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益民
小时候,在我的老家,把城里居住的人称为街巴佬,他们吃国家粮,衣食无忧,每月有粮票肉票布票供应,不像我们乡下人,天天脸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整天为生计发愁。因此,街巴佬非常有优越感,一点也看不起乡下人,跟我们也玩不到一块。我们乡下人也很有自知之明,从不会主动去接近他们,怕他们笑话我们寒酸。
读高中时因为家境不好,没钱交纳食宿费用,加之自己不喜欢学校的伙食,整天就是豆腐渣,或者是磨圩豆腐和空心白之类的菜,就跟父母要求走读,那时我家离县城8里路,走小路也有7里,但小路要翻山越岭,人烟稀少,太阳下山的时候一般没人敢走,父母亲也劝慰我,不是赶时间上课,一般不要走小路,以免发生意外。
有一天,我去嫂子的父母家玩,她的母亲虽然是个街巴佬,但她是个心地非常善良的女人,当问及我在哪上学时,我告诉她在县城一中,跟你们家仅百步之遥,现在是走读生,一天来回差不多要走20里路。她说我还不到14岁,每天走这么远的路太辛苦了,住到我家来算了。并说,我把楼上打扫一下,给你铺个床,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我住在嫂子娘家,就如同住在学校,上课根本不用担心迟到,每天也不用赶早。我非常高兴地答应了。我的亲家公是县国民饭店的大厨师,而且远近闻名,他此时已经退休回家,他做的饭菜的味道与我平时吃的有天渊之别,用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来形容绝对不过分。到了他家,我每天吃饭都很香。不过街上没人跟我玩,他们对我们乡下人不屑一顾,隔壁有一户人家姓陈,是典型的街巴佬,他在印刷厂当工人,老婆是家庭主妇,有两个孩子,小女长得非常漂亮,脸蛋总是红朴朴的,眉清目秀,很像电影演员杨帆,年龄比我小2岁左右,大家都叫她陈小姐。小儿子也长得很英俊。陈小姐经常拿一条椅子坐在家门口看书,我不相信她能看得进书,因为外面的马路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我想她也可能是做个样子,她从来不看我,我当时很寂寞,非常希望她能看我一眼,然后,跟她说说话,也好问一下她在哪个学校读书。我也很希望她来我嫂子的家里玩,然后我就可以乘机跟她闲聊,她从来不来。他的父母亲更是傲气,见到我时从不理睬,也从不给我一个微笑。有一天,他10来岁的小儿子看到我,就来跟我玩,我们互相聊天,问一些学习上的事,他母亲看到后,当着我的面,不顾我的感受,把他叫走了,心怕我把他孩子教坏似的,弄得我很没面子。他小儿子不像街巴佬那么势力,并没有从心底里看不起我。当他的父母亲不在时,他会瞅准时机跑过来跟我玩。有一天,我去井里挑水,他也跑了来,并坚持帮我挑一会,说试一下他的力气有多大,刚挑到半路,碰到他下班的爸爸,他爸爸怒不可遏,开口就骂,你天天不好好读书,到外乱跑,和这个乡巴佬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出息,给我回去。见他爸爸那么讨厌和小瞧我们乡下人,我心里非常反感和气愤,从那以后,我就不再理睬他,从他们家门前过,也不正眼看他们,心里想你们城里人有什么了不起,我嫂子是你们邻居,我哥哥当了军官后,我嫂子不照样嫁给了乡下人,我现在还小,我今天是乡下人,并不代表一辈子都生活在乡下,真是狗眼看人低。
随着社会的发展,物品的极大丰富,城里的街巴佬的生活一天不如一天了,很多企业相继倒闭,很多工人陆续下岗。若干年后,我从军校毕业来到嫂子家,正是一个可以谈情说爱的年纪,一进门,就看见陈小姐拿着一本书坐在嫂子家的客厅里,她长大后更加光彩夺目、艳丽迷人。似乎很认真,连我进门时也不看我一眼,我当然也不好理她,如果她看到多年不见的我,看我一眼,露出一点微笑,我还是想跟她搭腔的。一连两天,她除了吃饭时不坐在嫂子家的客厅里,其它的时间都在。嫂子突然问我,你也到了找对象的年纪了,隔壁的陈小姐,一直坐在客厅里,她长得很可爱的,现在也高中毕业了,接了他父亲的班,在印刷厂当工人,不知你是否愿意接触一下,我可以帮你们撮合。我想起陈小姐从前的冷漠和他家里人对我们农村人的小瞧,断然拒绝。实际上,我心里是很喜欢陈小姐容貌的,但她的傲慢和她对乡下人的蔑视,实在是让我不愿亲近。
第二次进军校读书,是相隔6年后,寒假期间,我由于跟长沙工作的几位朋友去外地玩,一直到除夕那天才回到我的家乡去。当我走下火车来到汽车南站,已经是下午4点多钟,长沙至洞城的汽车仅只一班,停放在车站的大门口,由于路上已经结冰,司机正在给汽车的轮胎上捆绑链条,以防打滑,车门口挤得水泄不通,大家清楚,如果不坐上这趟车,就不能在大年三十回到家,所以旅客也是拚命地挤,我因为带的东西多,实在是上不去,就跑过去把司机的车门打开,钻了进去,这时陈小姐正站在人群中间,她脸朝外,装着没看见我,等师傅给轮胎上好锁链后,就吩咐陈小姐去收费,说今天下雪,路上危险,路费全部加两倍,原来是60元,今天全部收200元,愿坐的交费,不愿坐的下车,无一人下车,也没有人肯交费。这时司机说,你们不交齐费用我就不开车,相持了仅一小时,我实在看不过眼,就说,下雪路滑,适当提高费用,做为辛苦费可以。可你趁人之危,漫天要价,小心我告你们,双倍的价格就已经很贵了,你还要3倍的价格。车厢内听我这么一说,吵成一片,司机只好采纳了我的意见,但陈小姐却不来我的身边收费,她收完路费后,就站在一旁两眼注视着窗外,我只好自己走到她身边主动交了车费,她依旧装着不认识我。
最后一次见到陈小姐,是有一年春节,我回到老家,住在县城里,早晨起来,下了一层薄薄的雪,从招待所爬起来去吃早餐,见一女子推着一辆餐车停放在前面的马路上,上面摆放着包子、面头,走过去发现是陈小姐,她打扮得家庭主妇的模样,面容也变得慈祥和善,再没有往日的傲气,可能是长年劳累的缘故,她的嫩白脸蛋已经有了道道皱纹,我故意装作不认识她,要了一碗面、一杯牛奶,坐在一边慢慢地吃,她干事很利索,不停地招呼来来往往的客人。生意还算红火,不过,这种早餐店,我认为不嫌钱,价格太便宜。
过了两年,因为怀旧,我悄悄地去嫂子的老家,寻找少年时代的记忆,嫂子家的老屋早已经卖给别人了,过去是一排木屋,黑黑的,很不起眼,唯一吸引人的是它座落在县公安局的对面,离一中很近,是真正的县中心,现在却被别人修成了六层高楼。陈小姐一家也没有了踪影,楼下全部是做生意的门面,当我站在门口时,服务员热情地招呼我,进去看看有没有我需要购买的物品,我只是笑笑,不想跟她聊我少年时代在这里住过两年的事情。
晚上当我回到市内哥嫂家,告诉她,我到你的老家去看了看,并说陈小姐家的房子现在修得很高,他嫁了个什么大款?嫂子说,那房子早都不是她家的了,她们家原来在县汽车站包了一辆汽车跑长途,他老公是个司机,开始还嫌了点钱,后来他们的大巴车在长沙回县城的路上,刹车失灵,车子冲入一户正在吃饭的人家里,造成车毁人亡,死了5个人,需要赔200多万元,他的老公也在事故中丧生,幸亏当天陈小姐没在车上。陈小姐得知事情真相后,当场昏了过去,在医院抢救了一个星期才苏醒过来。
为了还清巨款,她变卖了房子和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现在带着两个孩子借住在亲戚家里,每天靠摆地摊挣钱还债和养家糊口。听到这里,我心里咯噔一声,人生真的是此一时、彼一时,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不走到人生的最后,谁也不能说自己就是真正的幸福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