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陶渊明
一
孙得健是吃完午饭出门的。
吃完午饭,孙得健收拾完碗筷,再去厨房打来一盆温水,洗了一把手脸,还对着梳妆镜,用一把弯月形的小黄杨木梳子,梳理了一下花白的头发,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和鞋子,焕然一新地走出了家门。
出得家门,孙得健把双手反剪在背后,像个游手好闲的城里人,在塆子里悠闲地踱溜着。遇到大人,就打声招呼,扯几句闲话;遇到小孩,就伸出手去,掐住那胖嘟嘟的小脸,问是谁家的孩子,并笑说要捉了去换糖吃;遇到鸡争食,也会站定看几眼,看得心烦了,就扬起手来,恶作剧地将它们驱散。没遇上什么,就抬起头来看看天,再不就低下头去看看地,间或用手指,梳理一下被风吹乱的稀疏白发。踱溜了一阵子,见没人注意,就偷偷地溜出了塆子。一出了塆子,就逃犯一样,一路小跑着,直奔自家麦地而去。
孙得健家的麦地,在南山脚下。塆子里其他人家的地,也在那里,但多年没有耕种,已荒得不成样子了。陈年的蒿草,枯了枝叶,只剩光秃秃的主干,剑戟一样刺向天穹,有的地中间,长了树,树上,还有鸟儿做的窝。原先的道路,淹没在杂草中,孙得健只能从深深的杂草中趟过。
孙得健弓着腰,把两只手张开,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没想到还是被相互交织着的杂草绊了一跤。倒地的声响,惊出了一只野兔。野兔冷不丁地窜出,也把孙得健吓了一跳。望着没命奔逃的野兔,孙得健摇摇头说,造孽呀,这么好的地,竟没人耕种了。
记得刚实行生产责任制的那些年,田地可金贵了,家家户户都嫌田地少不够种,耕地时,有意无意的,总要往地界那边滚一点儿。那个时候,塆子里热闹着呢,经常有人为地界闹纠纷,有的还打得头破血流的,孙得健就为地界的事儿,与人干过一仗。可如今……
孙得健走过一垅一垅的荒地,终于看到了一片绿——那是他家的麦地呢。看到自家麦地里的绿,孙得健的心就突突地跳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了。他迫不及待地,一步跳进了麦地里,目光轻柔地吻过每一棵麦苗儿。但很快就傻眼了,地里的野大麦,鹅儿草,露水草,还有锯齿草,长得比麦苗儿还高还壮呢。草盛麦苗稀,看着有些黄瘦的麦苗儿,孙得健就有些愧疚。是他的失职,才让麦苗儿被霸道的野小子一样的杂草们,合伙儿欺负着。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他赶忙去地岸边,从一丛芭茅草里,取出一把锄头,开始了对杂草的讨伐。
去年还没到腊月,儿子就把孙得健接到城里去了,过完年还不让他回来。孙得健住愁了,住病了,就跟儿子吵,儿子吵不过,就把他送了回来。不过,回来得有些迟,花朝节都过了,二月只剩个小尾巴。不然,麦地咋会荒成这个样子。
地里的杂草多了,薅草时不仅要多费一些力气,还要多一些耐心。有些杂草与麦苗儿纠缠在一起,孙得健怕自己眼神不济,把麦苗儿给锄了,就蹲下身子,用手去扯。草嫩汁多,他的一双糙手,很快就被草汁染绿了。
孙得健干活儿讲究,一棵草也不让遗落在麦地里。薅净了草的麦地,一下子变得稀疏起来,不过,孙得健并不着急。他想好了,过两天去供销社,买两包化肥回来,趁下雨的时候,洒到麦地里去。现在,虽说人老了,力气衰了,挑不动粪水来泼麦苗儿,但脑子还管点用,总能想出一些简省的办法来。
长嘴的要吃,长根的要肥,有苗儿就不愁长。孙得健相信,要不了几天,吸足了雨水和肥料的麦苗儿,就会长粗,就会变绿。待到麦苗儿长粗变绿了,麦地里自然就稠密了。
孙得健薅完了草,又转身在麦地里检视了一番,确认没有杂草后,就准备藏了锄头上岸回家。可走出两步,又停了下来。停下来的孙得健,把锄把斜衬在自己的胸前,仰起脸来朝天上望去。这样,麦地里就耸起了一个大大的“人”字。那个“人”字,虽说两边笔画粗细悬殊,但只要是识字的人,都能辨认得出。
孙得健是个农民,不懂得行为艺术,他这样做,是想给疲乏的身体,找个依靠,有了依靠,才好想问题,作决断。毕竟年岁大了,又几个月没干活儿,身子骨都僵硬了,一个下午的草薅下来,还真的有些累了。
真是老糊涂累糊涂了,哪能这么早就回家呢?要是碰上了塆里的人怎么办?幸亏自己及时停了下来。孙得健紧握锄把,暗自庆幸着。
二
现如今,在雀儿林,年轻点的,都到城里打工去了,留在家里的,不是老人,就是妇女和孩子,再不就是身体有点儿毛病的人,基本没人下地干活儿了。只有孙得健还一天到晚的在田地里劳作着。而这个劳作的人,年龄是塆里最长的,家庭条件是塆里最好的,一双儿女都在城里工作,他还这样的劳作着,让塆里人有点不明白,也有点不舒服。
人嘛,是有排他性的,你跟别人不一样,别人哪能容得了你?因此,孙得健每次下地干活儿,总会遭到塆里人的笑话。他们说,老劳模,又下地干活儿啊?
刚开始时,孙得健还以为是夸他呢,因为,年轻的时候,他确实得过县劳模,开表彰会的那天,县长亲手将一朵大红花佩戴在他的胸前,这着实让他风光了好一阵子。后来才知道,那是笑话他呢。现在的人,早不把他当年的风光当回事儿了。劳模算个啥?又没人多给你一分钱。塆里人嘴里的劳模,已成了笑话他的一个专用词儿。
要说呢,孙得健是不怕人笑话的,一个农民下地干活儿,就像母鸡生蛋,公鸡打鸣,天经地义,不下地干活儿,才应该笑话呢。但人多势众,笑话他的人多了,孙得健就有点底气不足了,特别是遇上那种不把人推到墙壁上不罢休的主儿,像孙得贵。
一次,孙得健从地里干完活儿回来,孙得贵拦住他,眯缝着眼睛问,你是谁呀?看着装模作样的孙得贵,孙得健有点想笑:我俩是未出五服的兄弟呢,从小到老,一起滚了几十年,怎么突然就不认识了?
但孙得健没笑出来。他知道,孙得贵这样问,肯定是有名堂的。他不愿与孙得贵这样的人纠缠,免得惹出什么事端,就直截了当地回答说,我是孙得健啊。说完,想从孙得贵身边绕过去,可孙得贵没让。孙得贵挡在他的面前,把他从头到脚,来来回回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直看得孙得健手脚不知道怎么放了,他才点着头说,哦,我想起来了,你是孙得健,你就是生得贱,有福都不晓得享。
没待孙得健想出回击的话语,孙得贵的连珠炮又扫射过来。他说,我知道,你想给自己买个金棺材,钱还没赚够。
听了孙得贵的话,孙得健像是吃了一只绿头苍蝇,难受得要命,恨不得上前给他两个大耳括子,可看着孙得贵那气势,他心里却虚了,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自此以后,孙得健下地干活儿,就像做贼一样,总要躲着塆里人,特别是孙得贵。他害怕别人叫他老劳模,更怕孙得贵提金棺材的事,一听到这两个词儿,他的后背就冒汗,腿肚子就打颤。
可光靠躲也不是个事儿呀,都在一个塆里住着呢,出来进去,没碰上张三,就会碰上李四,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啊。
怎样才能躲过塆里人的眼睛呢?
孙得健为此很是苦恼了一阵子。苦恼的孙得健动起了脑子,想得多了,慢慢就有些明白了,是手中的工具出卖了他。每次下地干活儿,或是从地里干完活儿回来,他都带着工具,看到他手里拿着工具,塆里人自然就知道,他要干什么,或者已经干了什么。
要是我下地干活儿时不带工具呢?孙得健像暗夜行人,突然看到了一束光亮,于是,把锄头、土箢、扁担等常用工具,偷偷地从家里转移出来,并藏进了自家地岸上的一丛芭茅草里。
其实,他不藏也没事儿,现在,塆里很少有人到田畈里去了,莫说这些农具,就是钱掉在田畈里,也没人去捡了。他就有过这样的经历。
一天上午,他从地里干完活儿回家,走到半路上,看到路边有一匝钱,捡起来一看,五张一百元的新票子呢。他看了看四周,没见人影,只好把钱揣进了衣兜里。回家后,他等着失主找钱。那条去田畈的道路,只有塆里人才走,钱应该是塆里人丢的。可等了几天,没听有人说丢钱。
孙得健正奇怪呢,有天早晨,卖豆腐的小贩来了,他想买块豆腐中午煮鱼头汤喝。豆腐称好后,他伸手去内衣口袋里掏钱,可掏了个空。前几天,女儿回来看他,给了他五百块钱,也是新票子,他明明装在那里,怎么就没了呢?一想才知,那五百块钱,原来是他自己丢的。
钱都没人捡了,谁还稀罕这些破工具?当然,孙得健藏工具,不是怕被人偷了,而是怕工具长期放在外面,日晒雨淋的,烂得快。那个密实的芭茅草丛,像个天然的帐篷,正好起到遮风挡雨的作用。
工具转移出来了,孙得健再下地干活儿,就真的跟走亲戚一样,先把自己打扮得齐齐整整的,然后,把双手反剪在背后,或甩着一双手儿进出,就是被人撞见了,也没有人说什么了。
三
想起这些,孙得健嘿嘿地笑了,不过,笑得有些苦涩。
孙得健收了笑,把锄头重新藏回到那丛芭茅草里,然后,缓缓地走到地岸边,一屁股坐了下去。地岸上长满了马鞭草。马鞭草伏地而生,且有硬硬的梗,细细的叶,连在一起,密实,柔软,还隔潮,坐在上面,像是坐在绒毯上一样。
坐了一会儿,孙得健感觉身体舒坦了不少。可再舒坦,也不能不回家呀。他抬起头来,朝西边天上看了看,那里可热闹了,一些形态各异、大小不一的云,围绕在太阳的身边,欢呼着,雀跃着,把个西天闹腾得霞光万道,姹紫嫣红的。孙得健知道,那是太阳的孩子们,前来迎接太阳回家的。看着那一方热闹的景象,他干涩的眼窝,慢慢温润起来。
孙得健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那会儿,还是大集体呢,虽说日子过得清苦,农活儿也很磨人,可到了天黑收工的时候,看到一双儿女,从塆头的大樟树下,小鸟一样向他飞过来,他就幸福得像一只大鸟,赶忙俯下身子,张开双臂,用力将他们揽入怀中,细心地帮他们把零乱的头发理顺,把脸上的污迹擦净,把衣服上的皱褶抚平,然后,左牵儿,右牵女,一家人并排着往家里走,走得铿锵而悠然,像是打了大胜仗的军队,班师回朝。
孙得健想着这些的时候,西边天上已然沉寂,周围物象渐次模糊,他却坐在野地里,不敢回家。
连太阳都回家了呢。
孙得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站起身来,走到一个高高的土墩上,踮起脚尖朝塆头望去。塆头已没有了大樟树。几年前,临近的一个县改市,要建公园,出高价把大樟树连根带叶买走了。
要说呢,孙得健是不同意卖大樟树的,可又没办法阻止。看着那一摞摞花花的票子,塆里人的眼睛,贼一样亮。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台从城里开来的机器,疯狂的怪兽一样,嗡嗡几声,就把大樟树给斩首了,再嗡嗡几声,又把斩了首的大樟树连根刨起,然后,吊放在一辆大卡车上,轰隆隆地拖走了。
一个塆子的景致呢,说卖就卖了。
没有了大樟树,孙得贵就在那里建起了一栋小洋楼。孙得贵脑子活,在小洋楼里开了一个小超市,卖烟酒副食,还开了一个麻将馆。现在,小洋楼成了塆里的活动中心,雀儿林在家的人,无论男女老少,几乎每天都在那里泡着。有的打麻将,有的斗地主,不打麻将不斗地主的,就围在那里看热闹。
当然,孙得贵是不会提供无偿服务的,打麻将的也好,斗地主的也好,他都要提“水子”,也就是提取台子费。打麻将的,每天每桌提一百块钱,斗地主的,每天每桌提五十块钱。这样一来,他每天都有不少的进项。
还有呢,打麻将的,斗地主的,都喜欢抽烟,抽烟当然要在小超市里买;赢了钱的人,心里高兴,就在小超市里称些瓜子,买些副食,分给大家吃,有时还会买瓶白酒,或几瓶啤酒,炒三两样小菜,自己庆贺一下。就是那些看热闹的人,也会买点零食,在嘴巴里嗑一嗑,以打发无聊的时光。还有那些带孩子的女人,怕孩子哭闹,影响自己打牌的手气,就买些辣条、薯片、香肠什么的,先把孩子的嘴给堵住。现在,塆里的孩子,因吃多了零食,粥饭都不爱吃了,而孙得贵靠着小超市和麻将馆,赚了个钵满盆盈。
孙得健对孙得贵家的那栋小洋楼,总有点看不顺眼,除了买东西,平常没事儿,他是不去那里的。他并不是眼红孙得贵赚了钱,而是恨那栋小洋楼,像座雕堡一样,扼守在进塆的路口,弄得他下地干活儿,进出都不方便。
要说呢,孙得健藏好了锄头,是可以大大方方地回家的,可他觉得,今天这个样子回去,有些不妥。原因嘛,主要有三个,一是今天薅完草后,他感觉身体特别的疲乏,腰都有些伸不直了;二是双手被草汁染成了绿色,很是惹眼;三是当时心急,只顾扯草,没注意衣服,把泥土都弄到了裤腿上。那些粘粘的泥土,像是恋娘的孩子,趴在他的裤腿上,怎么拂都拂不掉。
塆里人眼尖着呢,只要是让他们发现了其中一样,他们就知道你又下地干活儿了。这样,好不容易想出来的一个的办法,就会被人识破,还要遭人笑话,以后,再想瞒过塆里人的眼睛,就比登天还难了。
孙得健不想被人笑话,更不想这个办法轻易被人识破。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坐下来等待了。
四
起风了。晚风一阵阵的,把麦地里的麦苗儿,吹起了一层层的绿浪。坐在麦地边的孙得健,有些恍惚,感觉像是坐在一条小河边。
年前,儿子回来接孙得健。儿子是开车回来的。进塆的时候,儿子很响亮地摁了几下喇叭,听到喇叭响,塆里人都围了上去。儿子把车停在塆头,也就是孙得贵家那栋小洋楼门口,微笑着走下车来,给大人发烟,给小孩发糖。
儿子自小就乖巧,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更知道礼节了,每次回来,总要给塆里人带点礼物。
儿子发烟发糖的时候,眼睛不停地在人群里搜寻着。孙得贵说,你爸刚才还在塆里转哩,应该没走远。孙得贵话刚落音,孙得健就出现在塆头了。
得健哥,你儿子回来接你呢。孙得贵朝着孙得健喊了一声。孙得健应着声,急急忙忙地朝拢走。
见了儿子,孙得健的脸上溢满了笑。那笑秋阳般灿烂,把他额头上的汗珠儿都映照得明亮起来。
爸,你是不是又下地干活儿去了?看着额头上闪着晶莹汗珠儿的孙得健,儿子的脸立马就阴了。
没、没有啊,我还干什么活儿?孙得健像舞台上表演川剧变脸的演员,边说边用手在额头上快速地抹了一把。他一抹,汗珠儿就没了,额头上只剩一条条深深的皱纹,蚯蚓般蠕动着。
孙得健把抹过汗珠儿的手,藏在身后,求证似地看着身边的人。身边的人相互看了看,有人说,真的啊,近段时间,好像没见他下地干活儿了。
那你刚才去哪儿了?这大冬天的,怎么弄得一头的汗水?儿子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从孙得健的额头上移到了脚下。看到孙得健鞋帮上粘着的泥土,儿子更多了几分猜疑。
见儿子盯着他的脚在看,孙得健先是把右脚往后收,接着又把左脚往后收。他越收,儿子盯得越紧,目标就越暴露。他干脆不收了,站在原地,对儿子笑笑说,我刚才去南山上转了一下,南山上空气好。可刚上山就听到汽车喇叭响,我猜是你回来了,就急着往回赶,没想到还真是你回了呢。
孙得健想把话儿说得轻松一点,可不知是刚才跑得太急,气没喘顺,还是别的原因,语词都连不到一起了。等他结结巴巴地说完这些话,额头上又冒出了一层新的汗珠儿,他只好又抬起手来,在额头上重重地抹了一把。
没干活儿就好,儿子是关心你呢,怕你累着了。快回家收拾一下吧,跟儿子去城里享福去。孙得贵笑着打起了圆场。
孙得健感激地看了一眼孙得贵,真的领着儿子回家了。
孙得健的家,在塆子的中间,是三连红砖瓦房,虽没有周围的楼房气派,但自成格局,且干净整洁。以往,儿子每次回来,总要感叹一番,说老爸把家里收拾得这么干净,他住着都不想走了。可这次回来,儿子的态度变了,话语里多是怨责,进了家门,还在追问孙得健,刚才是不是下地干活儿去了。孙得健被追问不过,就一头钻进了厨房里。
厨房里除了灶台,就是水缸和碗柜,只有灶门前,放有一个矮板凳,那是烧火时坐的。孙得健进了厨房,突然想起来,妻子活在的时候,每次受了委屈,或遇到伤心的事儿,总要进到厨房里,一个人坐在那个矮板凳上,偷偷地流泪。妻子性子温,人却开朗,泪流过了,就没事儿了。
年轻的时候,孙得健认为,厨房是女人的领地。妻子在时,他很少去厨房,一日三餐,都是妻子把饭菜做好,端到堂屋的桌子上吃。妻子去世后,厨房就属于他了。算起来,已近四十年了。现在,他也想像妻子一样,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孙得健的泪刚要漫出眼眶,儿子进来了。
厨房的门口,像是安装了一个弹簧按扭,儿子的脚一踏上去,坐在矮板凳上的孙得健就弹了起来。弹起来的孙得健,惊鹿一样,想逃跑,又没寻着去路,只好又坐了下去。坐得有些急,裤脚将灶门旁的一把火钳扫倒了。孙得健一惊,连忙拾起火钳,夹起一个大草把子,慌慌地往灶门里塞。灶门里并没有生火,孙得健感觉,自己的脸上,像是有火在燃烧。
儿子并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停在了门口,像是一个走错了门的人,朝孙得健看了一眼,就转身退了出去。
爸,还早呢,你不要忙着做饭了。过了一会儿,儿子的声音从堂屋里传来。
不做饭了?那中午吃啥?孙得健坐在厨房里,身子震了一下。
儿子说,我们去城里吃呀。你儿媳妇做了好吃的,等着我们呢。我开车快,不要两个小时就到了。
去城里吃?孙得健有些机械地问。
儿子说,是啊,我今天回来,就是接你去城里过年的。
去城里过年?这还是冬月呢。孙得健像是突然醒过神来了。
儿子说,马上就是腊月了,离过年也不远了。你孙子想你呢。
听说孙子想他,孙得健忙把到了嘴边的“迟几天再去”,换成了“好哩,我这就跟你去” 。
父子俩的几句隔空对话,就达成了一个协议,这让孙得健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收拾东西的时候,他故意磨磨蹭蹭的,临到上车时,儿子特地帮他拉开前面的车门,要他坐在副驾驶座上,他却去后排坐了。路上,儿子说了很多的话,他一句也没搭理。
五
坐在地岸边,时间长了,身体也有些疲乏,孙得健索性仰躺在地岸上,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朝着天空望去。天空的暗影落下来,像一床厚重的棉被,压在他的身上,他感觉有点喘不过气来。幸好星星接连地冒出来了。有了星星的天空,深邃而遥远,他的目光都有点够不着了。可越够不着,他越想看,那缀满星星的天空,像孙子长满青春痘的脸,他看着就欢喜,总也看不够。
孙子十五岁了,长得比儿子还高,可还像小时候一样,顽皮,任性。那天,孙得健跟儿子去城里,直到晚上十点多才见到孙子。孙子读高一,晚上有自习。下自习回来,人还未进屋,孙子就喊爷爷了。儿子和儿媳叫孙得健莫答应,谎说爷爷没来,孙得健哪里忍得住,孙子一喊,他就站起来应了。孙子进屋,几步跳到孙得健面前,跟他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孙子说,我就知道你会来。儿子问,你怎么知道爷爷会来?孙子看了眼孙得健,歪着头说,我就知道。
儿媳把热好的饭菜端到桌子上,喊孙子吃,孙子不理。孙子对孙得健说,爷爷,你来得正好,我刚学会了一首新歌呢,我唱给你听听。孙子说完,像歌星一样,先来了一个亮相,然后,拉着孙得健的手,看着他的脸,炸着嗓子唱,爷爷你是天,是那红颜的老神仙;爷爷你是地,是我童年的登天梯。孙子声音粗粗的,颤颤的,像带着电,把孙得健也电得颤颤的。
孙子跟孙得健亲,每年暑假,总要回家陪他住一段日子。孙子一回来,孙得健就变成了一个老小孩,跟孙子一起玩,一起疯。孙子要唱歌,他就陪着孙子一起唱,孙子要表演节目,他就积极地配合,孙子演猎人,他就演老虎,孙子演狐狸,他就演小鸡,只要孙子高兴,他就乐意。
隔代遗传吧,孙子像他奶奶。
他奶奶爱唱,也会唱,京剧,楚剧,黄梅戏,还有本地的民歌小调,都会唱,是无师自通的那种。那个时候,日子过得苦,可不影响她唱歌唱戏,在家时唱,走路时唱,干活儿时也唱。谁料想,这样一个爱说爱唱的人,却没有寿,三十岁那年,一场流行性出血热,就夺走了她的性命。
一想起妻子,孙得健的心就隐隐作痛。
那个时候,他们把工分看得太金贵了,生怕耽误了一点点。妻子起病时,先是发烧,接着头痛,她以为没事儿,就自己挺着,照常下地干活儿,挣工分。可过了两天,挺不住了,薅秧时倒在了秧田里,送医院一看,迟了,没救了。
妻子临终时,紧紧地攥着孙得健的手不放,眼睛里满是乞求和留恋。入殓时,几个人抬起妻子的尸体,往棺材里放,可放了半天放不进去,妻子像个不愿出嫁的新娘,一到了棺材口,不是脚绊住了,就是手绊住了。好不容易放进棺材里,几个人的手一松,妻子的尸体就向上一挺,差点儿从棺材里坐起来,把装尸体的几个人,吓得要死。
孙得健知道,妻子有太多的不舍。舍不得才七岁的儿子,舍不得还不满五岁的女儿,舍不得他们刚刚有些模样的小家庭。孙得健也舍不得妻子,他伏在棺材的边沿上,不让人给棺材盖盖子,谁劝都没用。孙得健在棺材旁,守了三天三夜。在那三天三夜里,他连眼睛皮儿都没眨一下,他想着妻子能从棺材里坐起来,最终,他没能如愿。
六
天上的星星越来越多了,也越来越亮了,像城里渐次亮起的街灯。想起街灯,孙得健不由想起儿子居住的城市来。
那是长江北岸的一座小城。
说小,其实也不小,到处是林立的高楼,宽阔的马路,到处是人,车多得没处停放,就停放在马路边上,也不怕人偷。太阳还没落山,街灯就亮了,到了夜晚,整座城市,像座迷宫,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孙得健出门,稍稍走得远一点,就迷了路。
要说呢,孙得健跟儿子住在城里,是享福的。儿子儿媳都很孝顺,什么事儿都不要他做,怕他孤单,还抽空儿陪他。吃了晚饭,陪他一起散步,散步回来,又陪他一起看电视。更让他欢喜的是,孙子下晚自习回来,总要跟他亲一下,再去做作业,有时候他睡下了,孙子还偷偷地钻进他的被窝里,给他暖脚。白天,他们要上班上学,儿子就把他带到大广场上。
大广场是小城的中心,人多,热闹。孙得健到了那里,不由一惊,世界上竟有这么多的闲人。他们吃了喝了,什么活儿都不干,就到大广场上来消磨时间。
那些消磨时间的人是有圈子的,每个圈子都有自己的领地。唱戏的,在西北角的一棵大樟树下;跳广场舞的,在西南边的绿化带旁;唱歌的,在东南边的一个花坛附近;打太极拳的,在中间的两条绿化带之间;晒太阳聊天的老人,上午围坐在中间的一个花坛旁,那里太阳好,下午又转移到西边的大会堂正门前,那里有荫,有台阶可坐;还有一些人,沿着大广场周围的甬道,一圈圈地转,像磨面的驴。
孙得健观察了一阵子,最后,选定在那些晒太阳聊天的老人近旁,坐了下来。孙得健知道,那些老人,虽说跟自己年龄相仿,但他们与自己不同,他们是从各个单位退休的,每个月都有几千块钱的退休金,不像自己,虽说种了一辈子的地,比他们更辛苦,可老了,要靠子女养活。所以,他与那些老人,自觉地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一天下午,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左肩背着一个小木箱,右手提着一个小板凳,走到那些晒太阳聊天的老人跟前,问要不要擦鞋。女人话音未落,那些老人就哄哄地笑了,笑得怪怪的,有的还说起了荤话儿。
擦鞋的女人没作理会,红着脸,低着头,急急地往前走。走到孙得健面前时,女人抬起头来,看着孙得健问,大哥,你擦鞋吗?
孙得健的皮鞋,是来城里后,儿子给他新买的,出门前,儿媳帮他擦过,还很干净。他本来是不想擦的,但看到女人那热切的眼神,心里颤了一下,慌慌地答道,擦,帮我擦一下。
女人停下脚步,放下小木箱和小板凳,感激地看了一眼孙得健,然后,取出工具和鞋油,坐在他面前,帮他擦鞋。
女人擦鞋很讲究,也很有章法。她让孙得健把脚踏在小木箱上,拿出几张修剪好的硬纸壳,插进皮鞋里,然后,用一块厚厚的呢绒布,在皮鞋上擦一遍。擦净了灰尘,再在几个关键部位,涂上鞋油,用鞋刷慢慢地刷开。接着,又拿起一块呢绒布,在鞋面上,鞋跟处,来来回回地擦。呢绒布像电控一般,在鞋面上飞舞着,孙得健的眼睛都快跟不上趟儿了。
经过女人的一阵忙碌,皮鞋更干净了,也更光亮了,光亮得把女人的影儿都收在了里面。孙得健笑了笑,掏出十元钱递给女人。女人接过钱,放进小木箱里,又从里面拿出七元零钱,找给孙得健。孙得健连忙摇着手说,不用找了,不用找了。女人说,这哪行啊,擦鞋只要三块钱,这是规矩呢。女人把钱塞到孙得健的手上,转身走了。
女人走后,孙得健也站起身来,准备回家。可刚走出几步,就听到后面有人说,哟,你们看看,这老头子还是个急性子呢,这就赶着去赴约了?赴约怎么了,老房子才容易着火呢。
那些人越说越露骨,越说越难听了,孙得健气得不行,想转去跟他理论理论,但怕闹出事儿来,给儿子丢脸,只好把气往肚子里憋。
自此后,孙得健再也没到大广场上去了。
七
春捂秋冻。上了年纪后,孙得健对古训的遵循,已成为了一种自觉。如今,全球气候变暖,到了农历二月底,春就出脱得有模有样了,加之,近段时间,天气晴好,气温上升快,很多人脱去了棉衣棉裤,有爱美的姑娘,甚至穿上了裙装,而孙得健穿的,仍是过冬的衣裳。正是那身过冬的衣裳,帮他抵御了这夜晚的寒凉。不然,在这野地里,哪能呆得住?
孙得健的思绪,又回到了城里那个擦鞋的女人身上。那天,他那么爽快地答应,让女人给他擦鞋,还想多给她一点钱,除了自己本能的善,还因为一个叫唐凤香的女人。
说起来,年代有点久远了,久远得他差点将其遗忘。
唐凤香是孙得健大舅哥的妻子。大舅哥去世时,唐凤香还不到四十岁,人长得漂亮,性格又好,还很能干,想找她的人很多,她都没有答应,她看上了孙得健。对孙得健,唐凤香除了喜欢,还有同情,一个男人带着两个孩子,不容易,她想帮他一把。
一天,唐凤香早早地来到孙得健家,帮他把被褥全部拆洗干净,并用米汤水浆洗一遍,晒干后又帮他定好,铺在床上。
做完这些,天快要黑了,唐凤香对孙得健说,她要回家了。唐凤香说这话时,眼睛热切地看着孙得健,孙得健却扭过头去,看着门外渐渐西沉的太阳。见孙得健没有挽留之意,唐凤香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走了。孙得健也不说话,只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送了一程又一程。
那晚,孙得健很晚才回家。送走了唐凤香,他不知怎么就绕到了妻子的坟前,在那里,坐了大半夜。儿女都在学校里住读,回到家里,屋子里空空的,他的心里更空,空得发痛,手脸也没洗,就上了床。他把头埋进唐凤香浆洗过的被子里,第二天早晨起来,枕巾,被子,都被泪水湿透了。
唐凤香从孙得健家回去后,在大舅哥家住了三天。三天后,就走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刚开始几年,孙得健还时常想起她,想起她那热切的眼神。后来,儿女考学,成家,生孩子,要他操心的事儿太多,就慢慢地淡忘了。那天在广场上,看到那个擦鞋的女人,孙得健的记忆突然就复活了。她长得太像唐凤香了,身材,脸蛋,眉眼,走路的样子,说话的神情,还有那热切的眼神,都像。当时,他还以为就是唐凤香呢,后来想想,到现在,唐凤香也该是七十好几的人了,而那个擦鞋的女人,明显比她年轻很多。
想起了唐凤香,自然就想起了妻子,想起了那方熟悉的土地。孙得健坚定了回雀儿林的决心。他跟儿子说,我要回家。
儿子惊奇地看着他,这不是你的家吗?
是,但我还是想回雀儿林那个家。
是不是我们没照料好你?
你们照料得很好,我享福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回家?
这里没有我干的活儿。
你干了一辈子的活儿,现在也该歇歇了。你看大广场上,那么多的老人,都不干活儿了啊。
他们不干活儿有退休金,我不干活儿,就是等死。
我们塆里的老人不是也不干活儿了吗?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我知道,你还惦记着家里那两亩田地,可现在种田亏本呀。
儿子说的是事实,孙得健眨巴着眼睛,没有辩驳。
儿子像是看到了希望,接着说,你忘了,前年,你为了抢收那几担稻子,把人搞病了,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光医疗费就花了好几千块,那几担稻子卖的钱,还不够你住一天的医院呢。
听了儿子的话,孙得健的脸红了,跟着,脖颈也红了,红红的脖颈上,青筋直跳,嘴巴也是一张一合的,像池塘里一尾缺氧的鱼。儿子正着急呢,孙得健的话突然冒了出来,你也不要忘了,没有那些田地,你能有今天?
儿子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转弯说,我是怕你为了那两亩田地,把自己的老命都搭上了。现在,我们的日子又不是过不去,你去种地,我们做儿女的脸往哪儿搁呀?
孙得健说,你德贵叔说得不错,我就是生得贱,不下地干活儿,可能死得更快。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离不开那些田地呀。那次生病住院,用了那么多的钱,我心里觉得亏欠,所以,再下地干活儿,总是偷偷摸摸的,甚至说起了假话。上次你回家接我,我明明是下地干活儿去了,却骗你说,去南山上玩去了。你知道的,我一生最痛恨说假话的人,可如今老了,我自己却说起假话来。现在,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
听了孙得健的话,儿子的心,猛地抖了一下。他低着头,慢慢地走到孙得健面前,拉着他的手说,爸,对不起。
孙得健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你是好儿子,为爸争了气。只是现在这个社会,没人把种田当回事儿了,田里长了草,也没人管了。农民原来聚在一起,说的是庄稼,问的是收成,现在可好,见了面就说麻将,说杠上开,说将一色。唉,这样下去哪行啊,这么大一个国家,这么多的人,将来吃什么呀?
说到这里,孙得健看着儿子,自嘲地笑了笑,我一个农民,哪操得了这样的心哟,我只是不想坐着等死,我想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也不想再说假话了,现在种田,的确是亏本,可亏本就不种了?我看着种子发芽,秧苗儿长高,谷粒儿慢慢地饱满,心里就踏实,浑身就有劲。你不是想我过好吗?这就是我的好日子呀。如果真的亏本了,你就当我打麻将输了,就当我买了保健品,再不,就当我住了一次医院吧。
听了孙得健的话,儿子心里又震了一下。在儿子的印象中,孙得健从不求人,也从未说过这样的软话。他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父亲,更谈不上关心父亲了。他所做的,都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脸面。儿子觉得有愧,轻声对孙得健说,爸,是我不好,明天我就送你回家。
孙得健想到这里,感觉有点累了,刚想闭上眼睛,就听到有脚步响。这大晚上,谁会到这里来呢?
孙得健正疑惑着,眼前有一道电光闪过。他追着那道电光,不停地往前走,竟走到了塆头的大樟树下。
大樟树下,站着一个人,是一个女人,像妻子,又像唐凤香,还有点像那个擦鞋的女人。他想走拢去辨认一下,那道电光,突然射在他的眼睛上,他什么都看不清了。
孙得健正着急,身边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你们快过来呀,德健哥在这里。这次,他听清了,是孙得贵的声音。
那道电光熄灭了,四周却有好多道电光围过来。孙得贵说,天黑了,没见你回来,怕你出事,我们就来找你。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你没事儿吧?说完,那些电光全聚在了他的身边。
孙得贵说,回家吧,得健哥。这大晚上的,你怎么还坐在这野地里?这样会着凉的。
孙得健眨巴着眼睛,像个听话的孩子,跟着那些电光往前走。走到塆头,他看见家家户户门头上的灯,都亮着,那些灯光与身边的灯光连成一片,像城里的街灯一样,明亮,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