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有些深了,世界慢慢静了下来。
童子介批阅完最后一份文件,准备起身回家时,听到窗外有响动。不,应该是感觉到窗外有响动。那响动,轻微,细碎,像风吹动落叶,似猫走在墙头,但他还是感觉到了。
童子介装着仍在看文件,目光却折向了窗外。从明亮的灯光里看出去,窗外的世界一片朦胧。
童子介把两只耳朵竖了起来。
童子介断定,窗外有人。
童子介有了警觉。
童子介不能不警觉。他记起来,从他走进这间办公室的第一个晚上,窗外好像就有这响动。
水城是个复杂的地方,前任县委书记和县长,就是被人举报后落马的——有人将他们收受贿赂时的录像,直接寄给了上级纪委。
水城出现塌方式腐败后,上级把童子介从邻县调过来,担任县委书记。童子介上任还不到半个月呢,这就被人盯上了?
童子介轻轻地笑了笑,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难道自己身上有了“缝”?
要说呢,童子介是不怕人盯的。他到水城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县委、县政府办公楼前高高的围墙给拆了,他要让前来办事的人都能自由进出。接着,童子介又把自己的办公室搬到了一楼,而且,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只要他在办公室里,门就不会关着,窗帘也只是一个装饰,不会闭合的。
童子介知道,老百姓希望他这样,他也应该这样。为老百姓办事,还怕让老百姓看到?
童子介缓缓地站起身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还打了一个响亮的哈欠。他是有意给窗外报信呢。可窗外并不买账,那响动连节奏都没变一下。童子介感觉,那人应该就在他窗外的不远处,来回地踱着步。
“不对呀,他要是来监视我的,见我起身,早跑得没影儿了,哪会还有响动?莫非是来反映情况的?”童子介凝眸一想,觉得有这种可能。前任县委书记、县长虽然落马了,但案子并没有完全了结,有些问题,还在进一步调查审理之中。自己初来乍到,别人可能还拿不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想反映情况,又有些犹豫。
童子介缓缓地走出了办公室。
外面有淡淡的月光,但比室内还是暗了不少。童子介把眼睛微微地闭了一下,待稍稍适应后,才睁了眼往办公楼后面走去。
办公楼后面,是一块开阔的草坪。草坪与办公楼之间,有一道约半人高、修剪得齐齐整整的绿化带。
童子介看到,从窗口处泄出来的灯光,漫过那道绿化带,落在了草坪上。这样,那块草坪上就有了一块长方形的金色瀑布。
童子介还看到,在那块金色瀑布的边缘,有一个人在来回地踱着步。他不由笑了起来,自己的感觉还真是准呢。
那个人走得很有规律,走过一段就折转身子往回走,走过一段又折转身子往回走。他走的线路,与办公楼和绿化带平行,径长比他办公室的宽度稍长,大概五六米的样子。也就是说,那个人一直在他的窗外徘徊。
那个人走得很投入,童子介怕吓着了他,就站在办公楼的拐角处,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听到咳嗽声,那个人停住脚步,朝童子介这边看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转过身,朝着另一端走去。
“请留步。”童子介赶紧喊了一声。童子介一喊,那个人就停了下来。
童子介一惊,站在他面前的,竟是一位老人。
童子介愣怔半天才说:“老人家,您有事吗?来,跟我进屋吧。”老人摇了摇头,说:“没事,睡不着,我随便走走。”
童子介说:“正好,我也睡不着,我陪您。”老人说:“那哪行啊?你明天还有事,不像我这个老头子。”童子介说:“没事,反正睡不着。”
童子介陪老人在草坪上慢慢地行走着。走了一会儿,老人转过头来问童子介:“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有点儿怪,这大夜深的,还在这里瞎转悠?”童子介说:“没事,老人多转转有好处。”童子介说完,听到老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一阵沉默过后,老人告诉童子介,他是刘清明的父亲。童子介又是一惊,刘清明就是水城刚落马的县委书记啊!
老人说,刘清明读书很聪明,中考考了个全校第一,上了县一中。一个农村孩子能上县一中,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他把刘清明送到学校后,就去深圳打工,他要为刘清明攒足上大学的学费。
三年后,老人把学费攒足了,可刘清明落榜了。刘清明母亲去世得早,他去打工后,刘清明没人管教,整天跟几个坏孩子搅在一起,打架斗殴,不好好学习。老人无奈,就辞工回家,陪着刘清明复读。这一年,老人时刻紧盯着刘清明,不让他与那些坏孩子交往。最后,刘清明如愿考上了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
说到这里,老人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唉,我真是糊涂啊!明知他自制能力差,管不住自己,却不盯着他。我要是像他高中复读时那样,一直盯着他,兴许他就不会出事儿了。”
老人抬手擦了擦眼睛,接着说:“我知道,现在后悔也迟了,可每天夜里,我还是忍不住要来这里。我真的希望,屋子里面坐着的,是他。”
老人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那个亮着灯光的窗口。