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艳平
一
“到了,对面就是金鸡岭。”我吃力地爬上一道山坡,正准备站直身子喘口气儿,前面的老刘突然转过身来对我说。
顺着老刘手指的方向,我看到对面的山坡下,有一大片开阔地,开阔地里立着一簇簇暗黑的房舍,还有树木。
“到了?这就到了?”我求证似地看着老刘。
“嗯,到了。”老刘点了点头,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叹了一口气。
此时,林中升腾的雾气与悄然降临的夜幕合在了一起,四周一片迷蒙。我跟在老刘的身后,在迷蒙中蛇行,仿佛走进了一个梦境,是突如其来的几声犬吠和老刘的叱骂声,使我回醒过来。
老刘对着犬吠的方向,恶着声骂:“叫,叫个屁,看我哪天不宰了你。”回应老刘的,除了更凶急的犬吠和“吱呀”的开门声,还有一道雪白的电光。电光散射在我们周围,像一张撒开的渔网,把我和老刘全网在了里面。
“谁呀?这么晚上来。”一个有点苍老的声音顺着电光传过来。老刘说:“你说谁呀?你面子大,县里的领导亲自来看你啦。”
老刘的话像一块石头,把那道电光生生地砸灭了。我的眼睛被电光晃了一下,有点看不清路了,只好站在原地,把眼睛闭着,想过一会儿再睁开。可在我闭上眼睛的时候,老刘突然撒腿往声音响起的地方跑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赶忙把眼睛睁开,用目光追寻着暮色中的老刘。
“嘭!”木头碰出的一声闷响,吓了我一跳。我看到老刘被挡在了大门外,就迅疾地朝那边走去。待我走近,老刘转过身来,对着我不停地摇头:“这个鬼老头子,这个鬼老头子……”
我有些明白了,老刘刚才的话伤着了老人,所以,老人关了大门,不让我们进屋,老刘想抢在老人关门之前进去,但还是迟了一步。
老刘摇过头后,又去敲门了。老刘敲了几下没听到应答,就高声喊起来:“二叔,你把门打开,真的是县里的领导来看你啦。”老刘耐着性子,叫了一遍又一遍,但屋里除了压抑的狗叫声,再没有别的声响了。
透过暮色,我看到老刘的眼睛里,在往外冒着火星子,就把他拉到一边,自己上前去敲门。我说:“老人家,我不是县里的领导,但我是从县里来的,专门来看望您的。因为今天单位里事多,来迟了,打扰您了,不好意思。”
“我没病没痛,不瘫不跛,一时还死不了,我不需要人来看望!”我的话刚说完,里面就甩出了一句比石头还硬的话来。随后,我又叫了几次门,语气更加的温和,用词也更加的讲究,可再没有了回声,连狗叫声也没有了。我像面对着一座空空的庙宇。
天完全黑了下来,四周静寂了。我看了一眼老刘,他不再走动了,只是站在一旁,抽着闷烟,烟头一明一灭的,像是一星鬼火。说实话,我心里对老刘有些埋怨,他不该那样说话,可事情都这样了,埋怨有个什么用呢。
刚才,我们走了两个多小时才上得山来,如果再下山去,那得走多长时间啊。我的双脚都有点迈不动了,这山高路陡又黑灯瞎火的,怎么走?要是像老熊那样,摔下悬崖怎么办?
我不敢往下想了,只盼着老刘尽快想出一个办法来,让我们有个地方安身,这山里有豺狗和野猪。
二
金鸡岭是一座山名,也是一个村名。金鸡岭村就藏在金鸡岭的崇山峻岭中,是全县最北面的一个村子,属界岭乡管辖,山的北面和东面是另外两个县属。
我去金鸡岭是扶贫的。本来,我可以不去金鸡岭,我们单位驻点扶贫的村共有七个,每个村要一名扶贫专干,还要一名工作组长。扶贫专干从各个股室抽调,要与单位工作脱钩,每周在村里工作五天四夜;工作组长由班子成员担任,每周只需到驻点村工作一天。我们局班子成员刚好七个。那天,局里开班子成员会,确定驻村人员,局长老汪说:“老朱兼任着办公室主任,还要写材料,杂事儿多,驻村让他先选吧。”
要说呢,那七个村我都没有去过,每个村的情况是个什么样子,我一点也不知道,更不要说哪个村好哪个村坏了。既然局长这样关照我,我得领他的情,就拿起县里的分配表,煞有介事地看了一遍。放下表格,我说:“我选金鸡岭吧。”
人,有时候会被一些表面华丽的东西所误导,我去金鸡岭,就是被这个闪着金光、且富有童话色彩的地名误导的。现在想起来,我还为自己的浅薄脸红。
驻金鸡岭村的专干是老熊,这是我比较欢喜的。老熊五十多岁了,原在二级单位当头儿,后来,局里见他年纪大了,就把他调到局党办。老熊不喜欢坐办公室,说坐长了屁股痛,听说要抽人驻点扶贫,他第一个报了名,而且选的也是金鸡岭村。老熊工作很负责,又善于与人打交道,驻点扶贫,倒是合适的人选。
扶贫是一件大事儿,也是一件难事儿,吃苦是肯定的。去金鸡岭的头天晚上,我把老熊带到一家小酒馆,点了一盆泥鳅钻豆腐,一个剁椒鱼头,还有一盘糖醋排骨,开了一瓶本地产的高粱酒,这些都是老熊的最爱。我平常不喝酒,但那晚我喝了,而且跟老熊把那瓶酒对撇了。这有点出乎老熊的意外,几杯高粱酒下肚,老熊的话就多了起来,一再对我说:“朱局长,我知道你工作忙,扶贫的事儿,有我老熊在,你放心。”老熊边说边拍着胸脯,把气氛搞得很悲壮。
我知道老熊的为人,他说的绝不是酒话,对这样的人,我们应该善待,在送他回家时,我又给他怀里塞了一条好烟。自此后,几乎每个月,我都要跟他在那家小酒馆里聚一次。老熊知道,现在吃喝报不了账,每次都是我私人掏的腰包,因而,工作很卖力,也很有成效,我只是按照要求,一个星期下一次村,听听汇报、走走瞧瞧就行。没想到,老熊突然出了问题,把腿摔断了。
老熊是上金鸡岭做游老二工作时摔的。
游老二是个五保户,七十多岁了,上面规定,五保老人要实行集中供养,乡里建了福利院。可游老二说什么也不下山,老熊只好一次次上金鸡岭做工作。
前天,老熊给我打电话,说这个游老二真是个死脑壳,刀劈不进,水泼不进,顽固得很。老熊到金鸡岭快一年了,这是第一次跟我叫难。以往,老熊给我打电话,总是汇报工作进展,比如,入户调查搞完了,对象户的表册核对完了,易地搬迁户全部搬进了新居……我知道,老熊这次是真的遇到了难题,就对他说:“老熊,你莫要急,还是多想想办法。”
老熊说:“有个屁办法,我高凳说到矮凳,嘴巴都快说出血来了。我从没见过这样一个死脑壳的人。”在跟我通话时,老熊接连说了好几个“死脑壳”。
我说:“那我明天来一趟。”老熊说:“不要,不要,你暂时不要来,猴儿不上树,多打几遍锣,我再上山去做一次工作,看能不能把那个雕堡攻下来。”我说:“那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好消息没等到,却等来了一个坏消息。听说老熊把腿摔断了,我的心像被人猛地捅了一刀。我急忙赶到医院,想给老熊一点安慰,可老熊见了我,赶忙把被单往头上蒙。我说:“老熊,你这是为哪样嘛?”老熊把头埋在被单里,支吾半天才说:“领导,实在对不起呀,我没把那个雕堡攻下来,那个死脑壳。”听了老熊的话,我鼻子一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在他的胸前轻轻地捶了两拳。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老熊摔伤的当天,上面就来了通知,要对各地五保老人集中供养情况,进行一次大检查。
离检查的时间,只有一个星期,县里下了死命令,在这个星期内,各单位要做好相关工作,该集中供养的,全部要进福利院,一个都不能落下,检查谁出了问题,追究谁的责任。金鸡岭村三个五保老人,有两个进了福利院,就剩游老二这个“死脑壳”了。现在,扶贫专干老熊受了伤,我这个扶贫组长就得上了。我把手中几个紧急工作处理完,就心急火燎地赶到金鸡岭,没想到,一上来就吃了个闭门羹。
唉,这个老熊啊,摔的真不是时候。
三
“你看到了吧?这个鬼老头子,比头牛还倔呢。”老刘跟我说这话时,我和他已坐在一间空屋的破椅子上。这间屋子,与游老二的房子隔得不远。老刘告诉我,这里原住着七户人家,是一个村民小组,两个月前,除了游老二,别的人家都搬到山脚下的移民新村去了,但房子还保留着。
“就他不搬。孤家寡人一个,我不知道他到底舍不得个啥?”老刘说起游老二来,气就不打一处出。我说:“是不是有什么原因?”
“鬼的原因。他就是这样一个鬼人。”老刘说着,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弹起来的老刘,在屋子里转了一个圈,眼睛朝四下里不停地瞅着,像是想寻找点什么,但未能如愿。屋子里除了两张断腿的破木椅、一张三条腿的小四方桌和半支蜡烛,就剩几面年深日久、颜色暗淡的破墙壁了。
我们坐在破木椅上,已被点亮的半支蜡烛坐在三条腿的小四方桌上,桔黄色的火焰不停地跳动着,一缕青烟从火舌上升起来,蛇一样游动着,像是急着要归到屋顶上某个黑暗的洞穴里去。
“不行,我们不能这样坐一晚上,我还是去把那个鬼老头子喊起来。”老刘说着,又站起了身。我拦住老刘,不让他去。我说:“我包里有矿泉水,有面包,有方便面,我还带了羽绒被和床单,对付一晚上没问题。”
老刘看了看我身旁的背包,笑笑说:“难怪那么沉。”我说:“我作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老刘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个鬼老头子,让几多人不安生。”
我拉开背包拉链,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老刘,老刘接过去,拧开瓶盖就“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不一会儿,一瓶矿泉水就只剩一小半了。待老刘把矿泉水瓶从嘴边拿下来,我又递给他一块面包。老刘也不客气,接过面包就往嘴里塞,面包上的包装纸都没有撕净。
说真的,爬了两个多小时的山,的确是累了,渴了,饿了。想起在暮色里赶路的时候,我心里一直盼望着,能早点上到金鸡岭,仿佛那是一个归宿,现在呢,金鸡岭到了,我们仍然是一个旅人。
喝了一瓶矿泉水,吃了一块面包,老刘显得比先前要安静一些,但还是坐不住。他点燃一支烟,很猛地吸着,眼睛却不停地朝四下里搜寻。
“我出去一下。”老刘站起身来对我说。我担心他又要去喊游老二,想拦住他,但迟了,他的双脚已跨出了大门。我急忙起身跟了出去。还好,老刘没有去游老二家,而是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过了一会儿,老刘回来了。他一手抱着一抱松毛柴,一手拿着一截半尺来长的黑木头。我疑惑地看着老刘,这还是农历九月初啊,虽说山里的夜晚有点儿凉,但也不至于要烤火呀。
老刘放下手中的松毛柴,又将那截黑木头丢在地上。“叮叮叮……”怎么是金属的声响?我正要问老刘,却听到老刘说:“总算找到了一个宝贝。”我细看了一眼,原来是一个老式水壶,农家放在火灶里煨水用的。
老刘是在隔壁一家的灶间找到这个水壶的。随后,他又去外面的水井打来了一桶水,把水壶灌满了,再点燃松毛柴,把水壶煨在火塘边。老刘说:“先烧一壶水,我们洗把手脸,也顺便把水壶消消毒,再烧的水就可以泡方便面了。”
松毛柴“噼噼叭叭”地燃烧着,红色的火光一闪一闪的,白色的烟灰蚊蠓一样,胡乱地飘飞。没过一会儿,屋子里就弥漫着呛人的烟味,还夹杂着浓浓的松香味,老刘的头上也有了星星点点的白,那是烟灰落在了头发上。看着老刘的样子,我有点不好意思,就对他说:“都怪我,刚才如果不急着上来,刘书记就不会受这份罪了。”
“朱局长这是批评我们工作没做好吧?”老刘转过头来,警觉地看着我。我说:“怎么会呢?你们村的工作做得很好了。”
老刘摇着头说:“你不要宽我的心,我当了二十多年的村支部书记,感觉工作越来越难做了,特别是现在,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事情还是做不好。”老刘说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现在基层工作的确不好做,特别是村这一级,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是神经末梢,权力不大,责任却很大,随便哪个部门都可问他们的责,群众有怨气也朝他们头上撒。但我这次不是来听他吐苦水的,他跟我吐苦水也没有用。我像一个发现跑错了路的司机,赶忙把方向盘往转打。我说:“老刘,你刚才说游老二是个‘鬼人’,我倒想听听,他到底怎么个‘鬼’法。”
老刘看了看我,然后回过头去,给火塘里添了一把松毛柴。火,更旺了,水壶里在“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着水泡。
四
“你真想听他的故事呀?”老刘烧完了开水,问我要方便面,他说,“那得等我吃饱了再给你讲啊。”
“没问题,君子不差饿兵嘛。”我笑了笑,将两碗方便面递给了老刘。我也饿了,老刘接过方便面,帮我泡了一碗。
老刘风卷残云地吃完方便面,抬手抹了一把嘴巴,然后对我说:“那个鬼人啊,别事没得,就是故事多,只怕一个晚上也讲不完,我就赶点的讲吧。”
我说:“不急呀,这夜晚长得很,又没有电,看不了电视,上不了网,正好听故事。你可不能糊弄我呀,要对得起我的方便面。”
老刘也笑了:“看来,你这碗方便面还真不好吃呢。不过,你放心,他的故事保证你爱听。”老刘说完,凝起眉头想了一会儿,“我就从他家那架雕花木床开始讲吧。”
“雕花木床?”我不想打断老刘,但还是禁不住惊讶。
老刘说:“他家那架雕花木床,跟那些古装电视剧里的一样,上面有顶,顶下有檐,床周有围。檐板和床柱上雕满了龙和凤,两边的屏风上,还各坐着一只小狮子,活灵活现的。”
“还有这样的讲究?他家过去很富裕吗?”我有点好奇。
老刘说:“富裕个屁,只是游老二很金贵。他家老辈弟兄四个,只有老大,也就是游老二的父亲找了个媳妇。那媳妇生了个儿子,一家人欢喜得不得了,可那孩子长到三岁多时,突然得病死了。”
“唉,这怎么得了?”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老刘说:“孩子死了,一家人很伤心,特别是那媳妇,哭得死去活来,眼睛都快要哭瞎了。可能是伤心过了度,那媳妇好多年怀不上孩子,一家人急了,到处求神拜佛,用尽了各种偏方。总算苍天有眼,又过了几年,那媳妇终于生下了游老二。游老二出世后,一家人宝贝似的呵护着,含在嘴里都怕融了。”
我说:“这个可以理解,人嘛,都会这样,遭不得蛇咬。”
老刘说:“要说呢,这个游老二很聪明,是块读书的料,每次考试都是班上的第一名。可读完高小后,家里就不让他读了,因为,初中要到山脚下的镇子里去读,太远了,他家里不放心。”
“这倒有点可惜。”我不由叹息了一声。
老刘说:“在当时来说,我们山里读了高小,就算是知识分子了。见他能写会算的,就让他当了大队会计。这也提高了他的身价,附近一些漂亮姑娘都想嫁他。可游老二心气高,家里第一次帮他定的姑娘,来往了两年,他说不要就不要了。没过多久,家里又帮他定了一个。这次的姑娘,是大队书记的千金,人长得也很漂亮,不知多少人想攀亲呢,可那姑娘偏偏看上了游老二。游家欢喜得不得了,为对得起大队书记的千金,他们请来了当时我们这里最好的木匠和雕匠,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打了一架雕花木床。”
“哟,还真够气派的。”我又感叹起来。
老刘说:“气派有个屁用。那床打好后,游老二到现在还没有在上面睡一晚上呢。”我疑惑地看着老刘:“这是为什么呢?”
老刘说:“床打好后,游老二又提出不要那个姑娘了。”
“这个游老二,怎么能这样?他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姑娘,难道要找个天仙不成?”我不停地埋怨起游老二来。
老刘说:“什么天仙?他看上的那个姑娘是个唱戏的,叫小云,家在山那边,属另外一个县管。”
“唱戏的?是个明星?”我的好奇心又上来了。
老刘瞥了我一眼:“什么明星呀,一个乡土剧团的。可游老二看了她的一场演出,像是着了魔,回来就闹着要退亲,说要去找小云。这次,他家里不答应,也不敢答应,那可是大队书记的千金啊。游老二却很坚决,自己去大队书记家把亲给退了。那时的大队书记,在这一方天里可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哪受得了这样的羞辱,叫人把他狠狠地揍了一顿不说,还把他的大队会计也给撸了。”
“这可是鸡飞蛋打呀。”我为游老二叹息了一声。
老刘说:“这还不算,等他去找小云的时候,小云却不知去了哪里。”
“那是怎么回事?”我有些急了。
老刘说:“谁知道啊,小云像突然从人间蒸发了,到现在都没有一点音讯。”
我说:“哪能一棵树上吊死呢,小云走了,他也该找个人成个家呀。”
老刘又瞥了我一眼:“找谁呀?他谁也不找,就要等小云。在等小云的日子里,他把婚房布置好了,在雕花木床上挂上了红罗帐,铺上了鸳鸯被,但从不进去住,他说要等跟小云结婚的那天才进去。这一等啊,就等到了现在,父母,还有三个叔父,一个个都等没了,雕花木床上的红油漆变暗了,红罗帐变黄了,鸳鸯被上的鸳鸯都变老了,小云却没有回来。”
“唉,可惜了一张好床啊!”我又叹息了一声。
老刘说:“还有呢,他满了六十岁后,按照政策,应该享受五保待遇,可他说自己不是五保,他要等小云回来结婚的。这些年来,五保金他一分没领。”
“哦,这样说来,他还真是一个鬼人呢。”我看着老刘,双手不停地抓着自己的头皮。
山里的夜,很静,那半支蜡烛,早已泪尽成灰。老刘说着,也像我一样,和衣躺在稻草铺就的地铺上。阵阵松风,像个毛头小伙儿,冒失地闯进来,发表着自己的看法;昏黄的月色,犹如好奇的孩童,趴在门窗边偷听我们说话;偶尔的一声鸟鸣,像是在提醒我,哪些才是该记住的重点。
说实话,这一夜,我没有睡好。一是睡在稻草铺就的地铺上,有些不习惯,二是游老二的故事,让我无法入眠。等老刘讲完,我把那些片段,一遍遍地拼接,又一遍遍地打散,再进行重组,企图拼接或重组出一个现实的游老二来,终是徒劳。我无论是拼接,还是重组出的游老二,既不像老熊说的那个“死脑壳”,也不像老刘说的那个“鬼人”,游走在我脑海里的游老二,像六月天空上的一片云,变幻莫测,又飘忽不定。
五
天亮后,我叫老刘先下山。老刘问:“那你呢?”我说:“我去找游老二。”
“那可不行,那个鬼人,他要是不理你怎么办?一个人在这山上,你想喝口水都难。”老刘一听就急了,并坚持要留在山上,陪我一起做工作。
我拍了拍老刘的肩膀:“你放心,我有办法。”
“你有办法?你有什么办法?”老刘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我。我说:“我的背包里还有方便面和面包呢,万一遇到难题,我会给你打电话,请求支援的。”
见我态度坚决,老刘说:“那我先去跟那个鬼人打个招呼。”我拦住他:“没必要,真的。”老刘说:“那我先下去,把几个事情处理完就上来。”
我说:“你听我电话吧,我要是没给你打电话,你就不要上来。”老刘拉着我的手,忧心忡忡的。我说:“你下去吧,保证没事儿。”
我把老刘送到下山的路口,就去找游老二了。游老二不在家,大门的锁款上用一根竹棍拴着,门前的场地已被扫过,很干净,三连土砖瓦房,兀自立着,无意于修饰,也漠然于计较,仿佛看透了自己的命运,又像是卓然于世。
“这个游老二,大清早的跑到哪里去了?”我沿着山边的小路,朝后面的山地走去。刚过一个小山坳,就看到一个人朝我这边走来。那人提着一个小菜篮,走得不快,但步子迈得很沉实。人的后面,跟着一条大黑狗。大黑狗不太老实,左闻闻,右嗅嗅。我猜,那人可能是游老二。
我不再往前走了,就站在原地里等。首先发现我的,应该是大黑狗,它抬起头来警觉地朝我这边望了一下,接着,“汪”的叫了一声,然后,越过那人往我这边冲过来。大黑狗快冲到我跟前时,后面的人喊了一声:“老黑,转来。”听到指令,大黑狗停了下来,扭头朝后面望去,身子弯得像一张弓,随时准备弹出去。那人又喊:“老黑,还不转来?”大黑狗回头看了看我,虽心有不甘,但还是摇着尾巴小跑着回到了那人身边。
狗在人后走着,几次要往前冲,人没让,它只好绕着人,忽左忽右的跑。待他们走近,我的眼睛一直看着狗,在看狗的时候,才偷眼看了一下人。这一看,不由让我吃了一惊,这个头发花白、脸上略带忧郁之色、穿一件黑色灯芯绒竖领夹克衫的老人,竟然十分的眼熟。
“在哪里见过呢?”我一时想不起来。在我凝思之时,老人停住脚步,默然地看着我,黑狗在老人身边,朝我虎视眈眈的。
“请问,您是游、游老、游二叔吗?”由于在提防着狗,思想开了小差,我把事先想好的称呼都忘了,幸好结巴了一下,不然,“游老二”三个字就出了口。
“我叫游国忠。”老人把右手的菜篮换到了左手上,然后,迈开步子,从我身边走了过去。黑狗也乘机跑到前面去了。
我跟在老人身后,想说话却不知说什么好,只默默地走着。走到他家门口时,我无话找话地说:“二叔,您老好讲究啊,连场院都打扫得这么干净。”
“习惯了。”老人淡淡的说。说完,把装有小白菜的菜篮放在门边的一个石墩上,然后,伸手取下了拴在锁款上的竹棍。我紧走几步,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我怕他像昨晚那样,关了门不让我进去。
老人把竹棍放在门洞边,就去推门,门才推开一条缝,黑狗就挤了进去。老人说:“你慌个啥嘛?”老人进屋后,没有关门,也没有请我进屋。我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进去。
黑狗像老人的一个影子,老人进厨房,它也跟着进厨房,老人出来,它也跟着出来。老人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脸盆,我知道,他要去洗菜,就伸手去接脸盆。我说:“我去洗吧。”老人未置可否,将脸盆给了我。我去水井边洗好菜回来,看到堂屋的桌子上,摆有一盘腌豇豆,一碟花生米和一碟臭豆腐,还有两碗稀饭,两双筷子。黑狗安静地坐在饭桌底下。
老人接过洗净的菜就进了厨房,没过一会儿,我听到“哧”的一声炸响,那是小白菜落锅的声音。我站在堂屋里没事,就看墙上的照片。照片镶嵌在一个玻璃镜框里,只有不多的几张,且是黑白照,看得出来,是老人年轻的时候照的。照片里的人,头发浓密,满脸阳光,英气勃发,拿现在的话说,是个帅哥。
“吃饭啦。”我正欣赏着照片,老人端着一盘白菜和一盘红苕出来了。红苕是切成片,贴在锅里炕出来的,一面有硬壳,黄灿灿的,很香。小白菜叶绿梗白,上面汪着油。说来也怪,老人一招呼,我就坐在桌子边,拿起碗筷吃了起来,像在家里一样。
老人说:“山里就这个样,没什么好吃的。”我说:“这样好,这苕很香,好吃。”老人看了看我,也端起碗吃起来。
说实话,这顿饭很简单,但吃得很好,既自在,又合我的胃口。吃完饭,我把碗筷收起来,准备拿去清洗,老人拦住了我,我坚持了一下,老人不高兴了,我只好作罢。
六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和老人把下午挖的红苕收到一起,装进箩筐里往回挑,我挑大担,老人挑小担。我和老人各挑了两次,才把那些红苕挑回来。红苕堆在一间厢房里,像一座小山。
挑完红苕,老人开始做晚饭,我也去到灶间帮着烧火。他炒青菜的时候,我烧大火,他热腌菜的时候,我烧小火,无需他言语。经过一天的相处,我和老人已有了一种默契,虽然我俩说话不多。
灶里红红的火焰,映红了我的脸庞,也把厨房给照亮了。厨房里干净整洁,没有一丝儿杂乱,灶面铺的白瓷砖,照得进人影,菜刀、锅铲、勺子等用具,按照大小、长短,一溜儿挂在墙壁上,就连柴屋里的柴垛,也按照木头的粗细,拼成了对称的图案。屋子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和谐,那么的宁静,又蕴含着力量和激情。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一个农村独居老人,会有这样一种生活状态。
吃完晚饭,老人说:“你去把东西拿过来吧,晚上在我这屋里睡。”我感激地看了一眼老人,就去拿行李了。出门的时候,黑狗抢在我的前面,往我和老刘昨晚睡觉的屋子跑去,像是知道我要去那里。
我刚拎起行李,老刘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老刘急切地问:“朱局长,你吃饭了吗?”我说:“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饭吃?”
老刘问:“那你晚上睡哪里?”我说:“没地方睡呀,让野猪吃了算了。”
“那我现在就上来。”老刘的话更急切了。
我说:“你上来干什么,也想被野猪吃了啊?”老刘说:“我来陪你。”我笑了起来:“谁要你陪?我有人陪呀。”老刘问:“有人陪?谁陪?”我说:“游老二呀。”老刘也笑了。
老刘下山后,这是第三次给我打电话,前两次分别是早饭后和午饭后,他担心我没饭吃,我都告诉他,游老二做的饭菜很好吃,我吃得很好,他要上山来,我不让,我说工作有些眉目了。挂了电话,我自己都笑了,眉目在哪里?
早餐后,游老二洗完碗筷出来,就挑着一担箩筐,拿着一把扒锄,准备出门。出门前,眼睛朝我望着。我知道,他这是在下逐客令,但我不理他。我有我的使命,使命没完成,哪能走呢。
游老二又拿眼睛看我。游老二看我的眼神,像一把锋利的锄头,一下一下的朝我挖来,而我却专注地看着墙上的相框。我还没想好,要怎样完成自己的使命,我怕把事情搞砸了。我不想走老熊和老刘他们的老路。
游老二的脸上有了愠色,使劲将扒锄往地上拄了一下,拄出“砰”的一声响来,我还是不理他。时机没到,我只能以守为攻。游老二像路遇七仙女的董永,有点无可奈何了。他说:“我没工夫陪你,我要去挖苕了。”
我回过头来,欣喜地看着游老二:“要挖苕啊?那我跟你一起去。”没想到,一天的苕挖下来,事情可能真的有些眉目了。
七
我拎着行李回到游老二家时,他已把灯点亮了。灯是老式玻璃罩子灯,点煤油的那种。灯座和灯罩擦得很干净,从干净的玻璃罩里散发出来的光亮,柔和,温馨,还有一种喜气。一进屋,我就像回到了遥远而熟悉的家园。
“点煤油灯不习惯吧?”游老二站起身来迎着我。我说:“这灯很亮,我小时候家里也点这个。”
游老二说:“这里原来是有电的,那些人搬下去后,村里就把电线给掐了,想逼我搬家。”我说:“这哪儿行呀?您还在这上面住着呢。”游老二说:“他们打错了算盘,以为这样就能难倒我。”
游老二让我把行李放在右侧的厢房里。“晚上你就睡这屋,还干净。”我看了一下,屋子里摆设齐整,床上一被一枕,铺陈有序,就说:“您这屋子,比城里的宾馆还干净呢。”
回到堂屋,游老二泡了一壶茶。茶壶是瓷的,壶肚处开着几支红梅,梅枝上有一只跳动的喜鹊。茶杯也是瓷的,外围也开着几支红梅,也有一只跳动的喜鹊,赏心悦目的。一看,就是上个世纪中期景德镇的货。我猜,是游老二为自己结婚准备的,那个时候,这样一套茶具,是结婚的标配。游老二拎起茶壶,先给我倒了一杯,再给自己倒一杯,倒出了满屋的香。有茶香,也有桂花香。
游老二放下茶壶,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小口,像是喝酒。还真的像喝酒呢,抿了几口茶,游老二的脸上就微微的红了,额头处闪着光,人也变得扭捏起来。扭捏起来的游老二,比先前更生动,更可爱。我静静地看着他,越看越觉得他像田成仁演的茂源老汉,也就是电视连续剧《篱笆·女人和狗》里的那个老人。难怪一见他就觉得眼熟。
几次欲言又止之后,游老二还是开了口。他抬起头来看着我:“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很怪?”我说:“没,没有呀。”
“不,我的确很怪,别人都搬下山了,就我不搬。”游老二说着,又把头低了下去。我说:“这个不能说您怪,您不搬,肯定有不搬的原因。”
游老二端起茶杯,不再抿了,而是“咕咚”地喝了一大口。“我知道,你是来给我做工作的,但你不像那些人,一上来就五狠六狠的,逼着我搬家。”
“哪能呢,您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再说,一见您,我就觉得跟您投缘。”我拿起茶壶,把游老二的茶杯加满了。游老二朝我笑了笑:“我也觉得跟你很投缘,所以,我想把我不搬家的原因跟你说一说。”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游老二。
“我要等小云。我怕搬家了,她回来找不着我。”游老二说完,眼睛朝我看着,我微微地点了点头。
游老二说:“你可能还不知道小云是谁吧?”我轻轻地摇摇头,又点点头。他说:“小云是我喜欢的一个姑娘,也可以说是我的未婚妻。”
游老二的脸又微微地红了,眼神也有些迷醉。我知道,他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属于他的那段幸福时光。我不忍心打断他。
游老二说:“其实,在认识小云之前,家里给我找过两个姑娘。第一个姑娘,不知为什么,我总看不顺眼,来往了两年,我就不再跟她来往了。第二个姑娘,是大队书记的女儿,长得还行,我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但两家的大人很满意,我和她差点结了婚。”
“那后来为什么没结呢?”我对这个很好奇。
游老二说:“因为一架雕花木床。”
“因为一架雕花木床?”我瞪大眼睛看着游老二。
游老二说:“是啊,就是因为一架雕花木床。说来,可能没人相信,但这是真的。当时,我家里对我和大队书记女儿结婚的事,很重视,特地请来最好的木匠和雕匠,为我打造雕花木床。打造雕花木床,是很费工夫的,前后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就是在那三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对爱情慢慢有了认识。”
“哟,雕花木床还有这个作用?”我惊叹道。
游老二说:“你没见过那个老雕匠干活儿,可能感受不到这个。他平常稀稀松松的,一干起活儿来,就像换了个人,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手中的刳刀和凿子上,一点也不马虎,就连最后的油漆,也要自己亲手熬制。刚开始时,我只是欣赏他的手艺,后来,就有了思考,特别是雕花木床完工的那天,他对我说,‘细哥儿,你看看,这床多漂亮,你可不能糟蹋了它啊。’听了老雕匠的话,我心里猛地一震,再看看那架木床,我就决定,我不能跟大队书记的女儿结婚了。”
“这又是为什么呢?”我更加的疑惑了。
游老二说:“那不是一架普通的木床,而是一件艺术品。在这样的床上睡着的两个人,如果彼此不是真心相爱,就对不起那个老雕匠,对不起那架床。”
我对着游老二点了点头,游老二回了我一个笑脸,然后,取下灯罩,用牙签把灯芯上结的两粒灯花挑出来,再罩上灯罩,灯就比先前亮了不少。
“在没有那架雕花木床之前,我跟塆里的男人一样,根本没想过什么叫爱情,认为找个女人结婚,生儿育女,就万事大吉。有了那架雕花木床后,我就下了决心,一定要找一个爱我、我爱的人,不然,宁可不结婚。”游老二说完,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
我说:“所以,你要找小云。”
一提起小云,游老二的脸就红了。他说:“不知是凑巧,还是上天有意安排,就在那个时候,我遇上了小云。记得那是一个下午,塆里的几个伙伴邀我去山那边看戏,我本不想去。那个时候唱的戏,不是《沙家浜》,就是《红灯记》,都看过多少回了。不知为什么,最后我还是去了。那天唱的是《红灯记》,小云演李铁梅。小云一出场,我的眼睛就直了。我觉得,这个演李铁梅的姑娘,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也许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吧!”我感叹了一句。
游老二点点头:“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戏还没完,我就一个人跑到后台去等她。那个时候胆子小,不敢上前跟她打招呼,只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她。小云也像有感应,不时地看我一眼。一碰上小云的目光,我的心就一紧一紧的,像遭了电击。自此后,小云唱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开始时,她见了我,只是点点头,笑一笑,慢慢地,就主动跟我打招呼了。”
我羡慕地说:“你俩真是心有灵犀啊。”
游老二的脸又红了。他说:“一天,小云卸完妆后,叫我跟她一起走。我跟在她的后面,心怦怦的跳,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走了多长时间,走到了哪里,我都不知道,只知道停下来的时候,面前有一块黑色的大石头,大石头的周围,是密密的树林。我像个听话的孩子,小云叫我坐下来,我就坐下来。坐下来后,小云说了自己的情况,又问了我的情况。情况问完了,她又问我,这些时为什么老跟着她,我红着脸,不敢答。小云看着我,咯咯地笑了。笑过后,又催问我,我还是不敢回答。小云把脸一沉,说我再不回答,她就要走了。我怕她走了,憋了半天,才憋出三个字来。”
游老二说到这里,老脸红着,眼睛深情地看着罩子灯,两片嘴唇像蝴蝶的翅膀,不停地扇动。我也有点心潮难平,催问道:“哪三个字啊?”
游老二像个羞涩的少女,赶忙用双手捂住了脸。
我说:“您再不回答,我也要走了。”
游老二拿开双手,对着我笑了笑。游老二笑起来,像个孩童。他说:“我对小云说的三个字,就是‘我爱你!’听了我的回答,小云直直的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她又问,‘你说的可是真心话?’我急忙点了点头,还发誓说,如果我说的不是真心话,天打五雷轰。没待我把誓发完,小云就用手捂住了我的嘴。还说,‘我也爱你’。小云说完,把头埋进了我的怀里。”
“你们真浪漫呀。”我又感叹起来。
游老二仍沉浸在往事中。他说:“自那天以后,树林里的那块大黑石头,就成了我们约会的地方,几乎每个晚上,我们都要去那里。跟她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时间也过得特别快,有时天亮了还不知道。”
八
游老二和小云相好的事,很快就传开了。
其实,在没有传开之前,大队书记就知道了。大队书记知道后,没有张扬,而是先找游老二的父母和三个叔叔,给他们敲警钟,要他们管管游老二,见没有效果,就亲自出马了。他把游老二叫到家里,轻声细语做工作,说年轻人犯这样的错误,难免,只要及时回头,就可既往不咎。他还暗示游老二,等他结婚后,就把大队书记的位子让给他。大队书记真心喜欢有点文墨、说话儒雅的游老二,对他抱有希望,也心存幻想。
要说呢,平常,游老二是很怕这个顶头上司加准岳父的,可那天,他没有丝毫的怯意。等大队书记说完,他仍坚持着要退亲。大队书记问:“你为什么要退亲?”他说:“我和她不合适。”大队书记耐着性子说:“你俩年龄相当,又知根知底,有什么不合适的?”游老二摇摇头说:“我和她真的不合适。”大队书记问:“是我家姑娘长得不好,还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游老二说:“不,她是个好姑娘,也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但我内心里没喜欢上她。”
大队书记再也沉不住了,抬手给了游老二一个响亮的耳光。听到响声,大队书记的两个儿子也赶过来,把游老二按在地上,狠狠的揍了一顿。
游老二挨了揍,没有感觉到痛,反而觉得一身的轻松。从地上爬起来,他连嘴角的血都没有擦,就往山那边跑去。他要告诉小云,他俩可以在一起了。
游老二拚命地跑着,山间的小路,在他的脚下,变成了一条笔直、平坦的大道,他像一只灵巧的公鹿,在林间飞奔,跳跃。阵阵松风,潺潺流水,声声鸟鸣,都为他伴奏,他也禁不住哼起了歌,哼了半天,找不着调,就扯着嗓子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
游老二跑着,跳着,唱着,一口气跑到了山那边,跑到了小云的家里,可没有见着小云,问了很多人,都不知小云去了哪里。他不死心,在小云家门口,等了一天一夜,连小云的影子都没见着。
没见着小云,游老二像疯了一般,天天往山那边跑,往树林中那块大黑石头处跑,但每次都是失望而归。在游老二精神快要崩溃的时候,有人给他送来了一封信。信是小云写的。小云告诉他,她爱他,正因为爱他,所以,她选择了暂时离开。她相信,只要今生有缘,他俩一定还会再见面的。落款是:爱你的云。
有了这封信,游老二不再孤寂了,想小云的时候,就把信拿出来,看一遍。看一遍小云的信,他就不再孤寂了。几十年了,那封信已变黄了,字迹也变淡了,但游老二仍宝贝一样珍藏着。
游老二讲完自己的故事,微闭着双眼,仰靠在椅背上,虚脱了一般,人也像一下子老了好几岁。我不忍心打扰他,但有两个问题如鲠在喉,一是小云为什么要走,二是小云去了哪里。我站起身来,给游老二倒了一杯热茶。待他喝下热茶,情绪稍微缓解,我才问他。游老二摇着头说:“我也不知道。”
我问游老二:“您就没打听一下?”游老二说:“我打听了,还去周围几个县市找过,但没人告诉我消息,也不知她的下落。”
我说:“这个小云也真是的,好好的,为什么要走呢?而且一去无消息。”
“这个不能怪小云,她是为了我才走的,她那样走,肯定有原因。”游老二忙为小云开脱。
我说:“她走的原因,您想过没?”
游老二说:“我想过,不是我父母和几个叔叔求过她,就是大队书记威胁过她。但这都是我的猜测,没有得到证实。”
我说:“事情都这样了,得到了证实也改变不了什么,只是苦了您。”
游老二说:“不,我不苦,我心中装着一个爱我、我爱的姑娘,怎么会苦呢。”
听了游老二的回答,我的脸“唰”的一下红了。在对待爱情上,我们真的赶不上游老二。
为了打破尴尬,我又给游老二倒了一杯热茶。我说:“谢谢您的信任,如果您同意,我愿意跟您一起去找小云。中央电视台刚好有一档节目,叫《等着你》,就是专门帮人寻找失散亲人的。”
“不,我不需要那样去找,小云肯定也不希望我那样去找,她跟我有过约定,我相信她会回来的。”我还没说完,游老二就摇头否定了。
我说:“既然这样,那您现在有什么打算?”游老二说:“搬家,明天就搬到山下去。”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搬家?那您不等小云了?”
游老二说:“我等了她这么些年,她应该知道。如果她回来,也会到新的地方来找我的。”
我惊讶地看着游老二,半天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