦虚地说:“小康,小康。”

 我请她谈谈怎么会嫁给农民的,并且离婚了又复婚。这次她倒没有忸怩,爽快地答应了。她说她老公叫赵大虎,牛高马大,虎虎生气。

 下乡后,她第一次跟赵大虎赶着马车去拉沙子。到了地点后,赵大虎已经去挖沙子了,她却还在马车上摸马。她很喜爱马,这里摸摸,那里捏捏,又拽拽尾巴。拉车的辕马惊了,一声嘶叫,奔跑了起来,两边拉帮套的两匹马也跟着奔跑。刘菊花一声惊叫,跌倒在车里。马的嘶叫和刘菊花的惊叫声惊醒了赵大虎,他大步流星地赶了上来。好在马起步晚,车子又在草地上颠簸,赵大虎赶上后跳进了车里。他抓住马的缰绳,吁吁地叫着,吁是叫马停的口令。平时一叫,马就停下,现在任凭怎么叫,马还是狂奔。赵大虎紧紧勒住缰绳,让马跑了一大圈,终于停了下来。刘菊花惊魂初定,哇地一声哭了。赵大虎忙去安慰她,她却一脚踢了过来,还埋怨赵大虎来得晚,让她受惊担怕。赵大虎不躲不避,让她踢。刘菊花踢了一阵,倒不好意思了,跳下车,抓起铁锹开始挖沙。

 我听了点点头:“这是个好的开端,女的总会喜欢对她有恩的人。”

 刘菊花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主要是在以后两年的时间里,他经常带鸡蛋给我吃。”

 东北农村我知道,我在那里三年,就一只鸡蛋也没吃到过。那时的条件很艰苦,每年在长达七个月的冬天里,无鱼无肉,天天是土豆、白菜,还是冻得酸臭的白菜。能隔三岔五地吃到鸡蛋,无疑是天上人间。我击节赞叹,赵大虎能见义勇为,能献媚讨好,还能满足她口腹之欲,这自然能讨得刘菊花的欢心。难怪刘菊花嫁给了她,也难怪刘菊花回到上海后依然对赵大虎不离不弃。点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从小就有侠义心肠,不施恩图报,而人家对她好,她则铭记在心。

 我们边说边走,来到了刘菊花的小卖店。那是一个十多平方米的街边小店,主要卖烟酒,兼卖日常杂货。赵大虎在看电视,见刘菊花带来一个人,站起来打招呼。他高大、壮实,国字脸,眉毛粗黑,虽已古稀,两眼依然炯炯有神。好个山东大汉,我暗自赞叹。刘菊花作了介绍,他从柜台里拿出一包中华牌香烟塞给我。我连忙摇手,说心脏不好,戒烟了。他嘿嘿一笑,说:“戒得好,戒得好。想长寿,要戒烟。”

 刘菊花笑骂道:“好你个大头鬼,你怎么不戒?”

 赵大虎嘿嘿地笑着,不置可否。怪不得他能使刘菊花念念不忘,他是个豪爽大方的山东汉子,难得的是能装聋作哑,决不多嘴。我说了几句客套话,说认识家门了,以后会常来。说完,便告辞而去。

  刘菊花走过来说:“以后多来照顾我们的生意。”

  我向她点点头,她嫣然一笑。这是个爱美的女子,年近古稀,依然花枝招展。她也是个心灵美的女子,忠贞而不见钱眼开。她又是个生活美的女子,收入颇丰,享受生活,不做守财奴。

   这就是刘菊花,难怪我以前叫她美美,她人美、心美、生活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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