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在黄冈市委宣传部的扶持下,我出版了第一本个人小说集。在这本集子的后记里,我说自己写小说纯是一种偶然,因为第一篇小说写出来后,我还不知道那是小说。一位朋友看了我的后记,骂我矫情。我说怎么矫情了,他说,一个三十年前就把小说挂在嘴巴上、一天到晚说构思的人,还不知道什么是小说?
朋友说得不错,三十年前,我的确经常跟他聊小说,说构思,可说与写是两码事儿啊,有时候说起来头头是道,写起来却糊里糊涂,即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写出一篇东西来,自己也不敢说那就是小说,特别是初学写作之人,哪有那样的底气,除非你是个天才。就算你胆子大,说你写的是小说,别人买账吗?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我能写点东西,被人称为“作家”,还真的与那时的“说”有些关系呢,甚至可以说,我的写是从“说”开始的。
人年轻的时候,总得有点儿梦想,不然,活着有个什么劲。我的梦想跟那个时候大多数农村青年差不多,就是跳出“农门”,不受种田之苦。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一名农村青年,要想跳出“农门”,主要的路径有两条,一条是读书考大学,一条是当兵提干。而我呢,因读书用功不够,大学没考上;当兵倒是干得不错,可因为年龄超过了几个月,提干时卡了壳。
两条主要通道都堵死了,我只得重回农村,当了一名农民。可毕竟年轻啊,又读了几年书,且当兵见过一些世面,当农民总有点不甘心,所以,就想寻一条别的出路。对于我这样的农村青年,还有什么别的出路呢?当民办教师算是一条出路,可那要关系,最起码要是大队干部的儿子,而我父亲是个农民;开店做生意也算是一条出路,可那要本钱,而我家连买盐的钱都没有。思来想去,就认定搞文学创作这条路了,这既不需要关系,也不要多大的本钱,更不需要谁的批准,有一支笔和几页稿纸,就可以“开张营业”了。
那正是一个文学狂热的年代,年轻人几乎都喜欢文学,就像现在的年轻人喜欢游戏一样。文学也确实创造出了一些奇迹,时常有人因为一首诗,或者一篇小说,一夜成名,甚至改变了命运。我们县就有两个农民作者,因为写了一部小戏,获得了文化部的奖项,转成了国家干部,调进了令人羡慕的县文化馆。当然,我也希望这样的奇迹,有一天会降临到我的头上。
看人吃豆腐牙齿快,可真正动起笔来,才知道文学创作这条路也不好走,它看似是一条金光大道,其实,异常的拥堵和狭窄,而且,布满了荆棘与坎坷,就算你付出了毕生的努力,可能连个入口都找不到。还有,你以为它不需要本钱,那更是大错特错了,它需要的本钱可能更大。不说天赋和悟性,最起码你得有时间和精力吧。像我这样的种田人,时间和精力要用在田地里的庄稼上,每天睁开眼睛,就得下地干活儿,一天的农活干下来,精疲了力竭了,到了晚上,就算你强打精神,拿起笔来,想写点儿东西,可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些字儿呀词儿呀句子呀,不知躲到哪儿去了,你想去找它们,影儿还没见着,周公就把你请去了。
好在那个时候还年轻,东西写不出来,梦想依然在,再说,那个时候,除了文学创作这条路,还有哪条路能助我跳出“农门”?
在我孤独苦闷的时候,有幸结识了那位骂我矫情的朋友。他跟我一样,也是一个农民,一个怀揣梦想、不想当农民的农民。两个不想当农民的青年农民走到一起,说的不是柴米油盐,也不是日子里的事儿,而是文学创作。这在旁人看来,多么的滑稽,多么的不切实际,对于我们,却是一种必需,不然,我们拿什么去填充那虚幻的梦想?
我与那位朋友的家同在一个乡镇,但相隔近二十里,骑自行车差不多要两个小时,农忙时要干农活儿,只有到了农闲时,才有机会见面。镇子上的一个邮电所是我们见面的主要地点。对于我俩来说,那个镇子还算公平,刚好位于我们两家的中间,他到镇上与我到镇上,距离几乎相等。
那个时候,我刚退伍回乡,仍坚持写点小东西,但不是小说,也不是诗歌散文,而是通讯报道,在部队时,我干的就是这个,还因此荣立过三等功。那位朋友呢,虽是画漫画的,但对文学的热爱,丝毫不亚于我。我们经常去邮电所给报刊投寄稿件,有时也取点稿费,三元五元的,最多也就十几二十元。邮电所那个年轻的营业员,见我们写稿能赚点小钱,也加入了写稿的行列,后来,还成为了我们的好朋友。
邮电所的报刊多,我们去了,报刊可以随便翻阅,当然,更多的还是谈文学,说构思。有时说着说着,就到了吃午饭的点儿,见我们意犹未尽,那个营业员朋友就留我们在所里吃饭,吃完饭我们又接着说小说。当然不能老吃人家的,当时,那个营业员朋友的工资也不高,有时取了稿费,我们就称点肉买点菜,交给邮电所食堂的师傅,这样,我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在那里吃饭说文学了。
种田收入有限,写稿又赚不了几个钱,尽管我们怀揣着一个文学的梦想,日子却过得十分的艰难。为了把日子过好点,第二年春节过后,我们相约着去武钢打工。这样,我们就一天到晚在一起了。白天,我们一起进入高温炉里除尘,或搬耐火砖;晚上,我们睡在一个用竹標板搭建的统铺上,仍然说小说,说构思。有时站队打饭,我也会跟他说,最近有个什么事儿,可以写成一个小说。于是,我俩就围绕这个事儿讨论起来,我说要这样写,他说要那样写,两人争来争去,最后也没得个结果。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对小说的热情,第二天,我们又会就另外的事儿展开讨论。我们一起在武钢打了半年工,说了六个月的小说。其间,我也动笔写过几篇,但没有一篇写成功,有的我自己不满意,有的他不满意。
从武钢回来,我们的命运都发生了改变,他因经常在报刊上发表漫画作品,被县里招为了文化干部,我呢,因为通讯报道写出了一点成绩,被一家政府部门借去写材料。后来,他辞职去南方发展,我被调到了县报社,做了一名记者。尽管我们天各一方,但从没停止过说小说。只要有了想法,我们就会通过电话、QQ,或者微信,进行交流探讨。
我心心念念的“说”了近二十年的小说,但没有写出一篇真正的小说来。我真正写小说,是从2003年开始的。当时上面来了通知,从2004年起,县市级报刊一律停刊。我想,报纸停刊了,我的年龄也不小了,再写新闻报道有点不合适。我何不试着写写小说呢。于是,利用两个晚上的时间,鼓捣出了一篇七千多字的文章。文章里的人物,是有原型的,就是我们村子里的一位老人。老人的故事本来就有些趣味,我再按照自己的想法,添加一些枝叶,加以演绎。我至今还记得,当时写那篇文章时,非常的顺畅,也非常的过瘾,那位老人好像一直带着我往前走,这是写新闻报道时从没有过的。
文章写成后,我拿给县里几位写作的朋友和老师看,他们说,你这篇小说写得还不错,应该可以发表的。我说,这就是小说呀?还能发表?他们说,是啊,这就是小说,应该可以发表。在那些朋友和老师的鼓动下,我将其投给了省内一家有名的文学刊物,没想到,还真的发了出来。
那位朋友就是因为这个骂我矫情的。不过,为此挨骂,的确有点冤,因为当时我真的拿不准,那就是一篇小说。由此,我想到了叶公好龙的故事。春秋时期,楚国有个叫叶公的人,非常喜欢龙,在衣带钩上、酒器上,还有屋子内外,都雕刻着一条条活灵活现的龙,待到真龙来到家里,他见了后却吓得要死。有人说,这个叶公不是真的喜欢龙,要是真的喜欢龙,怎么见了真龙会害怕呢。我觉得这个说法有失偏颇,我们设身处地地想一下,自己第一次见了真龙会不会害怕(如果有真龙的话)。再说了,害怕不代表不喜欢啊,其实,有很多东西,我们是又敬又怕的,有的因为喜欢才害怕哩。
要说呢,我这个人还真的有点痴,对人也好,对事也好,只要喜欢上了,就很难放得下。有人说,举得起放得下,叫举重,举得起放不下,叫负重,而我在小说创作这件事情上,从来没有“举”起过,至今也没有放下过。不说别人,就连我自己都有点不明白,一个一篇小说没写的人,竟然天天跟人说小说,这一说就说了几十年,而且,至今还在说着。这不是有病吗?
可能真的是有病呢,直到今天,与一些朋友见面,我还会跟他们说小说。有时候说着说着,别人厌烦了,不应点了,我却浑然不觉,仍津津有味地说着。朋友实在听不下去了,眯起眼来问我,你除了小说,就不能说点别的?看到朋友那厌恶的眼神,我不得不赶紧打住。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各人口味不同,我喜欢的,不能让别人也喜欢。下次见面,我便提醒自己,再不要跟他说小说了,可刚说了几句,不知怎么又转到了小说的话题上。我说我最近读了些什么小说,或者说,我最近想写个什么题材的小说,抑或告诉他,我有个小说被某家杂志留用了,直到看到那厌恶的眼神,我才明白,自己又遭人嫌弃了。
我为什么要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扪心自问过,但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有天晚上看《红楼梦》,看到林黛玉临终前,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然后一命呜呼时,我眼睛发涩,泪水长流。我的泪水是为冰清玉洁、香消玉损的林姑娘而流,也是为自己而流。林姑娘因为爱,或者说,因为爱而不得,所以,临终时发出了那样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我呢,一天到晚跟人说小说,不也是因为爱,或者说,是因为爱而不得吗?这些年来,我一直为生活苦苦地奔波,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好好地读一篇小说,更不要说写小说了,只能找点机会,跟人说说小说,并通过“说”,与小说建立一些联系,将她紧紧地抓在手里,不然,她会离我而去。人就是这样,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
小说发表后,没过多久,报社就撤了,我被分到了一家新的单位。新的单位工作忙,没有时间搞创作,但第一篇小说的发表,点燃了我的创作激情,也给了我信心和勇气,还有力量,我在业余时间里,埋起头来写小说。那段时间,运气好像也还不错,写出来的小说,几乎都在省级刊物上发了出来,有个中篇小说还发了《安徽文学》的头题。
我以为我的小说创作从此会走上正轨,只要我坚持不懈地写下去,也许能写出点名堂来。不料有一天,我坐在电脑前,坐了很长时间,却没有敲出一个字来。我感觉脑子里一片空白,没东西可写了。有人说,写作的秘诀就一个字:写。我也信奉这个一字真言,可写不出来你有什么办法。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人们常说的创作瓶颈期,但我知道,作为一名业余写作者,我的储备库太小了,或者说,储备库里储备的东西太少了,里面储备的一点物资,已被我搬空了,用完了,我必须尽快补充储备。于是,我放下笔来,拿起书本,重新学习和思考。通过经典作品的阅读,我发现,很多大作家不仅学识渊博,还有自己写作的方向和领域,相对来说,写自己熟悉的领域可能更容易成功。
我今后该写些什么?写作的方向在哪里?
迷茫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发生在伊拉克的首都巴格达。某天晚上,巴格达有个人做了一个梦,当然是一个美梦。梦里,一位老者告诉他,在伊斯发罕城某个地方,埋着几坛金银财宝,叫他赶快去挖回来。醒来后,他赶忙雇了一个骆驼往那里赶。可等他千辛万苦地赶到那里,什么也没有,因为那里是一个大沙漠。他带的钱用光了,水喝完了,粮食一粒也没剩了,他只得找到一个修道院住了下来。到了晚上,来了几名警察,警察是来抓坏人的,坏人没抓着,就把他抓起来了。他说,我不是坏人,你们抓错人了。警察问他来这里干什么。他只好把那个梦说了。警察听完笑了,说世上竟有这样的傻瓜。一个警察说,我昨晚也做了一个梦呢,也有人告诉我,有一笔财宝埋在什么什么地方。那人越听越惊奇,因为那个警察说的那个地方,就是他家的院子。于是,他回去了,真的在自家院子的一棵大树下,挖出了几坛金子。
看完这个故事,我也像那个警察一样,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一阵,我不笑了,这不是在告诉我今后写作的方向吗?
自此以后,我把写作的视角对准了乡村,对准了生活在乡村的那些老人们。老人们沧桑的面孔,是够我们读一辈子的大书。他们是我们的父母,也是明天的我们。他们的喜怒哀乐,与我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不能视而不见。漠视他们,就是漠视我们自己。
离开家乡多年了,现在每次回家,我总要跟村子里的老人们坐一坐。那些风烛残年的老人们,真的很可爱,他们不仅会告诉我村子里新近发生的事情,还会把自己隐秘的心事告诉我。前年清明节,我回家祭祖,村子里一位老人跟我说,他后悔当初没再找个老伴。老人的话,在我听来,不亚于一声惊雷。因为,在我的印象中,这位中年丧妻、养有三个儿女的老人,像个机器人一样,一天到晚就知道干活儿。到了八十多岁,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这里面藏着怎样的辛酸和悲凉啊?望着眼圈红红的老人,我的心猛地颤了一下。
去年清明节回家,没见着老人,他于前年底去世了,可老人的话像一根结实的麻绳,紧紧地拉拽着我。为了挣脱它的拉拽,我静下心来,把他的人生,重新进行了一番打量,然后,将他的故事,写成了一篇小说。
我知道,老人跟我说这些,并不是想我把他写进小说里,他压根就不知道我写小说,也不知道小说是个什么东西。他说,是因为心里有话,想说,而我,恰好是一个比较合适的聆听者。
经过几年的创作实践,我慢慢明白,写熟悉的人,熟悉的事,可能是我们业余写作的一条捷径,我至今仍沿着这条杂草丛生的小径往前摸索着。每当无事可写的时候,某个熟悉的人就会带着他的故事,来到我的面前。真的很感谢他们,他们像是遗落在田野里的花生或者红薯,只要我扒开岁月的尘埃,就会有所收获。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在文章的最后,我想把这句话借来跟大家分享,我也想对那些想写小说还没动笔的人说,在动笔之前,不妨跟人说说小说吧,说多了,你也许就会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