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奋
网站用户
一天午饭过后，赵刚冒着炎炎烈日，翻山越岭地赶路。他们是来地营子收割小麦的，那是在两山之间的平地上，是块广袤的土地，他们吃住在山里，这地方就叫地营子。麦子收割到一半，赵刚接到通知，叫他到县里参加三天的通讯员学习班。于是，吃过午饭，赵刚就一口气翻越了两座山。
走得累了，他就坐在路边休息。两旁是高大的红松林，有三五十米高。突然，他看见对面一棵矮树上有一只小松鼠，它捧着一个大松塔，这个松塔是椭圆型的，比松鼠还大。它一边啃，眼睛一边滴溜溜地乱转。松塔外面有一层坚硬的皮，人用石头砸皮，还要花九牛二虎之力，小松鼠却轻易地用牙撕开皮，美滋滋地吃着松子。这松子油性大，香喷喷的，听老乡们说每天吃7颗，就不会得肝病。当时肝病是东北最常见的病，因为体力劳动消耗大，却又缺油少肉，长期透支，便得肝病。靠山吃山，松子就成了抢手货。赵刚的目光在小松鼠周围搜寻，想找到松鼠窝。据说窝里储备着松鼠过冬的松子，一个窝里就有三五十斤。可惜，他来回寻觅，也没看见有树洞，只得作罢。赵刚不得已求其次，想在松鼠口中夺食。这可不容易，你一动，小松鼠就逃之夭夭。赵刚思索着，想起小时候听说的过猴山的故事。动物有模仿的好奇心，那位生意人过猴山，一担草帽给猴子拿去戴在了头上，就是由于他机灵，把自己的草帽丢在地上，树上的猴子也纷纷把头上的草帽丢到了地上，这才捡了回来。赵刚想到这里，悄悄地拿起几块石头，冷不防地朝松鼠扔过去，他希望松鼠也能学样，把松塔扔过来。没成想，松鼠吓得抱着松塔一溜烟地跑了。赵刚苦笑一声，只得继续赶路。
来到了公路边，这是唯一的一条边疆公路。一头通往县城，黑龙江孙吴县，有20多里地；另一头是出县，要过边防检查站，通往北安县，有三四百里地。赵刚又翻过一座山，朝下坡走去。走得气踹嘘嘘时，他就坐在路边休息一会。眼前是重峦叠嶂，蜿蜒起伏，这里面不知蕴藏多少亿顿松子。到了冬天，松塔被北风吹落，雪地上就砸出一个一个洞，那时一捡一个准。但莽莽森林，谁敢冒然深入？于是来年松子发芽生长，云卷云舒，树倒树长，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他正眺望着，感慨着，突然听到路边的沟里好像有婴儿的哭声。赵刚凝神倾听，隐隐约约果真有婴儿在哭。赵刚猜测，那一定是有人丢弃了小孩。那时，女知青中有未婚先孕的现象，打胎要单位证明，而要开证明，那就众人皆知了。那些女知青只好东躲西藏，偷偷地生下孩子以后，就赶紧送人，其中也不乏丢弃的现象。那时，法制没有完善，还没有弃婴罪。当时上海就流传一个年轻母亲抱着婴儿在候车室蹓跶，看到一个军人后，就挨着他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她请这位战士帮她抱抱孩子，她要上洗手间。战士接过孩子后，那位年轻的母亲就一去不返。战士左等右等，自己乘坐的火车快进站了，只好抱着孩子来到车站派出所。民警检查一看，婴儿的包裹里有张纸条，上面写着：孩子的母亲是知青，孩子的父亲没良心；这个孩子养不活，送给亲人解放军。这个故事当时风传一时，不知是真是假，但至少说明丢弃孩子的现象是有的。赵刚想这个孩子被丢弃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一定会给狼吃了。古人云“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浮屠是宝塔，胜过建造七级宝塔，可见救人一命的重要性。
赵刚循着哭声，走到路边，探头往下一看，沟的坡度比较陡，不易上下。他就继续往下坡走，寻找坡度平缓一些的地方。终于，他看一处坡度不怎么陡，就手拽着草，蹲着往下滑。沟下面长满了草，他拨开草往回走。刚拐过一个弯，突见一位年轻女子抱着孩子走过来。她梳着短发，皮肤白净，刘海蓬松，穿件花格子衬衫。赵刚见是有娘的孩子，转身就要走。那位女子连忙叫住了他，赵刚一听她说的是上海的吴方言，知道她也是上海知青。他站住了，回过身看着她。她展颜一笑，说帮帮忙，这么陡的地方，她上不去。赵刚估计她是内急了，路边车来车往，只得滑下陡坡。但要上去，就困难了。赵刚二话不说，接过了孩子。
她告诉赵刚，她叫陈瑞芳，嫁给了农民。赵刚很是奇怪，问她为什么不嫁给上海知青，毕竟有共同语言。她说嫁给男知青有什么好，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要啥没啥。赵刚点点头，当时有不少上海女知青嫁给了当地农民。原以为她们吃不了苦，嫁给农民就可以不用下田干活了，因为当地妇女都是在家带孩子，此外就是烧饭、养鸡、喂猪。听了她的话，才知道女子择偶的标准，经济永远是首要的条件之一。他们边说边走，来到方才下来的地方。他们看看，不敢再往前寻找坡度更平缓的地方了，前面杂草丛生，到人的腰部，有些危险。
赵刚瞅瞅陡坡，抱着孩子，他不一定上得去。硬要往上爬，万一滑下来，那会伤着孩子。于是他找了一块石头，在斜坡上砸出一个一个的小坑。他边上边砸，挥汗如雨，但一条上下的通道总算形成了。赵刚拽着草下来，告诉陈瑞芳，要先把孩子抱上去，放在路边上。陈瑞芳想想也同意了，把孩子放在下面实在不放心，万一人滑下来，会伤着孩子。再说，草丛中也有危险，说不定里面有小虫子。赵刚抱着孩子上去了，把他放在路边，怕太阳伤着他的眼睛，用事先准备好的布遮盖住孩子的眼睛。
接着，赵刚下去引导陈瑞芳往上爬。他在前面，告诉陈瑞芳拽哪里的草，一步一步地攀爬。赵刚可不敢去拉她手，那时男女授受不亲。上到一半，陈瑞芳的脚滑了一下，拽的又不是草的根部，草拉断了，她身体晃了一下，摔了下去。赵刚一把抓过去，没抓住，赶紧滑下去。看她痛苦的模样，知道摔得不轻。果然，她站不起来了，右脚一沾地，就疼得呲牙咧嘴。赵刚猜测她的脚扭伤了，这可怎么上去？背着上，抱着上，都无法往上爬。想了一下，只能叫她趴在斜坡上，赵刚在上面拉她。他马上实施，拉一步，叫她踩着坑，再往上拉一步。虽然两人气喘如牛，但还是一点一点往上升了。赵刚很是感慨，早知如此，不如一开始就拉着她的手。不过，他还是很敬佩陈瑞芳，疼得满头大汗，就是一声不吭。赵刚拉一段，歇一段，等到精疲力竭时，终于把她拉到上面了。陈瑞芳疼得泪水在眼眶里转，花格子衬衫前面一片葱绿。
到了上面，他们都傻眼了，孩子没有了。陈瑞芳哇地一声哭了，赵刚连忙哄她，说刚丢，有办法找回来。赵刚分析了一下，一定是有人或有车经过，看见孩子，就抱走了。以现在的时光，不可能往北安方向去，因为去北安方向一般都在上午，下午都是从北安那里拉货回来，捡到孩子的人也一定是去县城。而去县城，一马平川，途中只有赵刚和陈瑞芳所在的两个村庄。赵刚把情况一分析，陈瑞芳看到希望，不哭了。现在的问题是要抢时间，赶在捡孩子人的前面，那就只有拦汽车了。在下山的斜坡上拦车，有些危险。一个急刹车，说不定会人仰马翻。但现在顾不得了，赵刚拉着陈瑞芳起来，两人手拉着手，并排站在路中央。他们占据了公路的一大半，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司机要绕过他们，也不容易，何况他们不达目的不罢休，根本就不让你绕过去。不一会，来了一辆汽车，看见他们不要命的架势，司机很远就慢慢行驶，在他们不远处刹住了车。司机伸出头喊道：“不要命了？”
赵刚知道司机冒了很大的风险，他一面道歉，一面走上前去，把情况一说。司机看陈瑞芳梨花带雨的模样，也很同情。他告诉赵刚，驾驶室里只能再坐一个人。赵刚一面道谢，一面把陈瑞芳扶了上去，告诉她注意每一个人，每一辆马车。实在没有，就到县城报案。汽车开走了，赵刚一路小跑，向前追去。赵刚跑跑走走，走走跑跑。一个多小时后，快到县城时，看见陈瑞芳一个人抱着孩子坐在路边上。赵刚又惊又喜，忙问她怎么回事，她慢慢地讲了起来。
陈瑞芳乘坐的汽车一路疾驶，快到县城时，有一辆马车装了满满的一车货。汽车开到前面一看，马车前面坐了两个人，一个赶车的，一个装车的，那个装车的正抱着孩子。汽车逼停了马车，司机扶着陈瑞芳下来，告诉他们，这位女子是孩子的母亲。两个赶车的不相信，以为是来骗孩子的，要求到派出所去解决。这要求合情合理，大家都同意了。陈瑞芳看孩子哭，就说孩子饿了，要喂一下奶再去。两个赶车的看看一瘸一拐的陈瑞芳，也不怕她跑到那里去，就把孩子给她了。陈瑞芳抱着孩子走到路边，背转身给孩子喂奶。孩子不哭了，安静地吃着奶。两个赶车的一看，就知道她真的是孩子的母亲，派出所也不去了，要求司机让路。司机把汽车往前开了一段，赶车的吆喝着马，甩着响鞭，赶着马车走了。司机走过来问陈瑞芳家住哪里，如果是在县城，还可以送她一程。陈瑞芳说她的家要往回走，离这里有十里路。司机表示爱莫能助了，就叫她等同伴，他要赶回去卸货。陈瑞芳千恩万谢，说一定去车队送表扬信。司机谦虚着，开车走了。
听完陈瑞芳的叙述，赵刚长舒了一口气，赶紧接过孩子，拉她起来。陈瑞芳问赵刚要去县招待所报到怎么办？赵刚说没关系，半夜也可以签到，有专人安排。于是陈瑞芳一只手搭在赵刚的肩膀上，单腿跳着往家走。这样走实在费劲，还不如背着她走得快，但他抱着孩子，无法再背一个人。再说，现在已经到了收工的时间，路上的农民比较多，背着一个女人，会有风言风语。他们只得慢慢挪步，几步一休息。两个多小时后，终于看见了她的村庄。这时过来一辆马车，赵刚扭过头去看，马鞭在他头顶一甩，发出一声脆响。陈瑞芳喊道：“大牛！”
赶车的应声跳下，他把陈瑞芳抱上车，又接过赵刚手里的孩子，把他交给陈瑞芳。陈瑞芳向他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他连忙向赵刚道谢。大牛掉转马车，叫赵刚上车，要送他去县城。赵刚说不用了，走走一个多小时也就到了。大牛说要上医院给陈瑞芳看脚，正好顺路。赵刚一听，拿出十元钱给他。当时看病，一二元就可以了，陈瑞芳脚扭了可能要多花点。赵刚知道在外面干活，身边是不会带钱的。大牛豪爽，不忸怩作态，二话不说就收下了。他赶着马车，一路快跑，把赵刚送到了招待所。
第二天午饭后，大牛和陈瑞芳到招待所来找赵刚。赵刚一看陈瑞芳抱着孩子，脚上包裹着石膏。大牛还给赵刚十元钱，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叫他以后有空到他们家去串门。赵刚答应了，见陈瑞芳身边有一卷红纸，知道是送给车队师傅的表扬信，不禁对这位农村汉子肃然起敬。
大牛说完话后，转身从车上拿起一个袋子给赵刚。赵刚接过来，觉得沉甸甸的。打开一看，是松子，每颗都有手指前端一节那么大。赵刚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松子，不知道他是怎么得来的。是爬上三五十米高的树去打松塔，还是冬天进山去捡？几多辛苦，几多危险。赵刚觉得礼太重，但却之不恭，就拿出20元钱给大牛。大牛生气道: “这是干什么？你把我当哥们，就收下。要不，你就扔了吧。”
陈瑞芳也说：“我们是真心的，你不收下，我们就生气了。”
赵刚知道北方人有燕赵的豪侠之气，再推辞，就显得虚伪了。于是，就把20元钱放进口袋里，收下了松子，好在来日方长。大牛转怒为喜，说：“痛快！这才够哥们意思。”
大牛把马鞭往空中一甩，发出一声震耳的脆响。马蹄踏着地面，发出得得的声响。赵刚挥着手，大牛迎着阳光，去往县车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