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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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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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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犬大黄

 

大黄

 

我喜欢上学,是从读小学二年级那年开始的。

我这样说,聪明的读者肯定猜出来了,读小学二年级之前,我是不喜欢上学的。是的,我是一个不会说谎的孩子,读小学二年级之前,我的确不喜欢上学。这让我父母很头疼,每天上学的时候,面对磨磨蹭蹭、哭哭啼啼的我,他们总是气鼓鼓、恶狠狠地责问:“你说说,你说说,你为什么不去上学?”

当然啦,我会说出为什么的,比如,在刮风啦,在下雨啦,太阳太大啦。就算是风和日丽,天气晴好,我也有理由,比如,头痛啦,脚痛啦,再不,就是牙痛啦,肚子痛啦。我的理由,多得像秋天深山里成熟的野葡萄,只要伸出手去,就能摘下一大串来。

可我父母的耳朵,好像有些问题,根本听不进我说出的理由,他们也没有时间跟我磨蹭,如果责问过后,我还不去上学,他们就让竹根跟我说话。

那条长长的竹根,一半儿黄,一半儿绿,原本长在泥土里,可它却向往着外面的世界,趁人不注意,就偷偷地钻了出来。这样的竹根,像个顽皮的孩童,皮实而有韧劲。父亲可能就是看中了它的这些特性,特地把它从竹园里挖回,用来调教队里的那头大犟牛。那头毛黑如缎、角似匕首的大犟牛,高大而威猛,一天到晚,总把头高高地昂着,见了人,圆睁着怒目,有仇似的,更不要说好好的耕田了。但是,只要见了父亲,还有他手中那条扬起来的长竹根,它就乖顺了。

那条长长的竹根,代表着父亲的威严,因而,很被父亲看重。平日里,父亲将它插在我家大门旁一个离地一人多高的墙缝里,不许人动。后来,大犟牛在一次角斗中,失足跌下悬崖,摔死了,队里叫人把牛皮给剥了,把牛肉分给我们吃了。没有了那头大犟牛,那条长长的竹根呢,就成了惩戒我逃学的工具。我吃够了它的苦头,也很后悔,当初吃了那头大犟牛的肉。

那个时候,我长得像只瘦猴儿,就算是屁股上,用针尖都挑不出几坨肉来。可那条长竹根,节儿密实,柔软如鞭,抽打在屁股上,“噗噗”的响,生生的痛,痛不过,我就背着书包往学校里跑,跑出去老远,还见他们其中的一个,高举着那条半黄半绿的长竹根,在后面使着劲地追赶。

我不能不跑,因为,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手下是不会留情的,只要是被逮住了,少不了一顿饱揍。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只得撒开脚丫往前跑。可到了第二天,我依然不愿意上学。

唉,这都是那条大恶狗给害的。

 

我读书的学校,叫观音寺小学,是由一座观音庙改建而成的。不过,我们上学的时候,里面已没有了菩萨,只有六个老师,五个男老师,一个女老师。相对来说,男老师的年龄都有点大,长相也一般,跟我们塆里的人没有多大的区别,女老师却很年轻,长得也很好看,圆圆的脸蛋,像瓷一样细腻,也像瓷一样白净,而且,总漾着盈盈的笑意。那盈盈的笑意,像胭脂,涂抹在她那白瓷一样的脸上,放射出一道道慈祥的光来,让人感到温心和温暖。初次见到女老师,我还以为是见到了观音菩萨呢,欢喜得不得了。所幸的是,这位姓何、名叫何叶的女老师,正好教我们班。

不过,从我们雀儿林到观音寺小学,有点儿远呢,中间要经过三个田畈,两座小山,一条小河,还有一个叫燕子岩的大塆子

要说呢,远,我们是不怕的。路远,途中的风景就多嘛。那个时候,我们正是好奇的年纪,不管看到什么,都是新鲜的,都想着要去探究一番。花儿开了,我们要数一数有几个瓣儿;蚂蚁出洞了,我们要看一看,蚁王身边有没有护卫;河里退水了,我们就会下到河里去,看看里面有没有鱼虾。这些,多有趣呀,可我们就怕从燕子岩经过。

燕子岩是我们那儿有名的大子,男男女女有三百多人。这么大的一个子,总会有一些与别处不同的东西,比如,那条狗,就跟别处的不同。别处的狗,再怎么凶,总还是狗,而燕子岩的那条大黄狗,又高又大,根本不像狗,像狼。对了,在我们的眼里,那就是一匹狼,一匹大恶狼。你看,它那张血盆大口里,总吊着一条大舌头,猩红猩红的,足有半尺来长,见了人,它也不吠叫,而是呜呜地低吼着,一听到那像是发自地心深处的低吼声,我的两条麻杆似的小腿,就不停地打起颤来,魂儿也像一只惊鸟,飞得不知了去向。

更可怕的是,这匹大恶狼,一天到晚坐守在东生家的门口,而东生家的门口,是我们去学校的必经之地。这样,我们每天上学放学,都要从它的眼皮子底下经过。你说,这不是要人命吗?

那个时候,可不像现在,小孩子上学放学,都有大人接送。我第一天上学,母亲把我送到同的端午家,对端午说:“端午啊,我家牛儿也要去上学了。他还小,请你帮忙带着他。”端午朝我扫了一眼,没有回答。母亲就上前拉着端午的手,讨好似地说:“端午乖,牛儿叫你哥呢,你帮我照应着点,莫要让他在路上玩水,莫要让他跟人打架。”见端午仍没有应声,母亲就使出了杀手锏。她笑笑说:“只要你帮我带好了牛儿,等我家枣儿熟了,我就打枣儿给你吃。”

枣儿的诱惑力还真不小呢,母亲一说完,端午就走到我面前,轻轻拉起了我的小手。这也难怪,在我们雀儿林,就我家有一棵枣儿树,那棵枣儿树上结的枣儿,又大又甜,哪个孩子不馋呀。因此,母亲想叫哪个孩子帮她做事,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说打枣儿给他吃。只要母亲这话一说,再调皮的孩子也会听话的。

母亲见状,忙对我说:“牛儿,你要听端午哥哥的话呀,上学跟他一起去,放学跟他一起回,莫要调皮惹事儿。”

待到我和端午都点了头,母亲就慌慌地出了门。队长在外面喊出工呢,一声赶一声的,像个催命鬼。

其实,那个时候,端午也还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刚读完小学三年级,准备上四年级。在我上学之前,我们雀儿林在观音寺小学读书的,总共才三个孩子,端午是年龄最大的一个,因而,他也成了我们父母托付的对象。

 

第一次上学,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兴奋,我们一起发蒙的三个小萝卜头,像三只多嘴的小麻雀,跟在端午的屁股后头,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

乡间的小路,多是窄窄的田埂,又松又软,但一点也不影响我们行走。我们走在松软的田埂上,一蹦一跳的,像是踩在弹簧上。

走过几条田埂,上一道山梁,再下一道山坡,就又是田埂了。这中间,有一条小河,小河上有一座摇摇晃晃的小木桥,过了小木桥,再走几条田埂,就又要上一道山梁了。

一到山梁上,端午的神色就变了。他转过身来,对我们说:“梁那边就是燕子岩,到了燕子岩,你们千万不要高声说话,也不要惊惊张张的,不然,东生家的大黄狗就会咬人的。”

听端午这么一说,我们的小嘴像按了暂停键,全都闭上了,走路的步子也变得慌乱起来,争着往端午身边靠。端午说:“你们不要慌,先前怎样走就怎样走。”我们哪儿听得进去呀,都紧紧地靠在端午的身边,恨不得钻进他的衣兜里。

“这样不行,你越惊慌越害怕,狗就越要咬你。”端午还没说完,二秀就“哇哇”地哭了。二秀跟我一样,也是这次新发蒙的。她是唯一的女孩。

“我不要上学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二秀走到端午身边,摇晃着身子,双手半握着拳,在眼睛上来来回回地擦着。

二秀一哭,端午反倒镇定了下来。他拉着二秀的手说:“不要怕,有我呢,你就跟在我身后。”二秀看了看端午,真的不哭了,但像平时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一样,双手死死地拽住了端午的后衣摆。

端午对原先和他一起上学的两个同伴说:“我走前面,你俩走后面,让他们三个走中间。”见两个同伴点了头,端午像个大人样,对我们三个新发蒙的小萝卜头说:“你们千万不要慌,就跟在我后面走。”

尽管端午一再嘱咐我们,不要慌乱,我们也点头答应过,但一进到燕子岩子里,我们的脚就不听使唤了,心也不停地跳起来。咚咚咚、咚咚咚……耳朵里响着的,全是杂乱的“咚咚”声,不知道是心跳的声音,还是脚板打在地上发出的声响。我想哭,但不敢哭出声来,只想着与端午靠得近一点。

“我跟你们说了,叫你们不要慌,你们怎么不听?”端午再次站定下来,给我们训话。端午的声音颤颤的,小脸也白了。那两个比我们大点的同伴也站出来,叫我们不要慌,不要怕,说他们会护着我们的。我们这才又站成了队形。

燕子岩还真不小呢,塆子里到处是房屋,只有中间有一条比较开阔的地带,那是塆里人活动的场所和进出的通道,也是我们去观音寺小学的必经之路。我们跟在端午的身后,胆战心惊地往前走着,眼睛却像贼一样,到处瞄,生怕不经意间,哪家的房屋里突然就窜出一条大恶狗来。

那条通道不足一百米,可我觉得很长很长,好像总也走不到头,而且,我感觉,像是走在密室里一样,很闷,有点喘不过气儿来。

“呜——呜——”

那可怕的低吼声一响起来,我们的队伍就乱了,无论端午怎样制止,都没有用。突然,二秀惊叫了一声:“狗、不,狼,狼来了。”听到她的惊叫声,我们更把持不住了,撒开腿往回跑。还没跑出两步,我发现,右边高台上的一家屋子里,有一个黄色的身影,箭一样射了出来。一见到那个黄色的身影,我的腿就迈不开了,二秀和另一个小萝卜头铜锁也跟我一样,抱着脑袋,站在原地,大声哭叫。

那条大黄狗跑得真快,一眨眼的工夫就扑到了我们跟前,端午和那两个大点的孩子,把书包拎在手上,与大黄狗对峙着。大黄狗往前扑,端午他们就把手里的书包往起一扬,见端午他们把书包扬起来,大黄狗就往后退几步,待端午他们的书包落下来,大黄狗又继续往前扑。

几个回合下来,端午他们有点坚持不住了,书包越扬越低,那条大黄狗却越发的凶狠了,呲牙咧嘴的,跳得也更高了。我们既不敢退,也不敢进,甚至连哭都不敢了,像几只待宰的羔羊,站在原地,瑟瑟地抖着。幸好,这个时候,从一家屋子里跑出来一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手里拿着一把锄头,边跑边叱骂着那条狗,待到走近,又用锄柄把狗击退了。

那狗有点不甘心,退回到门口,仍朝着我们,“呜呜”的低吼着,而我们,却像泄了闸的洪水,齐声大哭起来。中年男人放下锄头,抚着我们的头,安慰我们,叫我们不要怕,还赞扬了端午他们的勇敢。

 

我们是在中年男人的护送下,走出燕子岩的。出了燕子岩,离观音寺小学就不远了,端午把我们领到学校,送进了教室,可坐在教室里,我的身子还在不停地抖动着。何老师走到我面前,问我的姓名,还有年龄,我颤颤的,半天说不清楚。何老师也不急,只对着我笑。待我结结巴巴地说完,她伸出手来,在我的小脑袋上,轻轻地抚了一下。她这一抚,我的心绪才平静下来。

一个上午很快就过去了。放学时,我与两个新发蒙的同伴,站在校门口,等着端午他们出来,一起回家吃午饭。

那个时候,我们都是走读,中午各自回家吃饭,吃完饭,下午再到学校上课,一天要跑两个来回。

“要是回去再碰上那条大恶狗怎么办?”二秀惶惶地问我,我看看身边的同伴铜锁,铜锁又转过来,惊恐地看着我。我们都担心这个问题,又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二秀急得要哭了,其实,我也有点想哭。

“端午哥出来了。”铜锁眼尖,喊了一声。果然,端午跟几个同学一起,朝校门口走来了。我们像见了救星,赶忙迎了上去。

“这是我同学东生。”端午指着身边的一个瘦高男孩,对我们说。瘦高男孩高昂着头,并不看我们。

端午说:“东生是燕子岩的,那条大黄狗就是他家的。”听端午说完,我们急忙闪到一边,让东生先走。东生也不客气,迈开大步,走在前面,神气得像个皇上,而跟在他身后的我们,像是他的一群护卫。

端午说:“现在好了,你们再不用怕了,那条狗最听东生的话。”

“你们也要听我的话,不然,我就叫我家大黄咬你们。”东生说完,转过身来,眯着眼看我们。见我们都呆呆的站着,东生说:“怎么,不想听我的话?那你们就别跟着我了。”

东生一生气,端午也有些急了,忙催我们:“说呀,你们到底听不听东生的话?”我们不敢再犹豫了,赶忙点着头说:“听东生的话,我们听东生的话。”东生笑了:“这还差不多。走,我不让我家大黄咬你们了。”

“汪,汪汪……”刚走出几步,东生突然转过身来,把两只手分别附在两只耳朵上,吐着舌头,学起狗叫来,吓得我们掉头就跑。看着我们惊慌的样子,东生捧着肚子大笑起来。笑过后,东生说:“看来,你们都是胆小鬼。我家大黄才不这样叫呢。”端午尴尬地笑了笑:“东生逗你们玩呢,你们跑啥?”

想想也是,东生家的狗是“呜呜”的吼,这个我们已经见识过。于是,我又转过身来,红着脸,跟在东生身后,慢慢往前走。可二秀说什么也不转来,端午只得拉着她一起走。

燕子岩越来越近了,尽管有东生在,我的心还是“扑通扑通”的跳。我听到身边的铜锁也在喘粗气,他还不停地往端午身边靠,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想尽量跟端午靠得近一点。

端午说:“我不是跟你们说了吗,再不用怕了,有东生跟我们在一起,你们还怕什么?”东生回过头来,看了我们一眼,说:“你们放心,有我在,我家大黄不会咬你们的。”

“呜——呜——”还没到东生家门口,那可怕的低吼声就传了过来。一听到那低吼声,我的头皮就开始发麻,腿也迈不开了。二秀吓得更厉害,蹲在地上,“哇哇”的哭,端午怎么拉都拉不起来。

在我们慌乱时,大黄狗冲出来了。冲到我们面前,正要发威,东生把食指放进嘴里,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接着,又喊了一声“大黄”,那狗就收敛了,摇头摆尾地往东生面前跑,还把两只前脚搭在他的肩上,东生也伸出双手,搂住了大黄狗。东生和大黄狗,像两个久未见面的好伙伴,在我们面前尽情地嬉戏,打闹,完全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待玩耍够了,大黄狗把两只前脚放下来,东生取下书包,放在大黄狗的背上,让它驮着,自己则张开双腿,像骑马样骑在大黄狗身上。

“驾!”东生在大黄狗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大黄狗就驮着东生,摇头摆尾地往家里走。他们进了屋,我们几个还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

 

结识了东生,我们就不再怕大黄狗了。可没过多长时间,东生走了。东生的父亲是个军人,他跟母亲一起,随军去了父亲的部队,家里只剩爷爷奶奶,还有那条大黄狗。

东生一走,大黄狗变得更凶狠了,见了我们就追就赶,像是要把先前没追赶的次数都补回来似的,弄得我们都不敢上学了。所以,每天上学时,总要父母拿着那条长竹根在后面撵。

“我们得想个办法,把大黄狗治一下。”一天上学时,端午对我们说。

“能想个什么办法?”我们怔怔地看着端午。

端午说:“必须得想个办法,不然,我们不被大黄狗咬死,也会被它吓死。”对端午的话,我们都表示认同,但又拿不出有效的办法来。

“我们干脆都不上学了。”一个跟端午一起上学的同伴说。端午摇了摇头:“这个肯定不行,大人不会答应的,他们希望我们将来考大学呢。”

“那就跟大人说,我们怕大黄狗。”另一个大点的同伴也发表了自己的意见。端午说:“这个也不行,我们是男子汉,不能让人笑话。”

我说:“我有办法。”端午转身看着我:“你有什么办法?”

“我把我家的那条长竹根带上,等大黄狗赶上来,狠狠地抽它。”我边说边做了个抽的动作。可没等我把手收回,二秀“咯咯”地笑了:“等大黄狗赶上来,你早吓得没命了,还敢抽它?”铜锁也说:“大黄狗还怕你抽?”

“怎么不怕我抽?那头大犟牛都怕抽呢,它比大犟牛还厉害?”我红着脸,据理力争。

这次,端午没有摇头。他对我说:“这个倒可以试下,你把长竹根带上吧。”

我偷偷取下那条长竹根,盘成蛇样,装进书包里。快到燕子岩时,我把长竹根拿出来,给了端午。

端午手持长竹根,用力向左向右甩了几下,甩出一串“呼呼”的响声来。听着那“呼呼”的响声,端午的胆子壮了,步子也迈得更大了。

“呼呼”声一停下来,“呜呜”的低吼声就响了起来。接着,大黄狗又箭一样射了出来。这次,端午没有慌乱,待到大黄狗来到面前,他挥起那条长竹根,用力向大黄狗抽去。

“噗”。长竹根抽在狗身上,发出一声钝响。狗惨叫着往后退了几步,但很快又向端午扑了过来,而且扑得更凶了,差点跳到端午的头上。端午慌了神,竹根再也抽不到狗身上了。要不是东生爷爷出来,把狗唤回去了,后果不知怎样呢。

 

自此后,端午再也不敢跟大黄狗斗狠了。他说:“得想个别的办法。”

还没等端午把别的办法想出来,他们也走了。上面调整学校布局,观音寺小学只设一到三年级,三年级以上的,要到太平寨小学去读。

端午他们走了,我们雀儿林在观音寺小学读书的,就剩我、铜锁和二秀三个。原来有端午他们挡着,现在,我们要直接面对那条大恶狗了。

这可怎么办呀?

那段时间,我一直被这个问题困扰着。我想,跟大黄狗斗狠肯定不行,连端午他们都斗不过,我们年小力微,更斗不过。像端午说的,得想个别的办法。

可想个什么办法呢?

要说呢,狗是看家护院的,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也是孩子们最好的玩伴,可我们却被狗吓得快没命了,晚上睡觉尽做恶梦,在梦里,经常被狗追得又哭又叫的。

一次,当我一身冷汗地从恶梦中惊醒后,突然想起了那天东生跟大黄狗嬉戏玩耍的情景。在东生面前,大黄狗是那样的温顺,那样的听话,那般的可爱。我要是变成了东生该多好啊。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可过了一会儿,我的眼睛又亮了,我不能变成东生,但我可以和大黄狗成为朋友啊。

要与大黄狗成为朋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见了它,我们避之唯恐不及,还怎么成为朋友?

不过,有了想法就会有办法。我跟铜锁和二秀商量,他们也觉得应该这样。接下来,就是怎样与大黄狗亲近了。我说:“要与大黄狗成为朋友,首先不要怕它,这样,我们才能跟它亲近。”

怎样跟大黄狗亲近,我也有了办法。我记起第一天上学,母亲请端午带我的事。开始时,母亲说了许多好话,端午都无动于衷,可母亲说要打枣儿给他吃,他就答应了。枣儿诱惑了端午,狗和人大概也差不多,都有自己的软肋,经不住诱惑,我们拿什么去诱惑大黄狗呢?

“用红苕。狗儿都爱吃红苕。”二秀家曾经养过狗,所以说得很肯定。我和铜锁也觉得有理,再上学时,每人在书包里,偷偷装了两个蒸熟的红苕。

那个时候,我们每家的早餐,都是蒸红苕。

有了红苕,我们的胆子就壮了,大黄狗冲出来时,我们学东生,喊了一声“大黄”,然后,把红苕拿出来,扔一个过去。大黄狗后退两步,警惕地看了看红苕,又看了看我们,大概见我们没有恶意,就走到红苕边,用鼻子闻了闻,闻过后,才张口咬住红苕,慢慢地吃了起来。

大黄狗嘴里吃着红苕,眼睛看着我们,样子不再像先前那样凶了。等它吃完,我们又扔了一个过去。这次,大黄狗没再用鼻子闻了,而是直接用嘴咬住。在大黄狗吃着红苕的时候,我们从它身边走了过去,它抬头看了看,没有吼,也没有追赶。中午放学时,我们又给它扔了两个红苕,相安无事地回了家。

到了第三天,我们上学时,大黄狗已等在路边了。这有点出乎我们的意料,也让我们高兴,我叫了一声“大黄”,就将一个红苕扔给了它。待到大黄狗吃完红苕,我准备再扔,二秀说:“等下,我来。”

二秀走到大黄狗跟前,叫一声“大黄”,并伸出一只手,在它头上轻轻摸了一下,然后,把手中的红苕掰出一瓣来,往空中抛去,大黄狗直起两条前腿,张开大口,那瓣红苕就落入到它的嘴中。过了一会儿,二秀又如法炮制,大黄狗每次都能准确地接住红苕。看着二秀和大黄狗的表演,我们笑成了一团。

 

我们不再害怕上学了,因为,我们真的与大黄成为了好朋友。每天上学放学,大黄都会到路口来迎接我们,我们只要喊一声“大黄”,它就摇头摆尾地跑到我们面前。像东生一样,我们也能跟大黄嬉戏、玩耍了,还经常把书包放在它背上,让它驮着。

二年级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下了一场暴雨。那雨从头天晚上下到第二天下午,到快放学时,突然停了。雨停了,但田畈和河里涨满了水,有的路被冲毁了。学校为了安全,提前放学,还让老师分头送学生回家。送我们的是何叶老师。

有何叶老师的护送,我们又变成了几只快乐的小鸟,不知不觉就飞到了燕子岩。我看到大黄在塆头等着我们,就把食指放进嘴里,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听到唿哨声,大黄就摇头摆尾向我们跑过来。

“哎呀,这么大一条狗!见了大黄,何叶老师吓得倒退了几步。我笑笑说:“它叫大黄,是我们的朋友。”像是为了印证我的话,大黄直起身来,把两只前脚搭在我的肩上,我伸出双手,跟它来了个大大的拥抱。

我对大黄说:“这是我们何老师,你可不能对她凶呀。”大黄朝何老师看了看,接着,又点了点头。何老师有些惊讶:“它还真听你们的话?”铜锁说:“当然啦,要不怎么是好朋友呢。”

二秀说:“只要你叫它大黄,它就跟你亲。”

“真的呀?”何老师笑了,“那我也叫叫看。大黄——”

何老师清脆的叫声一出口,大黄就跑到她面前,用嘴在她的裤脚上,来来回回的蹭着。何老师高兴了,高兴的何老师,脸上放出一道道慈祥的光来,那些光,与西天反射过来的阳光,连在了一起。

何老师为了回应大黄的热情,忙弯下腰,用手在大黄的背上,轻轻地抚摸着。大黄很享受何老师的抚摸,摇晃着脑袋,温顺得像个听话的孩子。

戏耍过一阵,我们要上路了。二秀将我们三人的书包,系在一起,放在大黄的背上,让它驮着。大黄好像比以往更兴奋,驮着书包,跑到了我们的前面,我们有点跟不上,就不停地叫着“大黄”,听到喊声,大黄像个调皮的孩子,回过头来看看我们,看一会儿,又往前跑去了。

暴雨过后,田畈变成了河流,河里更是涨满了水,到处是水流声。有的田埂被水淹没,有的道路被水冲毁,我们只能涉水而行。

走过几道田埂,就到了小河边,大黄停下来等着我们。过桥时,何老师走在中间,用手牵着二秀和铜锁,我和大黄走在后面。何老师说桥有些晃荡,叫我们小心点。把二秀和铜锁送过了桥,何老师又回转来,准备牵我过去。

“嗵。”何老师刚转身,脚下一滑,跌进了滚滚的河水中。还没等我们明白是怎么回事,一支黄色的箭,就射进了浑黄的河水中。

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但很快就清醒了过来,沿着河堤,哭喊着向下游跑去。

大黄终于追上了何老师,并用嘴叼着她的衣服,往岸边游。大黄吃力地把何老师送到岸边,刚好那里有一棵杨树,何老师抓住树枝,往岸上爬,我们赶到那里,合力把她扯了上来。

何老师上岸,惊魂未定,就对着河里喊“大黄”。何老师喊得撕心裂肺的,大黄也在拼命地挣扎着,想抓住树枝,但没有成功,湍急的河水把它卷走了。

何老师疯了般向下游追去,我们跟在何老师身后,边追边大声呼喊,“大黄,大黄……”

水流太急,大黄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回应我们的,只有一阵阵似是发自地心深处的低吼声:

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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